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闻言一震,半晌沉默后,脱口的音声微颤:
「……冽予愚驽。」
「是愚驽,还是不想承认、不愿面对?」
见外孙容色因自个儿的言词而转瞬苍白了几分,却偏仍倔强地维持着那派冷淡姿态,关清远饶有兴致地扬眉一笑,提步上前抬掌挑起了青年下颚逼他与己视线相对:
「以你的聪明才智,难道就不曾想过……老夫究竟会用什么手段,才能避免你修习枯海诀之事不至于为他人知晓么?」
问题的答案,是不需费上太多思量便能得出的、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灭口。
可白冽予确实不曾想过。
或许是本能的回避,也或许是东方煜的事儿已分去了他太多的心神,饶是他向来思虑缜密,也是直到此刻才悟通了此间关节——要想隐藏一个秘密,最好的方式自然便是除去所有知晓秘密的人。也就是说,早从他给关清远带上船的那一刻起,船上这些个水手、厨子和杂役,便已注定了再无活路可言。
白冽予和这些人虽没有分毫交情可言——若有,他也不至于无情到考虑用这些人练手了——可正如那个令他陷入两难的根源,这些人和他无怨无仇,却不过因这所谓的「秘密」便将枉送性命,教他如何能平心以待?
兴许是瞧出了他的心思,眼前的长者蓦地容色一柔,语气一转、又道:
「你向来懂得权衡利弊,应该知道怎么做才是最恰当的,不是么?这些人的命本就是你的,与其被毫无价值地灭口,还不若好生发挥余热,助你早日熟悉禁制的手法……双炼手法繁复,若在解除时有了差池,半身不遂甚至全身瘫痪都有可能。饶是你医术通神,真面对此等情况怕也是十分棘手……几条注定要死的人命和情人的安危,这之间孰轻孰重,你该是最最清楚的,不是么?」
而白冽予没有回答。
他只是逃避般挪开了视线,却依旧掩不去眸中一闪而逝的挣扎……足过了好半晌,他才在静默中双唇轻启,低声道:
「前辈似乎十分盼着冽予出手。」
「不过是一位老人盼着自个儿最为看好的外孙能够成长罢了。」
关清远神色柔和,倒还真有了那么几分慈祥的感觉,「长于算计,无惧谤议,却偏偏害怕脏了自个儿的手……这可是一个谋士最大的破绽,更何况你执著于『情』之一字,难保不会有碰上此等两难的时候。有些事儿,自是早些认清的好。」
长者的话语字字在理,饶是白冽予清楚对方的目的绝不像言词间这般冠冕堂皇,心下却仍不禁有了几分动摇——区区几个仆役,又怎及得上煜分毫?眼下他无非是有所选择才会在此犹疑不决,若今日煜当真命悬一线,须得他人以命换命方能得救,他还会在乎什么行事准则么?
不……那时的他只怕早已濒临疯狂,又怎会有烦恼这些的余裕?
那么,现在呢?
他可以为了煜而舍弃尊严跪求关清远,难道还就真的为了几条迟早要葬送的性命而置煜于险地?煜因他而身陷险境遭此劫难,若他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又如何能——
「往后之事,就不劳前辈费心了。」
便在此际,略欠中气却强硬异常的音声乍然自身后响起。本自纠结于思绪中的白冽予闻声惊起回眸,但见本应于榻上安歇的东方煜不知何时已然起身,竟就这么拖着无比疲乏的身子由内室来到了屏风之外的小厅!
青年先前虽未刻意压低音量,却也没想到会因此而惊扰了情人,当下正待上前相扶,可东方煜却是一个摇首制止了他的动作,同时略为加快脚步行至他身畔,双臂一张将他拥入了怀中。
就这么当着关清远的面。
虽只是一个拥抱而已,可东方煜先是突如其来插入二人的谈话中,而后又极具独占意味而强硬地在长者面前「劫」走了青年,挑衅意味自是十分浓厚——尤其他平日作风温和保守,在「长辈」面前也甚少有出格之举,眼下突出此着,其间意涵自然格外令人深思。
在场的祖孙二人本就是心思缜密深沉之辈,又岂会不明白东方煜撑着病体强硬插手的缘由?饶是白冽予因情人的动作而不得不挪开视线背对长者,也依然能感受到身后长者骤然加重的气势与蕴含着沉怒的目光……随之而起的担忧让他轻推了下情人胸膛示意对方放开自己,却不想东方煜不仅未曾松手,反而还更加重了环抱着他身子的力道,令他连转头面对身后的关清远都无法,而只能就这般顺着对方紧拥的势子倚靠在其怀里。
知道东方煜是打算直接与关清远对上,白冽予虽难免忧心,却因情人难得的强势而选择了顺从。双臂回抱着攀附上男人背脊,他双睫轻搧,而终是一个阖眸、静静地将头枕上了男人肩际。
见对方已明白了自个儿的心思,东方煜先是爱怜地轻吻了吻情人发际,而后方容色一整、将目光对向了眼前面沉如水的长者。
「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前辈大业缠身、贵人事忙,又何苦为了我二人日后那虚无飘渺的『两难』而如此费心?」
「作长辈的为儿孙盘算有什么不对?你若真心爱着冽儿,就不该放任自己成为他的弱点。」
说到这儿,关清远微微一笑:「听闻『柳方宇』行事宽仁,想来你出言相阻,多半也是因着这份仁慈……但你可能想过,就算你不在意自个儿的下场,可若你真因冽儿解除禁制的手法出错而有了什么差池,受伤最深的,终究还是亲手造成一切的他?」
「前辈此言差矣。」
听长者竟然以禁制之事相胁,即便东方煜颇为忌惮这位海天门主,此时也不禁动了怒——他拥着情人的双臂一紧,唇畔已然勾起了一抹难得一见的冷笑:
「造成一切?若非前辈出手在晚辈身上施以禁制,冽又何需面对这一切?即便在下真在解除禁制时有了什么差池,该负这个责任的也绝非是冽,而是身为始作俑者的您……堂堂海天门门主、睥睨天下的绝代宗师,该不会连这点责任都想推卸吧?」
他本就不擅长那种绵里藏针、暗蕴机锋的言词,眼下含怒开口,也顾不得会否激怒眼前的长者便将心里的不平尽数道了出来。「至于那些个仆役的性命……若非前辈强要冽修习枯海诀,又从何生出灭口的必要?既然一切本就是因前辈而始,自然也算不到冽头上。可前辈一再拿此说嘴,甚至以此为由意图诱使冽将他几人当成练习禁制的试验品,让他担负起这些人的生死……这等算计,难道就是您身为长辈『关心』孙儿的方式?」
足称直白的言词,可也正因为其直白,反倒让听着的长者一时有些无言以对——年轻的碧风楼楼主心中没有那些个复杂的衡量谋算、没有对自身安危的顾忌,而仅是单单地站在情人的立场为其考虑而已。但也正因着他这份单纯的心思,让关清远的言词伎俩全成了无用之功,极为罕见地落入了无从应对的窘境。
可后者终非寻常人物,虽难得地吃了个闷亏,平抚心绪亦不过转瞬之事。审视般的目光扫过护犊般将外孙紧拥于怀中,容色憔悴、气势却半点不落于己后的男子,而在片刻沉默后陡地反身、提步离开了舱房。
耳听那足音渐远,直到另一侧同样传来房门闭阖的声响,东方煜才终于松了口气——但他本就是强撑着身子出来的,方才能那般同关清远对峙,靠的无非是一股狗急跳墙的气势。眼下让他「急」的因素没了,本就存着的疲惫乏力占了上风,身子登时便是一软……仍给搂着的白冽予只觉怀中猛地一沉,心下一紧,连忙将脱力的男人抱回了屏风后方的床榻。
「我难得出了次锋头,没想到终究还是这么个收场……」
身子重新躺回榻上的同时,思及先前给情人打横抱起的事实,东方煜不由得苦恼地嘀咕了句——他好不容易才来了趟英雄救美,却又转瞬从「英雄」沦为了那个被救的「美」,心下郁闷之处自不待言……如此咕哝听在白冽予耳里登时一阵莞尔,索性除了鞋袜上榻,从善如流地依偎着窝入了男人怀中。
「他总认为是你拖累了我,却没想过若非有你,白冽予又岂会是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