保尔在那边端着电话,毫无预兆地听见突然大起来的响声,响动的内容也瞬间在耳畔清晰。他听着,面无表情,却慢慢攥紧了电话的手柄。那边是汹涌的人声,高亢的呼声中不难听出情绪的激动,波兰人在苏联大使馆外,群情激奋地一遍遍喊着“布尔什维克滚蛋!”。突然,一声尖利的喊叫脱颖而出:“苏联,滚回去——!”
“菲利克斯!”保尔的声音吓了旁边人一大跳,随后看见的保尔的表现更让他们不安到了极点。他们再没听见后续的对话,只看见白金色头发的青年阴冷着脸色移开了听筒,重重地挂上电话。菲利克斯竟然那么干脆地挂断了,在那声尖叫之后,时机恰好,毫不拖沓。这算是什么,示威吗?!直到黑色的身影消失,冰窖一样的房间也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
在华沙,苏联大使馆的人们已经被菲利克斯接二连三的惊人之举弄得目瞪口呆了。“卢卡谢维奇同志,您这样做绝对会触怒苏维埃的。”一个工作人员这样说。
面对他不悦的指责,菲利克斯当然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的家事什么时候也轮得到他来高兴不高兴了?前一阵党内那么忙,好容易歇下来,真难为他还要管别人家的闲事。”结结实实地让保尔吃了一回瘪,菲利克斯顿感扬眉吐气,神清气爽地离开了。
从1939年开始,接踵而来的惨痛教训让他从自己的小世界里醒过来,也慢慢看清周围的人——也许除了托里斯——谁也不能信的本质。亚瑟、阿尔弗雷德、弗朗西斯、路德维希、基尔伯特,这些一个都不能信。包括现在的保尔…布拉金斯基。
从贝尔施密特兄弟手里解放了他又怎么样?带他走上社会主义的道路又怎么样?不过是保尔需要他们东欧来和阿尔弗雷德抗衡,而他菲利克斯需要一个靠山罩着而已。什么社会主义大家庭,傻子才信那种鬼话。他迟早有一天要脱离东方的影响,现在保尔的威信因为秘密报告而大幅下降,伊万忙着收拾国内的烂摊子没工夫管他,或许是一个把有些事情做出来的机会。菲利克斯的身影没入了贝尔凡德尔宫投下的阴影中。
不过虽然在电话里朝保尔挑衅了一番,菲利克斯还是要面对国内混乱的现实。最终这次规模过大的“工人运动”被武装平息,还造成了为数不少的死伤。刚稳定下来,菲利克斯就接到通知,一架专机降落在了华沙的机场。果然——不受欢迎的客人来了。菲利克斯讽刺地笑笑。
那天保尔挂掉电话就下了飞华沙的决心,在那之前,他先去找了一趟伊万。
“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吗,露西亚?看来真的有些家伙不懂审时度势,需要我亲自出马呢。”
伊万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您真打算去‘收拾’菲利克斯了?”
保尔干脆地点头:“没错。同时我还需要您配合我。”他倚在门框上,神情在晦暗的光线下有些诡秘,“——还记得朝鲜战争吗,露西亚?”
伊万的神色变了。“您最好考虑清楚,别这么鲁莽……”
保尔用手势而不是话语打断了他。“让坦克纵队做好准备,时刻准备向华沙进军。让除你我之外的任何人,都不知道这件事情——”
“您听我说……”
“——即使是伊琳娜和娜塔莉亚也不行。”他的微笑精致而彬彬有礼,像是最标准的拜托人帮忙的礼数。然而眼中的冰冷却仿佛钢铁一般无机:“可以帮我吗,露西亚?”
伊万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有些颓丧地低下了头去。
“我无条件拥护您的一切决定。联盟至上。”
※
到了华沙以后,谈判一度陷于僵持,双方的分歧似乎大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一筹莫展之际,菲利克斯约了保尔在贝尔凡德尔宫外见面。他觉得有些问题靠各色人等在谈判桌上打太极是解决不了的,必须由自己来和保尔说清楚——关于他们,关于他自己的命运。
约见的当天早上就开始下雨,很快就大了起来。也好,撑伞出门的时候菲利克斯心想,去见那种人就是需要个阴郁点的天气。他到见面地点时,保尔还没来,于是他找了个地势稍高的地方站定,举着伞像路灯一样戳在了那里等人。不举伞的一只手插进了外衣兜里,却没能免于寒意的侵袭,手心里的汗水和外面的雨丝很快就冷成了一体。雨珠在伞沿诗意地滑落,菲利克斯漠然地看着它们,空无一物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波罗的海边那人的脸庞。那人温温和和地朝他笑着,菲利克斯出神地想,你现在和我一样在红色帝国的威压之下,那么,托里斯,你有没有想过逃脱呢?你从小就和伊万玩儿不到一起。
察觉了自己在想什么的菲利克斯随即哂笑,收起了肆意发散的念头,开始在心底又一次演练见了保尔要说什么。镰刀红旗投下的阴影太重,菲利克斯只有无所事事时才能像刚才那样想一想以前、想一想别人。可那样的时候毕竟太少了。
保尔事实上没让菲利克斯等太久。黑衣黑伞的挺拔身影出现在诗意的雨帘背后,菲利克斯忍不住想,如果不是这么微妙的地位,保尔一定会是个让他喜欢的人——他的双眼一向喜欢美丽的东西,前提是不能有毒。
“让您久等了。”步上台阶,保尔略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连招牌的微笑都省去了。
“没有,我也是刚到。怎么样,您对我采取的措施还满意吗?”客套过后,菲利克斯直接切入了正题。
显然保尔不喜欢这个话题:“事实上,我对您感到很失望——”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菲利克斯,您想摆脱我吗?”
你想摆脱苏联吗?菲利克斯打起精神,这个问题要谨慎回答,稍一答错等待他的都是不可知的结局。定了定神,他说:“二战之后您给我的帮助很多,这些帮助对我各个领域的恢复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我和我的家人都非常感激……”
准备好的能把人绕晕的一套说辞才刚吐出了个开头,就被保尔无情地掐断了:“您不适合学那些蹩脚的演说家——简单地告诉我是,或不是。”异色双眼投来的视线让菲利克斯感到习惯性的压迫,他吞了口唾沫,来摆脱仿佛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
“不是。”
听到他的回答,保尔身上的压迫感顿时消退了下去:“不是就好。”听着他貌似松了口气的语气,菲利克斯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然而保尔接下来的话却又让他的胃紧缩成一团:“既然不是,就不要做些似是而非的挑衅举动。我不善于开玩笑,一次两次陪您玩玩还可以,要是次数多了我做出什么一劳永逸的‘最终方案’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看着他嘴角带着一抹冷笑,“最终方案”四个刻意加重的字无疑狠狠地刺伤了菲利克斯,翻动起了他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梦魇。
“苏维埃,”站住脚步,菲利克斯叫了他的名字,“东欧在您的眼中,究竟是什么呢?”
闻言保尔站住脚步,泰然自若地转身:“当然是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兄弟姐妹们。”
听到明知是虚假的答案,菲利克斯露出一个惨笑:“如果您真心当我们是家人,就放我们走吧。”
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