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森和泰瑞莎一起煮晚饭,肩并肩在厚木台面的流理台上切菜。
现在正好是社区农场的蔬果成熟期,冰箱里塞满了他们分到的新鲜蔬菜和水果。这段时间毫无疑问是松林镇一年之中吃得最好的几个月。一旦开始下霜,叶子转红掉落,山上的降雪线便会迅速下移,没有多久整个山谷都将被白雪覆盖;到时能吃的就只剩可怜兮兮的冷冻食品了。从十月到隔年三月,长达六个月的时间他们只能靠着事先包装的脱水食物过活。泰瑞莎已经警告过伊森,十二月时走进镇上的杂货店会产生你是为出太空任务作准备的错觉:除了一柜又一柜闪着金属光泽的料理包外,什么都没有。料理包上贴的物品名称更是你想都想不到的:法式焦糖布丁、香烤起司三明治、菲力牛排,甚至是龙虾。泰瑞莎就曾开玩笑,耶诞大餐要给他吃还没解冻的脱水牛排加龙虾。
就在他们将丰富的洋葱、甜菜、覆盆子、盖在一堆菠菜和红生菜上时,满脸通红、一身是汗、还带着户外气息的班恩从大门冲了进来。
还没脱离男孩,却也还没长成男人的尴尬时期。
泰瑞莎走向儿子,亲亲他,问他今天过得好吗?
伊森转开老式菲利浦收音机的开关。这个一九五〇年代的真空管收音机仍是全新状态,只要是有人住的屋子里,碧尔雀全细心地装了一个。
只有一个电台,所以也没什么可以选的。收音机在大多数时候都只有静电的噪音,不过偶尔也有一、两个谈话节目;但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一定播放着《与赫克特共进晚餐》。
赫克特·盖瑟到松林镇之前是个小有名气的钢琴演奏家。
在松林镇,他教每一个肯学的人弹钢琴;每天晚上,则表演给全镇的人听。
伊森调高音量,一边听着赫克特的声音从收音机里传出来,一边走向餐桌。
晚安,松林镇。我是赫克特·盖瑟。
他站在桌子前,动手分装沙拉。
我正坐在我的波士顿史坦威牌小型三角钢琴前。
先递给他太太。
今晚,我要为大家弹奏《郭德堡变奏曲》(GoldbergVariation)。它原本是约翰·塞巴斯坦·巴哈(JohannSebastianBach)写给大键琴的演奏曲。
再给他儿子。
这个创作的结构是在一个主题之后,发展出三十种不同的变奏。希望你们喜欢。
伊森为自己也盛好一盘,就座时,他听到收音机传来的美丽琴音。
吃过晚饭后,布尔克一家人端着自制冰淇淋坐在前廊乘凉。
他们坐在摇椅上。
静静地边吃边听。
透过邻居敞开的窗户,伊森可以听到赫克特的琴声。
在山谷中回荡。
精确明亮的音符在被晚霞染红的峭壁之间轻快地弹跳飘扬。
他们在外头坐到很晚。
一千多年没有空气一污染和光害让夜晚的天空黑如墨汁。
星星再也不只是出现。
它们无比耀眼。
宛如黑丝绒上的钻石。
灿烂到让你舍不得移开视线。
伊森靠向泰瑞莎,牵起她的手。
巴哈和银河。
夜渐渐凉了。
赫克特结束时,人们在自己的家里热烈鼓掌。
对街有个男人大声叫着:太棒了—太棒了!
伊森看向泰瑞莎。
她的眼里全是泪水。
他问:你没事吧?
她点点头,抹了抹脸:我只是太高兴你终于回家了。
伊森洗完碗,走上二楼。班恩的卧室是走廊的最后一间。他的房门关着,只有一线亮光从门缝透出。
伊森敲了敲门。
请进。
班恩坐在床上拿着炭笔用铜版纸画素描。
伊森坐上棉被:能让我看看吗?
素描画的是他从床上看到的景色:房间的墙壁、书桌、窗框、透过玻璃看到外头的灯光。
你画得真好。伊森称赞他。
我还没办法完全画出我想要的感觉。窗外的夜色看起来不像晚上。
我相信你很快就会抓到要领的。嘿,我今天从咖啡店借了一本书。
班恩抬起头来。书名是什么?
《哈比人》(TheHobbit)。
我没听过。
它是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最喜欢的小说之一。我想,也许我可以念给你听。
我已经识字了,爸爸。
我知道。可是我也好久没再念这本书了;所以如果我们一起读,应该很有趣。
它很恐怖吗?
某些章节有一点点恐怖,你先去刷牙,然后赶快回来。
伊森靠着床板,就着床头柜上的灯轻声朗读。
在第三早结束前,班恩已经睡着了。伊森希望他会梦到深入地底的土牢和古老洞穴,而不是松林镇里的事物。
伊森将平装书放在床头柜,关灯。
拉起毯子盖上儿子的肩膀。
他将手轻轻地放在班恩的背上。
世界上没什么事比感觉自己儿子睡着时的呼吸起伏更美好的了。
伊森心里还无法接受他的儿子得在松林镇长大的事实,也怀疑自己是否会有真心接受的一天,可是在一些小事上,他还是会试着告诉自己,现在其实比较好。以今晚为例好了,如果班恩仍在原来的世界,伊森走进儿子卧室时,看到的大概会是黏在iPhone上的孩子。
忙着传简讯给朋友。
忙着看电视。
忙着玩电子游戏。
忙着上推特和脸书。
伊森并不怀念这些东西。也不希望他儿子在一个人人成天盯着荧幕的世界里成长。他不想儿子变成以简讯小字沟通、只要听到新留言或电子邮件的提醒铃声就兴奋的那种人。
但是现在,他看到快进入青春期的儿子在睡觉前画素描打发时间。
没有父母会抱怨这点。
可是,对于往后几年该怎么度过的担忧紧压在伊森心头。
班恩对将来能有什么期盼?
没有接受高等教育的可能,甚至没有一份真正的工作。
世界再也不同了。
你想作什么,就可以作什么。
不论你决定成为哪一种人。
只要记得跟随你的心和梦想。
那种好日子已经过去了。
灭绝物种的黄金年代已经过去了。
在人们无法自行找到配偶时,松林镇的婚姻常受到当局的强烈建议。然而,即使能自由选择,潜在对象的人数也不太多。
班恩没有机会看到巴黎了。
也不能去黄石公园。
甚至可能尝不到坠入爱河的滋味。
他不会离家上大学。
不能出国度蜜月。
也不能在二十二岁时仗着自己年轻加上一时心血来潮,就开车横度美国。
伊森痛恨监视系统、畸人,和松林镇的表象文化。
可是让他晚上睡不着,脑袋还转个不停的主要原因还是他儿子。班恩已经在松林镇住了五年,几乎和他住在以前的世界一样久。伊森相信镇上的成人居民可能每天都得和自己过去的记忆奋战才能过日子;可是班恩不一样,他基本上是这个镇、这个怪异新时代下的产物。即使是伊森都不能过问他儿子在学校的学习情况,碧尔雀派了两个便服警卫二十四小时巡逻校区,不准家长踏入校园一步。
早上三点三十分。
伊森抱着太太,平躺在床上。
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可以感觉到泰瑞莎的眼睫毛在他的胸膛上上下下、开开阖阖。
你在想什么?
这个曾经重创他们婚姻的问题,如今在松林镇却成了禁区。在过去的十四天里,泰瑞莎从没打破表面的幻象。她当然是真心欢迎伊森回家,团圆时,大家都哭得好惨。可是在松林镇居住的五年,已经将她训练成冷漠刚毅的假面专家。她从没问过伊森去了哪里,也从未提起他麻烦不断的整合过程,他们从没讨论过为什么他会突然变成警长,或着他现在可能知道什么。有时候,他觉得他看到泰瑞莎的眼睛闪过一丝光芒,像是对他们目前状况的了解,以及渴望和他沟通却不能的压抑。可是,像个舞台上的好演员,她一直没有丢下她该扮演的角色。
他愈来愈觉得住在松林镇就像住在一出永不落幕的复杂戏剧里。
每个人都有必须扮演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