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最反对的只是光说不干:你写一两个试试!
金钱也能生成一种专制主义,决不会比政治专制主义宽厚和温柔。这种专制主义可以轻而易举地统制舆论和习俗,给不太贫困者强加贫困感,给不太迷财者强加发财欲,使一切有头脑的人放弃自己的思想去大街上瞎起哄,使一切有尊严的人贱卖自己的人格去摧眉折腰。中国文人曾经在政治专制面前纷纷趴下,但愿今后能稳稳地站住。
站立才是改革的姿态,才是现代人的姿态。站立者才能理解人的价值,包括对一切物质世界创造者保持真正的敬重。卓越的实业家们,以其勃勃生力和独特风采,给作家们的创作输入新的变因。他们的荣辱苦乐,必然受到作家的关注。够格的实业家们也必然与够格的作家们一样,对历史有冷静的远瞩,对人生有清明的内省。因为他们知道,世界上最灿烂的光辉,能够燃烧起情感和生命的光辉,不是来自金币而是源自人心。不管身居朱户还是柴门,人是最可宝贵的。人是我们的朋友和邻居,是我们的情侣,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是我们垂垂老迈的父母和嗷嗷待哺的儿女。人无论有多少缺陷,仍是我们这颗星球无价的尊严和慰藉。
这是一个永远不会陈旧的话题,而且卑之无甚高论。
1992年6月
*最初发表于1993年《文学评论》杂志,后收入随笔集《海念》。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本世纪初,文言文受到挑战的时候,白话文似乎不仅仅是一种交际工具,不太像“天下之公器”。其本身已彰显特定的人文价值,已经自动履行着民主、科学、大众化、现代性等表达功能,与旧体制相对抗。在这个时候,形式就是内容,载体已成本体。白话文是反专制的语言,是反道统的语言,是人民大众通向现代化的团队口令和精神路标。一切阻碍政治和经济变革的腐朽势力,似乎都只能在文言文的断简残帛中苟活。
从这一段史实出发,人们很容易怀疑语言的工具性、物质性、全民性以及价值中立性。人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语言本身就是一种意识形态,至少也可以说,在语言的深处,有某些特定社会价值观念在暗中驱动和引导。貌似公共场所的语言,其实是一家家专营店,更像是性能特异的地脉和土质,适合特定的价值理念扎根——文言文的土壤里就长不出现代性的苗。
时间稍稍往后推移几十年,事情出现了另一些变化。当文言文已悄然出局,白话文广为普及一统天下的时候,它的价值特征便开始模糊。它还是“民主”和“科学”的语言吗?“文革”恐怖的社论和大字报正是用白话文书写的,倒是陈寅恪一类旧文人的文言文还多一些人格独立和学术真知。白话文还是“大众化”的语言吗?某些新潮作家用白话文写的论文或,比同样内容的文言文还晦涩费解百倍,相形之下,倒是庄子、司马迁、苏东坡、归有光等人的墨迹更有平易近人的风格。显而易见,此时的白话文还是白话文,但它已经扩展为公共场所,吐纳八方,良莠杂陈,其价值的专适性和定向性已不复存在。一次语言革命,终于在胜利中自我消解。
广义的语言还包括对语言的实践运用,即言语活动,这既是语言的具体实现,也是语言的演变动力。鲁迅与姚文元说着同样的白话文,但在写作内容和写作方式这一层面,又不能说他们说着同样的话。他们同于语言而异于言语。同样的道理,朦胧诗与“样板戏”的冲突,口语体与翻译体的冲突,八十年代以来诸多探索与既有文学模式的冲突,都构成了言语的多向运动,构成了白话文内部的紧张,也制约了白话文未来的总体走向。特别是八十年代初的朦胧诗热潮,常常使人联想到白话文出现时的革命气氛。当时人们最惊讶的不是这些诗的内容:英雄、知青、爱情、白桦树、红玛瑙等等,在其他诗体里同样出任过角色。但谓之“朦胧”的言语形式本身,已传达了足够信息,已定位了感觉解放和个人主体的人文姿态。无论朦胧诗的反对者还是拥护者,当时大多没有把言语方式仅仅当做一种技术问题和形式问题,都敏感到“怎么说”本身就隐含着“说什么”:破坏语法常规,无异于挑战传统政治权威;而废弃标点和韵脚,简直就是对清教主义伦理和极权主义哲学的反叛。在这种情况下,朦胧诗作为“样板戏”、“新华体”、“党八股”的异端,促成人们思维和感觉的重构,一度成为危险的意识形态而遭到政治扑杀,当然在所难免。
有意思的是,言语的价值定位很快到期作废。朦胧诗永远是“感觉化”的言说吗?当商业广告中皮鞋、时装以及胃服宁药片的推销文案如歌如诗也一片朦胧的时候,人们只有经济人格的算计而独独没有感觉。朦胧诗永远是“个人化”的言说吗?至少,不到几年工夫,它同样可以用于政治宣传中的领袖颂歌、圣地怀旧、民族主义或国家主义的宏大叙事,连最为体制性的言说也都能够朦胧得云遮雾罩,一个标点和韵脚都不给你留下。到了这一步,朦胧诗不再是艰难的垦荒,而是流畅的滑行和飞翔,广为普及,蔚为时尚,终于被所有的价值系统接纳,而自己曾经有过的价值特质却在这一过程中悄悄流散。
在这里,言语活动同样再一次经历着与价值的遭遇和告别。
事情就是这样:做大了就可能做完。任何一种言说大概都免不了一种在拥戴和热爱中衰亡的命运。第一个把女人比作鲜花的人是天才,但十个人都这样说的时候,跟进者便成了庸才和蠢才。鲁迅深刻,但不能保证一切仿鲁迅都能深刻。沈从文优雅,但不能保证一切仿沈从文都能优雅。恰恰相反,任何言说的词汇、句式、章法、意象、旨趣都在遗传和感染扩散的过程中,越来越远离原创的标高,只留下缺血的仿冒。
这样看来,言语中的价值注入,常常是不可重复的初恋,是一次性事件。言语的生命力永远只能新生,不能再生,更不能成传家宝一代代往下传。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谈论鲁迅、沈从文等一切有价值的汉语写作,与其说是肯定他们的言语,毋宁说是肯定他们对言语的创造;与其说我们感受到了他们言语的价值光辉,毋宁说我们是在怀恋和追忆他们创造那种言语时所爆发出来的价值光辉——那只是一道闪电,虽然定格在书卷,却无法挽留。只有糊涂虫才企图通过模仿来对那些言语的活力实现收藏和占有。
白话文与大众性的联姻很短暂,朦胧诗与感觉化的联盟也并不牢固,这一类现象证明,语言也好,言语也好,任何形式和载体可以与特定的人文价值有一时的相接,却没有什么牢固不变的定择关系。语境变,则含义变,功能变。这如同日常生活中,一句脏话,此时可以表示厌恶,彼时也可以表达亲昵;一句红卫兵的口号,昨天可以成为政治运动中的恐怖,今天却成为怀旧时的亲切或者表演中的搞笑。有那么多经历过“文革”恐怖的中国人,眼下听到“文革”语录歌时居然一往情深,心花怒放,这种最常见的语言经验,足以证明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极其脆弱,没有一成不变的连接。
这没有什么奇怪。离开了特定的社会环境、文化格局以及生命实践的各种复杂条件,任何语言都只是一些奇怪的声波和墨迹,没有任何意义,更没有什么神圣。鲁迅的表述一旦离开了鲁迅的语境,就完全可以移作他用,比如成为政治运动中的语言暴力。沈从文的表述一旦离开了沈从文的语境,也完全可以一无所用,比如成为三流文人在一篇篇酸文中无聊的引征或抄袭。当然,与此相反的逆过程,比方说在语言中变废为宝和点石成金的过程,也同样存在。李锐的《无风之树》差不多是一场语言的泥石流,其中夹杂着很多“文革”时期的套话,即那些言义相违或有言无义的语言僵尸。但这些材料在李锐的语境里获得了一种反讽意义,呈现出新的价值,无异于僵尸复活。在这里,创造并非生造,推陈出新常常也是翻陈为新i·乔伊斯造出一些字典上没有的新字,可算是出于偶然的需要。语言遗产在模仿家那里的死亡,在创造家那里则可能是休眠,是燃煤生成之前的腐积,将其翻用于恰当的语境,就有热能的成功激发。因此,语境是语言的价值前提。语言生命鲁迅、沈从文等可以在另一种语境里成为僵尸;而语言僵尸“文革”套话等也可以在另一种语境里焕发出生命。创造家们既非复古派亦非追新族,其创造力首先表现在对具体语境的敏感、判断、选择以及营构,从而使自己在这一种而不是那一种语境里获得最恰切有效的语言表现——价值就是在这个时候潜入词语。
中国禅宗强调“道隐无名”、“言语道断”、“随说随扫”,表达了前人对任何语符最彻底的不信任。他们的“道”不可以在任何静止和孤立的表述里定居,同时也可以在上述任何表述中降临,包括说粪说尿,说金说银,都可以释佛。他们对语符与义涵之间这种任择arbitrary关系的洞察,比索绪尔或者德里达的类似觉悟更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当然,任择关系不是没有关系,体现为定择关系的随机改变,却不体现为定择关系的完全取消。应该注意的是,应该承认的是,在现实中,言与义的关系一旦择定,也常有相对恒稳的状态。就像钟表与时间之间形成了既择关系之后,或者货币与财富之间形成了既择关系之后,改变这些关系虽然可能,却非易事——人们经常只能在陈规和习惯中权且安身。日常生活中的忌语,作为言义定择关系最僵化最神化的产物,就是这样被接受的:因为母亲不可亵渎,母亲的名谓也就不可亵渎;因为信仰是不可背叛的,信仰的习语也就不可背叛,哪怕用“上帝”来取代“真主”、用“先生”来取代“同志”、用繁体字的“派对”来取代简体字的“扎堆”,也可能引起严重的文化冲突、政治纠纷乃至血刃相见。在这个时候,名似乎就是实,事物的符号俨然就成了事物本身,成了事物的替代物和有效凭证,甚至可以成为人们对物质世界和利益关系的遥感遥控装置——话语的冲突几乎代理着人们对现实体制的重新安排。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一定的情况下,白话文会成为政治,朦胧诗也会成为政治,一切新的形式也会成为政治。人们的价值指认可以被相应的语符暂时锁定,不得不在语言冲突中表现为固守或强攻。
连最不信任语言的禅宗,也有滔滔不绝的说教和针锋相对的辩难,可见在很多时候,语言还是有意义的,word并非时时可以脱离相应world的重力牵制,作轻浮无定的任意飘荡。
道隐“无名言义任择关系”与道涉“专名言义定择关系”各有其适用域,语言的游戏化与语言的权力化,也各有其合法性。这无非是我们观察语言时,超出具体语境之外或切入具体语境之内,会有不同的结果。在较为积极的事态里,“游戏”说可以瓦解语言的价值神话,恢复语言无限多变的空间;而“权力”说可以使语言“空心化”的狂欢适时降温,恢复人们对语言必要的价值审查和价值要求。
在谈到人类理性的时候,德国人马克斯·韦伯采用价值工具的二元模式,对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做出区分。在我无能创新语符的时候瞧,这就是作为既有语言之奴的时候,我愿意借用他这一模式,施之于有关语言的观察。语言到底是工具载体还是价值本体?我无法做出定于一端的回答,而且相信回答只能取决于人们从何种角度观察,并且把特定语言现象置于何种语境:比方把白话文置于本世纪初还是本世纪末的不同语境。我还相信,在实际生活那里,这种略嫌粗糙的两分模式还省略了很多东西,比如省略了价值的强表现及较强表现、弱表现及较弱表现等等分寸,使我们只能粗而言之。价值像是一种流体,随着现实人生的推动,在语言工具中忽多忽少,忽聚忽散,忽驻忽行,忽来忽去,呈现出极为复杂的纷纭万状。更确切地说,语言价值取决于与之相关的各种条件,取决于语言与这些条件的结构性关联。因此,在现实及其语言表现的不断流变之中,我们永远只能靠语言去捕捉价值,又无法把价值永远存入既有的语言之网。
这样,倡导白话文也好,推崇任何一位作家的语言品格也好,可以是一时的价值义举,却不会有长久的价值专利。
人类在寻找价值的语言长途中,永远是成功的徒劳者。而这正是人类的幸运:语言总是处于垦荒和探险的状态。
1998年12月
*最初发表于2000年《唯美》杂志和境外《今天》杂志,后收入随笔集《性而上的迷失》。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语言学中曾有“复词偏义”一说,指两个意义相反的字联成一词,但只用其中一个字的意义。如常听人说:“万一有个好歹,我可负不起责任。”这里的“好歹”是指歹,不涉好。“恐有旦夕之祸福。”这里的“祸福”,是指祸,不涉福。
《红楼梦》中有这样的句子:“不要落了人家的褒贬。”“褒贬”二字在这里是被人责难的意思,有贬无褒。《红楼梦》名气很大,以至后来的国语辞典便不得不收下这一词条:褒贬,释为贬抑之义。
顾炎武先生指出,《史记·刺客列传》中“多人不能无生得失”,得失,偏重在失。《史记·仓公传》“缓急无可使者”,缓急,偏重在急。《后汉书·何进传》中“先帝尝与太后不快,几至成败”,成败,偏重在败。等等。顾先生的《日知录》搜列这一类例证,后来被很多学人都引用过。
梁实秋先生写过专文,指出复词偏义实在是不合理,不合逻辑,但既然已经约定俗成,大家沿用已久,我们也只好承认算了,不必太吹毛求疵。梁先生遗憾之余宽怀大度,不似另外一些文字专家,对这种文字的违章犯规恨恼不已,誓欲除之而后快。
如果说梁先生是一个可以通融的文字警察,温和可亲;那么钱钟书先生则像一个更为通晓法律的文字律师,严正可敬。他指出这类现象不过是“从一省文”的修辞结果,如《系辞》中“润之以风雨”,其中省了该与“风”搭配的“散”字;《玉藻》中“不得造车马”,其中省了该与“马”搭配的“畜”字。此种法式,古已有之,天经地义,无须警察们来通融恩准。
不过,无论以“约定俗成”通融,还是以“从一省文”辩护,其实都是持守同一立场,奉行同一法度,即形式逻辑之法。这都让我有些不满。语言大体上靠形式逻辑来规范和运作,但语言蕴藏着生活的激流,永远具有形式逻辑所没有的丰富性,使反常和例外必不可少。好比一般车辆不可闯红灯,但消防车和救护车则不受此限。判定某种语言现象是否合理,最高法典只能是生活的启示,而不是任何既定的逻辑陈规。
稍有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祸者福所倚,福者祸所伏,福祸同门,好事与坏事总是相辅相成,塞翁失马之类的经验比比皆是。笔者在乡下时,常得农民一些奇特之语。某家孩子聪明伶俐,见者可能惊惧:“这以后不会坐牢么?”某家新添洗衣机或电热毯之类的享受,见者可能忧虑:“哎呀呀人只能死了。”笔者曾对此大惑不解,稍后才慢慢悟出这些话其实还是赞语,只是喜中有忧,担心太聪明会失其忠厚,导致犯罪;担心太安逸会失其勤劳,导致心身的退化乃至腐灭。这样的例子真是不胜枚举。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们则有一句口头禅:“真伤感。”用作对一切好事和美事的赞叹,同样显示了乐中寓哀的复杂心态,非一般形式逻辑所能容纳和表达。
语义源于人生经验,不是出自学者们形式逻辑的推究和演绎。从这一点看,《系辞》称“吉凶与民同患”,有着丰厚的人生经验基础,不算怎么费解。《正义》言:“吉亦民之所患也,既得其吉,又患其失,故老子云宠辱若惊也。”这种解释也可以得到大量民间语言素材的实证。钱先生声称这是误解“吉凶与民同患”的强词,似乎认定古人是只能患凶而不能患吉的。面对古往今来大量对吉凶给予辩证感知的语言现象,如此固守某种语言定法,多少显得有点漠视人们的生活智慧。
从一省文,这种修辞法例确实多见。形式逻辑也确实是语言中不可少的基本交通规则。但如果因此而推定一切复词都只能偏义而不能对义,则是否定生活辩证法对语言的渗透,是法理的凝固和僵化,无益于语言的生命。“不要落得人家褒贬”,也许仅仅是也许在《红楼梦》中只用偏义,但未尝不能在别处还其对义的高贵出身和生动面貌。鲁迅先生说人可以被棒杀,也可以被捧杀,对褒贬皆警惕以待。一个“杀”字统摄褒贬,没法用“从一”之规强迫鲁迅先生“省”去褒贬的任何一方。这种深刻的生活体验,不能没有语言的表达;这种语言的表达,不能没有法理的运用。很明显,当法理与生活两相冲突的时候,削足适履地让生活迁就法理,不是明智的选择。相反,正确阐释和运用“惧人褒贬”的对义,更益人神智,更能释放出语言的文化潜能。
复词可以对义,单词也可以对义。笔者较为赞同钱钟书先生对单词对义的态度。他指出汉字中某些一字多义同时合用的现象,如“乱”兼训“治”,“废”兼训“置”等等,皆为“汉字字义中蕴含的辩证法”。在这里,钱先生终于不像一个刻板的护法律师了,更像一个万法皆备于我的思想勇将和革命党徒。
黑格尔鄙薄汉语不宜思辨,夸示德语能冥契妙道,举“奥伏赫变”一词为例,分训“灭绝”与“保存”两义。后来歌德、席勒等人用这个词,或是用来强调事物的变易和转换,或是用来强调矛盾的超越和融贯,均深谙德意志辩证之道,用得妥帖,没有辱没这个词的精髓。钱先生举示这一例子后,嘲笑黑格尔不懂汉语,妄自尊大,称汉语中这类语言奇珍也十分富有,叹中德遥隔,“东西海之名理同者如南北海之牛马风”,“不得不为承学之士惜之”。如《墨子·经》中就说过:“已:成,亡。”此为单词对义的范例。成与亡二义相违相仇,同寓于“已”。若指做衣,“已”便是成;若指治病,“已”便是亡。
其实无论成亡,都是一件事情过程的终结,本可齐观。任务完成之时,也就是任务除却之时。目标达成之地,也就是目标消逝之地。《红楼梦》中有“好了歌”,宣示好就是了,了就是好,盛与衰邻,成以亡随,这几乎是对“已”字最人生化的反训和分释。如果再加诘究,可发现这些对义的单词,多是动词,多是对事物运行过程的抽象描述。过程就是过程,故合以一词;目的殊别,故分以对义。以一词纳对义,也许便是彰过程而隐目的、重过程而轻目的的心智流露,深义在焉。现代汉语中常用的“干”字,大概是动词中最为抽象化的一个。若用于“干事业”,义为成就;若用于“干掉那人”,义为消灭,凡此等等。洞明之人还明白:干掉了某人,也可能“成就”了某人的名节;干成了一番事业,也可能便“消灭”了对这项事业的迷恋以及追求快感。“成就”与“消灭”互为表里,矛盾常常向相反的方向转化,呈示否极泰来的前景。一些对义性的动词,莫不就是因为切合了这种深刻的人生体验而日渐为人们所习惯?
语言总是有成因的。我愿把这种多义和对义现象,看成是出于前人的智慧,而不是出于前人的愚笨。
复词也好,单词也好,无论笔者的理解有无附会,它们的对义现象所散发的辩证法意味,不能不引人流连驻足。眼下,这些语言现象作为珍贵的文化遗存,长有所识长有所用者毕竟越来越少了,少于某些文字专家的整饬挞伐之下,少于芸芸俗众的智力退化和衰竭之中。形式逻辑之法所滤净的世界非此即彼,越来越精确和清晰,越来越容不得看似矛盾的真理,看似浪子的天才,看似胡搅的创造。可以想见,如果再被电脑翻译机改造一番,这类似乎“不合逻辑”的文字将更被斩草除根。在那种情况下,文字的丰富生态已变成一批批标准化货品,规规矩矩,乖头乖脑,足敷实用,只是少了许多自然之态和神灵之光。
借钱钟书先生一言:“为承学之士惜之。”
1992年10月
*原题《即此即彼》,最初发表于1992年《海南师院学报》,后收入随笔集《海念》。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click是弹指击键的声音,是信息高速公路上人潮奔涌的嘈杂脚步。遥想今后,购物在click,治病在click,游戏在click,打仗在click,谈情说爱也在click……文学当然也难逃芯片和网络的一统天下。这可能是传播技术对未来文学演变最大的制约因素。
传播技术一开始对文学的品质和功能没有太大影响,正如初创时的电影并非独立艺术门类,不过是傻傻地用镜头记录舞台剧而已。click文学眼下也并非独立的文学形式,只不过是代笔代纸代书刊的一种手段,没有特别的了不起,能否与传统定义之下的文学闹分家,至少眼下还说不大准。不过看了一些网上的文学,特别是非商业网站的一些自由创作以后,有几点印象倒是暗存心头。
一是这些作品比如有些段子常常无固定版本和个人作者,你续一段,我添一节,他又删几行,兴之所至,信口开河,七嘴八舌,众人接力,基本上是搞群众运动。
二是这些作品比如有些博客常常无盈利之谋,无偿发行,免费取用,与版税和稿酬以及出版利润毫无关系,纯属参与者们的自娱自乐,大体上是现代出版体制之外的基层业余活动。
三是这些作品比如有些视频常常带有多媒体特征,配声配画甚至载歌载舞,文字手段与其他视听手段混杂运用,不再是专业文人的专业文字,文字重新与声音和色彩结为一家。
可以看出,这种电子网络上的自由创作,亦即群体性的、非盈利的、多媒体的文学,不就是重现原始口头文学的诸多特征么?网上这些现代作为,我们的老祖宗们不也差不多茹毛饮血地干过么?数得上的区别恐怕只在于:原始人那里文学、音乐、绘画、戏剧等等现场性的“多位一体”,在漫长历史之后变成了荧光屏上远程传输的“多媒体”。添入一个“媒”字,费了我们数千年工夫。
以上是我在去年海南一个座谈会上的发言,据说后来还被人载述发挥,并引起过报刊上的讨论。当然,我这样说并无信而好古之意,只是觉得所谓这世界常常“旧”中有“新”,如再旧的原教旨主义,也必出自今人们新的选择、新的阐释、新的建构。这世界也常常“新”中有“旧”,如再新的现代主义或者后现代主义,也无法剔净刮光自己体内旧的传统资源——包括旧而又旧的文字符号,还有旧而又旧的基本形式逻辑。
似乎茹毛饮血的click文学,只不过是“新”“旧”难以截然两分的又一例证。眼下,我被告知已进入一个新世纪了,人都在变,包括长袍换西装,轿子换飞机,小妾换小蜜,皇帝换总统,长寿仙丹换基因工程,如此一来文学焉能不变?但文学的内容、形式、传播技术如万花筒无论如何多变,筒内的人生、人性、人道三原色恐怕又是变不到哪里去的。人,人呵人,只要还是既个体又群体的文化生物,就免不了人际之间沉浮冷暖的各种处境和喜怒哀乐的无限情感,就免不了表达情感的文字。这些文字有的是哈欠,有的是鲜血,当然也铁定无疑。
天不变道亦不变,人不变文亦不变。在我们还没有变成机器人和三头六臂之前,click文学可能是我们有些眼熟的新面孔之一。
1999年3月
*最初发表于1999年《海南日报》,已译成法文。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跟着感觉走”是八十年代的流行语之一。当时计划集权体制以及各种假大空的伪学受到广泛怀疑,个人感觉在中国蓝蚂蚁般的人海里纷纷苏醒,继而使文学写作突然左右逢源天高地广。传统理论已经不大灵了。“理性”一类累人的词黯然失色,甚至成了“守旧”或“愚笨”的别号,不读书和低学历倒常常成为才子特征——至少在文学圈里是如此。感觉暴动分子们轻装上阵,任性而为,恣睢无忌,天马行空,不仅有效恢复了瞬间视觉、听觉、触觉等等在文学中应有的活力,而且使主流意识形态大统遭遇了一次激烈的文学起义。
“跟着感觉走”,意味着认识的旅途编队终于解散,每个人都可以向感觉的无边荒原任意抛射探险足迹。每个人也都以准上帝的身份获得文字创世权,各自编绘自己的世界图景。
但这次感觉解放运动的副产品之一,是“感觉”与“理性”的二元对立,成为一种隐形元叙述在知识活动中悄然定型,带来了一种以反理性为特征的感觉崇拜。很多独行者在这一点上倒是特别愿意相信公共规则。
一般而言,文学确属感觉主导下的一种符号编织,那么感觉崇拜有什么不好吗?跟着感觉走,如果能够持续收获感觉的活跃、丰富、机敏、特异、天然以及原创,那么我们就这样一路幸福地跟下去和走下去吧。问题在于,才走了十几年,感觉的潮向就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当一位青年投稿者来到我所在的编辑部,凭“感觉”就断言美国人一定都喜欢现代派,断言法国女人绝不会性保守,甚至断言中国最大的不幸就是没被八国联军一路殖民下来……这种“感觉”的过于自信不能不让我奇怪。在这样的感觉生物面前,当你指出西方文明的殖民扩张曾使非洲人口锐减三亿,曾使印第安人丧命五千万,比历史上众多专制帝王更为血债累累,这些毫不冷僻和隐秘的史实,都会一一遇到他的拒绝,嗅一下就嗤之以鼻:骗什么人呢?他即算勉强接受事实,但用不了多久也会情不自禁地将其一笔勾销——他的“感觉”已决定他接受什么事实,同时不接受什么事实。这种近乎本能的反应,就算拿到西方的编辑部大概也只能让人深感迷惑吧?
这一类感觉分子现在不愿行万里路搓麻与调情已经够忙的了,更不想读万卷书能翻翻报纸就算不错,但他们超经验和超理性的双超运动之后,感觉并没有更宽广,倒像是更狭窄;不是更敏锐,倒像是更迟钝。一些低级的常识错误最容易弹出他们的口舌。
眼下关于文学的消息和讨论,越来越多于文学本身。一些人在不断宣布文学的死亡,好像文学死过多少次以后还需要再死。一些人则忙着折腾着红利预分方案,比如计较着省与省之间、或代与代之间的团体赛得分,或者一哄而上争当“经典”和“大师”,开始探讨瑞典文学院那里的申报程序和策略。与此同时,冠以“文学”名义的各种研讨会上恰恰很少有人来思考文学,尤其没人愿意对我们的感觉偶尔恢复一下理性反省的态度——谁还会做这种中学生才会做的傻事?
其实,九十年代很难说是一片感觉高产的沃土,如果我们稍稍放开一下眼界,倒会发现我们的一些重要感觉正悄悄消失。俄国人对草原与河流的感觉,印度人对幽林与飞鸟的感觉,日本人对冰雪和草叶的感觉,还有中国古人对松间明月、大漠孤烟、野渡横舟、小桥流水的感觉,在很多作家那里早已被星级宾馆所置换,被写字楼和夜总会所取代。如果说“自然”还在,那也只能到闹哄哄的旅游地去寻找,只能在透着香水味的太太散文里保存。即便一些乡土题材作品,也使读者多见怨恨和焦灼,多见焦灼者对都市的心理远眺,多见文化土产收购者们对土地的冷漠。感觉器官对大自然的信息大举,使人几乎成了都市生物,似乎有了标准化塑料人的意味,不再以阳光、空气以及水作为生存条件,也不再辐射特定生态与生活所产生的特定思想情感。
在很多作品里,对弱者的感觉似乎也越来越少。“成功者”的神话从小报上开始蔓延,席卷传记写作领域,最终进入电视剧与——包括各种有偿的捉刀。在电视台“老百姓的故事”等节目面前,文学不知何时开始比新闻还要势利,于是改革常常成了官员和富商的改革,幸福常常只剩下精英和美女的幸福。成功者如果不是满身优秀事迹,像革命样板戏里那种党委书记,就是频遭隐私窥探,在起哄声中大量收入人们恋恋不舍的嫉恨。而曾经被两个多世纪以来作家们牵挂、敬重并从中发现生命之美的贫贱者,似乎已经淡出文学,即便出场也只能充当不光彩的降级生,需要向救世的某一投资商叩谢主恩。在这个时候,当有些作家在中国大地上坚持寻访最底层的人性和文明的时候,竟然有时髦的批评家们斥之为“民粹主义”,斥之为“回避现实”、“拒绝世俗”。这里的逻辑显然是:人民既然不应该被神化那就应该删除。黑压压的底层生命已经被这些批评家理所当然排除在“现实”和“世俗”之外,只有那些朱门应酬、大腕谋略、名车迎送以及由这些图景暗示的社会等级体制,才是他们心目中一个民主和人道主义时代的堂皇全景。他们连好莱坞那种矫情平民主义也不擅摆设。他们不知道大多数成功者的不凡价值,恰好是因为他们有意或无意地造福于人类多数,而不是他们幸为社会“丛林规则”的竞胜者,可以独尊于历史聚光灯下,垄断文学对生命和情感的解释。
最后,关于个性的感觉也开始在好些作品中稀释。如果说,玩世不恭和愤世嫉俗在八十年代曾是勇敢的个性,那么在今天已成为诸多娱乐化作品中“贫嘴雷锋”们的共同形象,已经朝野兼容蔚为时尚,就像摇滚、麻将、时装、美容、电子宠物等等,一转眼成为追随潮流而不是坚守个性的标志。卡拉ok取代了语录歌,国标舞取代了“忠字舞”,弃学下海成了新一轮知青下乡,你不参与其中简直就是自绝于时代。市场体制确实提供了个性竞出的自由空间,但在另一方面,一切向钱看的利欲专制又截堵了个性生成的很多方向,全球经济一体化对地域、民族、宗教等诸多界限的迅速铲除,也毁灭了个性生成的某些传统资源,与法西斯主义和革命造神运动的文化扫荡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更具有隐形特点和“自由”的合法性。于是,对于很多人来说,坚守个性倒是一件更难而不是更易的事情了,获得感觉也是一件更难而不是更易的事情了。昆德拉曾宣称,性爱是最能展现个性的禁域。但恰恰是性爱最早在文学作品里千篇一律起来:每三五行就来一句粗痞话,每三五页就上一次床,而且每次都是用“白白的”、“圆圆的”一类套话以表心曲——这就是有些人自作惊讶的“隐私”?《上海文学》最近一篇评论还发现:恰恰是有些“个人化写作”口号下的作品,不仅文风、情节、人物上彼此相似,连开头和结尾都惊人地雷同,这到底是更个人化还是更公共化?
我们可以抹甘油以冒充眼泪,可以闹点文字癫痫以冒充千愁百怨,但我们没法掩盖在很多方面的感觉歉收甚至绝收——除了颓废业务还算人气旺盛。颓废在这里不是贬义词。颓废可以成为大泻伪善的猛药,是人性多变的真实底线。但文学如果离开了对自然、弱者、个性的感觉,就不能不失重和失血,连颓废也会多几分夸饰叫卖的心机,成为一些寄生者扎钱的假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也许,时代已经大变,我们在足以敷用的宣传品和娱乐品之外已不再需要文学,至少不再需要旧式的经典标尺。比如说我们的视野里正在不断升起高墙和大厦,而“自然”不过是一种书本上的概念,不再是我们可以呼吸和朝夕与共的家园。我们无法感觉日常生活中似乎不再重要的东西,也不必对这些东西负有感觉的义务。更进一步说,在某种现代思潮的强词之下,我们“感觉残疾”的状态也许正是新人类的标准形象。人类中心的世界观,正鼓励人们弱化对自然的珍重和敬畏,充其量只把自然当作一种开发和征服的目标。功利至上的人生观,正鼓励人们削减对弱者的关注和亲近,充其量只把弱者当作一种教训和怜悯的对象。而直线进步和普遍主义的文明史观,正强制人们对一切社会新潮表示臣服膜拜,把“时尚”与“个性”两个概念悄悄嫁接和兑换,让人们在一个又一个潮流的裹挟之下,在程程追赶“进步”和“更进步”的忙碌不堪中,对生活中诸多异类和另类的个别反倒视而不见。这就是说,文学跟着感觉走,感觉却没有信马由缰畅行天下的独立和自由,在更常见的情况下,它只是在意识形态的隐形河床里定向流淌。大而言之,它被一种有关“现代化”的宏大叙事所引领,在自由化资本体制与集权型官僚体制的协同推动下,进入一种我们颇感陌生的感觉新区。
这里当然还会有感觉,还会有感觉的大量生产和消费,只是似乎很难再有感动。
当红顶儒商一批批从心狠手辣的“剥削者”形象转换为救世济民的“投资家”形象,当近代民族战争一次次从“爱国主义”的英雄故事转换为“抵抗文明”的愚顽笑料,意识形态霸权的新老变更轨迹已不难指认,而作者们的感觉已很难说纯洁无瑕。意识形态当然不值得大惊小怪。文学并没有洁癖,各种偏见从来不妨碍历史上众多作家写出伟大或比较伟大的作品,也不妨碍作家们今后写出伟大或比较伟大的作品。只是偏见一旦成为模式和霸权,意识形态才会成为一种强制和压迫,现实才会受到习惯性曲解,人们的视觉、听觉、触觉等方面的深度受害才会危及艺术与人。在这里,以为感觉永远是“个人化”的从而永远安全可靠的说法,至少是对这种残害不加设防的轻浮自夸。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世界上从来没有纯属天然的感觉。幼儿与成人的感觉不可能是一回事,原始人与现代人的感觉也不可能是一回事。石匠对布料没有感觉而水手对草原没有感觉。把感觉当作与生俱来的个人天赋或者丹田之气,不过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自恋者神话。更重要的是,回归个人感觉之道也各各相异。当年庄子是用“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之法来求得“涤除玄览”之功,禅宗是用“六根清静”、“无念无为”之法来通达“直契妙悟”之境。与此相反,很多自比庄禅的现代非理性分子,却把感觉仅仅当作身体欲望到场的产物,通常是兴高采烈地奔赴声色犬马万丈红尘,用决不亏待自己的享乐主义,来寻求超越理性的通灵法眼——这一种多放任而少节制、多执迷而少超脱、多私欲而少公欲的社会实践,当然也会留下感觉,只是这些花花感觉可能会多一些市井味和妈咪味,与众多文化石匠和文化水手的感觉相去甚远。那么,把这两者混为一谈,是感觉崇拜者的无意疏忽,还是消费主义体制设局诱导的大获成功?
凭借科学技术,很多文化商家甚至在预告感觉工业化时代正在到来,似乎有了电子网络、人工智能、克隆技术一类以后,人们的任何感觉都可以在工作室里自由地虚拟、复制、传输以及启动运作,每一个人只要怀揣某种消费卡,都可以成为无所不能的感觉富翁。我并不怀疑技术神力,正像我相信石器、铜器、印刷、舟船、飞机、电视等等已大大改变我们的感觉机能,已经有效介入人性的演进。然而技术都是人的技术,虚拟感觉仍然源于制作者的感觉经验,因此只能是一种第二级替代品;特别是这种替代品供给被市场与利润主导的时候,它势必逢迎主要购买力,大概很难对所有的心灵公平服务。至少到目前为止,“虚拟技术已经在飞机驾驶训练、商店购物乃至个人性爱情境方面得到了运用,但设计专家们并没有考虑设计软件模拟老鼠打洞的声音,再现麻雀飞过稻田的景象,或者让人们体验握住一把沙子的感觉”引自南帆《电子时代的文学命运》文,一九九八年。即便有那么一天,现代科技可以虚拟死囚家属向警察缴子弹费的感觉,可以虚拟穷孩子抱着一块砖头当洋娃娃的感觉,可以虚拟抗恶者被受益民众出卖的感觉,可以虚拟脑子里一片荒原以及故乡在血管里流动的感觉……问题是:那时候还有多少人愿意选择这些感觉?
如果人们不再愿意接入这些感觉,是因为这些事件已不再存在于现实,还是人们的感官已被文化工业改造得冷血,已经对这些活的现实冷冷绝缘?
感觉是一种可以熄灭的东西,可以封存和沉睡的东西。从严格的意义上说,感觉与理智时时刻刻相互缠绕,将其机械两分只意味着我们无法摆脱语言的粗糙。正因为如此,当感觉与理性的简单对立被虚构,当感觉崇拜成为一种潮流并且开始鼓励思想懒惰,感觉的蜕变就可能开始了。一个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的过程,即思想僵化被感觉残疾取代的过程,感觉与特定意识形态恶性互动的过程,就可能正在到来。在这种情况下,文学如果还是一种有意义的行为的话,面对这种恶性互动的危机,它是否需要再一次踏上起义之途?
1999年5月
*最初发表于1999年《读书》杂志,后收入随笔集《完美的假定》,已译成韩文和意大利文。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对于一个文学作品来说,最重要的不在于它是否新,而在于它是否好。因为求新之作大多数并不好,正如袭旧之作大多数也是糟粕。但这样一个观点不容易被当代的人们所接受。在二十世纪的一百年里,中国的作家和读者们大多习惯于一种对“新”的崇拜:从世纪初的“新”文艺、“新”生活、“新”潮流,到九十年代的“新”感觉、“新”写实、“新”体验,这些文学口号及其文学活动总是以“新”来标榜自身的价值,来确认自己进步和开放的文明姿态。在很多时候,新不新,已经成了好不好的另一种表述。很多作家一直在呕心沥血地跟踪或创造最“新”的文字。于是一位中国批评家黄子平曾经说过:创新这条狗,追赶得作家们喘不过气来。
正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传统”总是被确定为“现代”的对立之物,是必须蔑视和摒弃的。我在一九八五年发表的一篇文章《文学的“根”》,因涉及传统便曾引起各方面的批评。在朝的左派批评家们认为:文学的“根”应该在本世纪的革命圣地“延安”而不应该在两千年前的“楚国”或者“秦国”,因此“寻根”是寻封建主义的文化,违背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优良传统。在野的右派批评家们则认为:中国的文化传统已经完全腐朽,中国的文学只有靠“全盘西化”才可能获得救赎,因此“寻根”之说完全是一种对抗现代化的保守主义和民族主义。可以看出,这两种批评虽然有不同的政治和文化背景,但拥有共同的文化激进主义逻辑,是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两个血缘相连的儿子。这两个儿子都痛恶传统,都急切地要遗忘和远离二十世纪以前的中国,区别只在于:一个以策划社会主义的延安为“新”世界,而另一个以资本主义的纽约或巴黎为更“新”的世界。
事实上,社会主义如同资本主义一样,在中国都曾披戴“现代”的光环,“新”的光环,都曾令一代代青年男女激动不已。
从一九八五年以来,我对这些批评基本上一言不发不作回应。因为我对传统并没有特别的热爱,如果历史真是在作直线进步的话,如果中国人过上好日子必须以否定传统为前提的话,那么否定就否定吧,我们并不需要像文化守灵人一样为古人而活着。问题在于,十多年后的中国文学并没有与所谓传统一刀两断,中国文学新潮十多年来从“现实主义”到“现代主义”、从“现代主义”再到“后现代主义”,并且在一种“后现代主义就是世俗化和商业化”的解释之下,最终实现了与金钱的拥抱。无论前卫还是保守,似乎一夜之间都商业化了。妓女、麻将、命相、贵族制度等等都作为“新”事物广泛出现在中国社会生活里,进而成为很多文学家的兴奋点。有一位知名“后现代主义”作家,竟用半本诗集来描述和回味他在深圳和广州享受色情服务的感觉。这当然只能使人困惑:难道金钱有什么“新”意可言?难道妓女、麻将、命相、贵族制度等等不是中国最为传统的东西?文化激进主义的叛逆者们,什么时候悄悄完成了他们从生活方式到道德观念最为迅速和不折不扣的复“旧”?
在这里,我对这种命名为“进步”的复旧不作评价,即使做出价值评价也不会视“旧”为恶名。我只是想指出:完全脱离传统的宣言,常常不过是有些人扯着自己的头发要脱离地球的姿态。事情只能是这样,新中有旧,旧中有新,“传统”与“现代”在很多时候是一种互相渗透互相缠绕的关系。正如阅世已深的成年人才能欣赏儿童的天真,任何一次对“传统”的回望,都恰恰证明人们有了某种“现代”的立场和视角,都离不开现代的解释、现代的选择、现代的重构、现代的需要。因此任何历史都是现在时的,任何“传统”事实上都不可能恢复而只能再生。一位生物技术专家告诉我,为了寻找和利用最优的植物基因,他们常常需要寻找几百年前或几千年前的“原生种”,必须排除那些在当今农业生产环境中已经种性退化了的常用劣种。显然,这种似乎“厚古薄今”的工作,这种寻找和利用“原生种”的工作,不是一种古代而是一种现代的行为——如果不是因为有了现代生物技术,我们连“原生种”这个概念也断不会有。
正是基于与此类似的逻辑,如果我们不是面对现代资本主义文明全球化和一体化的复杂现实,如果我们不是受到各种现代文学和文化新思潮的激发,“传统”这个话题也断不会有。一个中国评论家单正平曾在文章中用了一个词:“创旧”。这个词在中国语法规则之下是有语病的,读者会觉得很不习惯。因为“创造”从来只可能与“新”联系在一起,所以中国词汇中从来只有“守旧”、“复旧”、“怀旧”等等而没有“创旧”一说。但我需要感谢这位评论家,因为他对我们习以为常的时间观念来了一次深刻的怀疑,把“新”与“旧”、“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模式从语言上来了一次颠覆和瓦解。“新”出于创造,“旧”也只能出于创造,因为所有的“旧”都是今天人们理解中的“旧”,“创旧”的过程就是“旧获新解”、“旧为新用”的过程。
这个评论家在使用“创旧”这个词时,是面对中国当今的这样一些文学作品:相对于都市里的“新”生活,这些作品更多关注乡村里的“旧”生活,比如张炜、李锐、莫言等作家的;相对于五四以来纯文学的各种“新”文体,它们更像是中国古代杂文学的“旧”文体,包括体现着一种文、史、哲重新融为一体的趋向,比如汪曾祺、史铁生、张承志等作家的写作。当然,更重要的,中国现代文学的“创旧”还在于人文价值方面的薪火承传。中国正在迅速卷入资本主义全球化和一体化的过程,正在经历实现现代化和反思现代性这双重的挤压,正在承受经济、政治、文化、社会习俗各方面的变化和震荡。每个人在这个大旋涡里寻求精神的救助。在这种情况下,全球各种“新”思想“新”文化大举进入中国是必然的,而这种进入如果是一种创造性的吸收而不是机械性的搬用,那么各种传统思想文化资源被重新激活并且被纳入作家们的视野也就是必然的。正像张炜先生指出过的:儒家在五四运动以后曾遭到来自官方和民间的全面的批判,但儒家“天人合一”的世界观,“重义轻利”的人生观,在物质主义、技术主义的商业流行文化的全境压进之下,正在成为一些中国人重建生活诗学的“新”支点。我相信,皈依伊斯兰教的张承志,信奉佛教的何士光,投身基督教的北村,这些作家也是在各种“旧”的思想文化遗存中,寻找他们对现代生活“新”的精神回应。
正像我不会把“新”当作某种文学价值的标准,我当然也不会把“旧”当作这样的标准。特别是在文学正在全球范围内高度商业化的当前,怀旧、复旧、守旧也完全可以成为一种最“新”的文化工业,产生太多华丽而空洞的泡沫和垃圾。在这个意义上,一切崇拜——包括“新”的崇拜和“旧”的崇拜都很有些可疑,都可能成为文学创造的陷阱。在另一方面,我更不愿意把文化的“旧”“新”两分,等同于“中”“西”两分,而很多中外学者常常就是这么做的。在这些人眼里,中国文化的时间问题也就是空间问题,“传统”就是“中国”,而“现代”就是“西方”。但上述中国作家的伊斯兰教、佛教、基督教,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都并非原产于中国,同样也并非原产于“西方”一词所指的欧美。我们该把印度和中东往哪里放呢?是应该把它们看作“新”还是“旧”呢?这只是随手举出的一个小例子,不能不让我们的西方崇拜论者或中国崇拜论者谨慎行事。
我在一篇文章里说过,文化的生命取决于创造,而不取决于守成,而任何创造都是“新”“旧”相因,“新”“旧”相成的,都是一次次传统的现代再生。因此任何一个有创造力的民族,都用不着担心自己在广泛的文化汲取中传统绝灭,正像任何一个有创造力的人,都用不着担心自己在“传统”继承中搭不上“现代”的高速列车。作家们将古今中外的各种文化成果都视为自己可资利用的资源,完全可以不关心也不研究自己的文化“年龄”或文化“肤色”问题,只应关心自己能否把下一部作品写得更好。在此我郑重建议:作家们今后在一般情况下不要再讨论这个“传统”或者“现代”的话题——这一点,请关心这个话题的各位同行给予原谅。
2000年2月
*最初以法文和英文发表,后收入随笔集《文学的根》。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有一天,一个男人在某公共场所——比方说一个旅游区较为僻静的角落,强奸了一个女人,被游客或保安人员当场抓获扭送派出所。照理说,这桩案子有目共睹,证据确凿,事实清楚,法办就是了,没有什么可说的。简单如我这样的凡人,即便把事情想过来又想过去,即便有十个脑袋把天下的学问研过来又究过去,恐怕也不会觉得有别的什么结论。其实,这便是我等的无知。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理外也有理。理非理,非理理也。谁说强奸者就必定无理呢?谁说一个流氓就不可能获得同情和辩解呢?如若不信,且往下细看。
“动机免罪”法:女士们,先生们,同志们,朋友们,这位男人的行为从现象上看确实有所过失,但看问题必须看本质,考察一个人的行为必须同时考虑他的动机。很明显,他是要杀害这个女人吗?不是。他是要抢夺这个女人的财产吗?也不是。你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个男人对这个女人有什么恶意。恰恰相反,他不过是爱这个女人,一心想亲近这个女人,只不过是以一种可能不太恰当的方式表达了他的心愿。而一个人的爱,无论怎么说也不是罪过,反而是一种高尚动机,是我们这个时代和这个社会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一个医生也有可能因为不慎而出现手术事故,但这位医生是怀着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人道主义信念走进手术室的,你们能依据偶然一次事故的后果,给这位医生无情打击和残酷斗争吗?
“主流抵过”法:女士们,先生们,同志们,朋友们,这位男人今天来旅游,没有买门票吗?没有买车票吗?吃饭没有给钱吗?喝酒没有付账吗?违犯了交通规则吗?破坏了公共财物吗?阻碍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吗?他爬山,赏花,洗脸,买香烟,哼小调,上厕所,脱大衣,没有一件事有错,没有什么行为违法。他对那个女人的行为可说确实不妥,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就是对这位女士,他也给予了热情的帮助,曾经为她赶走了可怕的狗,为她打开了汽水瓶盖,等等。我们看问题要看主流,要分清一个指头还是九个指头的问题。他在二十四小时内的二十三小时零五十分钟里都是一个无可指责的优秀公民,你们为什么无视主流抹杀主流而偏偏要揪住他那个不过十分钟的小节不放呢?你们把局部当全部,把支流当作主流,这对于一个人来说岂不是有欠公正和宽容?
“比下有理”法:毫无疑问,我也同你们一样,极端厌恶和反对一切粗暴行为,视公道和法律为自己的生命。但事情总要一分为二,就说强奸吧,当然不是好事,不过比较而言的话,强奸总比杀人好吧?杀一个人也比杀十个人好吧?……此类推论暂且不提。强奸也比“文革”冤狱密布冤案如山的政治恐怖要好吧?“文革”政治恐怖比日本侵略者的“三光”政策要好吧?……此类推论也暂且不提。我们首先应该弄清楚“延安”还是“西安”的问题,分清一个有错误的同志和敌人之间的界限,前进中的缺点和反动腐朽本质的界限。我感到奇怪的是,大敌当前,那么多杀人在逃犯你们不去抓不去管,那么多一心想恢复“文革”的极左势力你们不去与之抗争,你们的良知和勇气,就是抓住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吵吵闹闹大做文章么?你们这样干的同时,放过了那些身居高位手握巨资而且比这个男人可恶百倍的更大流氓,这是何其势利!何其怯懦!窃国者侯,窃钩者诛。你们一心诛杀窃钩者,是不是要给普通劳动人民脸上抹黑?是不是要在公众中造成这样一种印象:那些权贵集团中的隐身流氓比小人物更有道德感?
“曲解套敌”法:很明显,这位男人刚才扑向那个女人,亲嘴、摸大腿、解衣扣,确属不雅动作。但是请注意:这不过是每一个成年男人都可能有过的行为,没有什么奇怪。他的所谓举止粗暴,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却正是坦白、率直、真性情的体现,没有伪君子和道学者们的人生假面。问题是,诸位先生如此道貌岸然,你们就没有过男女关系?就没有摸过女人的大腿?我就是说你,你不要躲!你刚才慷慨激昂了老半天,你不是也结过婚么?说不定还搞过婚外恋吧?你不摸女人的大腿,你身边这个小孩是如何生出来的?你说呵,说呵!你到底摸过没有?摸过?还是没摸过?好,既然你们一个个都不是耶稣,不是圣人,那还在这里装什么孙子?这年头谁不知道谁!你们自己心里也明白,你们比起你们抓住的这位先生来说,同样有一肚子不可告人的花花肠子,而这位先生不过是有勇气把你们隐秘的一闪念变成了行动。如此而已。你们有什么资格对他进行虚伪的指责?
“假题真做”法:女士们,先生们,同志们,朋友们,我同意你们把他带走,但还有一个问题必须弄清楚,不能是非不分真假颠倒遗祸社会。刚才是谁说的:以后要禁止单身男人旅游,要禁止单身女人抛头露面,起码也要禁止公园里一男一女的可疑接近。这是什么话?我要再问一句:这是什么话?那位先生你不要狡辩,这就是你刚才说的,就是你们这一伙的意思!我不是傻子,不会听不懂。你们大家都想一想吧,已经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还有人居然如此无视人权,居然要剥夺所有单身男人和单身女人的旅游权以及恋爱权,这种对人性的残暴扼杀,难道不是比一两件性骚扰案件更可恶?难道不是更具有危险性么?说这种话的人,到底要把我们的民族和社会带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他们是在打击什么强奸吗?不,事实很清楚,他们动不动就要告官的真实目的,是要召回专制封建主义的幽灵,重建一个禁锢人性的社会,取消我们每一个人最基本也是最神圣的自由。我们能答应吗?对,你们说得对:我们一千个一万个不答应!
“构陷封口”法:当然,我还要指出一点,这位被你们视为受害者的女人,很有意思的是,为什么今天一个人出现在这里?旅游区的女人这么多,为什么这件事不发生在张三的身上,不发生在李四的身上,不发生在你们这么多可敬女士们的头上,却偏偏发生在她的头上?你们看看,她浓涂艳抹,花枝招展,还长得这么丰满,不,是这么性感,这一切还不意味深长耐人寻味吗?她几乎天天来这里一个人游荡——这不是我说的,是刚才两位先生说的。她几乎总是对所有的单身男人都暗送秋波,拉拉扯扯——这也不是我说的,是刚才两位女士说的。你们不信的话就去问他们可惜他们已经走了。我们大家也可以对这些事情展开调查和讨论。事情只有深入地调查和讨论才会真相大白。这位女士,你有胆量接受大家的调查吗?你为什么一个人来到这里?你结婚没有?离过婚没有?在婚前和婚后你同多少男人有过亲密的关系?大家不要笑,我在问她呢。你为什么总是在这一带对男人……真是奇怪,你做的事刚才大家全都一目了然你为什么没有勇气承认已经走了的“他们”现在变成了“大家”?你如果不是心里有鬼的话,怎么可以回避事实?
“君子无争”法:女士们,先生们,同志们,朋友们,事情到了这一步,当然已经真相大白。我并没有袒护谁的意思,不,我对任何女人和任何男人的违法行为都极其反感,包括反感你们抓住的这个男人。也许他确实像你们证实的那样无耻和下流,既然如此,那他就是一个十足的小人。不过我还是觉得:同小人纠缠有什么劲?是不是太把他当回事了?是不是太抬高他了?这件事很无聊,掺和无聊的事本身就是无聊。这件事很恶劣,对恶劣的事情兴致勃勃穷追不舍,本身也是一种恶劣。这样的小人什么时候都会有,但他们从来不在正人君子的视野之内,不会让正人君子过分认真。你们什么时候见过李叔同先生与小人纠缠呢?什么时候见过钱钟书先生、朱光潜先生、沈从文先生与小人纠缠呢?真正得道的人,无念无为,六根清静。有知识、有教养、有阔大胸怀的人,不会花费工夫去同世界上数不胜数的小人们斤斤计较以至吵吵闹闹推推搡搡地恶相百出。这实在太没意思了。群众的眼睛从来都是雪亮的,历史从来都是公正的。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公道自在人心。任何小人最终都要被抛进历史的垃圾堆。如果我们有自信心的话,如果我们相信历史的话,那么就不必依靠派出所而让历史来做出应有结论吧。
……
这“法”那“法”都用过以后,事情会怎么样呢?强奸嫌疑犯会不会被送到派出所去给予法办呢?我难以预料,也暂且按下不表。我要说的是:如果一桩简简单单的强奸案都可以说出个翻云覆雨天昏地暗,那么真碰上一些大问题或者大学问的时候,比方什么“人文”呵,什么“存在”呵,什么“美学”呵,什么“现代”呵,什么姓“社”还是姓“资”呵……道理还简单得了吗?“共识”和“公论”一类美妙之物还可以通过大交流、大讨论、大辩论来获得吗?即使这个世界上的人统统成了文凭闪闪职称赫赫并且学富五车满嘴格言的知识阶级,即使我们可以天天夹着精装书学术来学术去的,我们就离真理更近了吗?
依我看:难。
实在太难。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诗曰:
现代前难后亦难,
话语争霸百家残。
死的说活言无尽,
圆的说扁舌未干。
学问易改性难改,
掩卷应觉人境寒。
书山此去多歧路,
世间悲喜从头看。
1997年5月
*最初发表于1997年《青年文学》杂志,后收入随笔集《性而上的迷失》。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出版印刷业发达的今天,每天有数以万计的书刊哗啦啦冒出来,一个人既没有可能也毫无必要一一遍读。面对茫茫书海,择要而读,择优而读,把有限的时间投于自己特定的求知方向,尽可能增加读书成效,当然就成了一门学问。笼统地说“开卷有益”,如果导向一种见卷即开凡书皆读的理解,必定误人不浅。这种理解出自并不怎么真正读书的外行,大概也没有什么疑义。
在我看来,书至少可以分为四种:
一是可读之书。这些书当然是指好书,是生活经验的认真总结,勃发出思维和感觉的原创力,常常刷新了文化的纪录乃至标示出一个时代的精神高峰。这些书别出心裁,独辟生面,决不会人云亦云;无论浅易还是艰深,都透出实践的血质和生动性,不会用套话和废话来躲躲闪闪,不会对读者进行大言欺世的概念轰炸和术语倾销。这些书在专业圈内外的各种读者那里,可根据不同的具体情况,作广读或选读、急读或缓读的不同安排,但它们作为人类心智的燃点和光源,是每个人精神不可或缺的支撑。
二是可翻之书。翻也是一种读法,只是无须过于振作精神,殚思竭虑,有时候一目数行或者数十行亦无不可。一般来说,翻翻即可的书没有多少重要的创识,但收罗和传达了某些不妨了解一下的信息,稀释于文,需要读者快速滤选才有所获。这些信息可使人博闻,增加一些认识世界感受人生的材料;或可使人娱心,做劳作之余的消遣,起到类如跳舞、看杂技或者玩花弄草的作用。这些书在任何时代都产量极丰,充塞着书店的多数书架,是一些粗活和大路货,是营养有限但也害不了命的口香零食。人们只要没有把零食误当主粮,误作治病的良药,偶有闲时放开一下杂食的胃口,倒也没有坏处。
三是可备之书。这类书不必读甚至不必翻,买回家记下书名或要目以后便可束之高阁。倒不是为了伪作风雅,一心以丰富藏书作自己接待客人的背景。也不是说这些书没有用处,恰恰相反,它们常常是一些颇为重要的工具书或参考资料,有较高的实用价值。之所以把它们列于眼下备而不读甚至不翻的冷僻处,是因为它们一时还用不上,是晴天的雨伞,太平时期的防身格斗术。将来能不能用,也不大说得准。在通常的情况下,它们不关乎当下的修身之本,只关乎未来的谋生之用。它们的效益对社会来说确定无疑,对个别人来说则只是可能。对它们给予收集和储备,不失为一些有心人未雨绸缪的周到。
最后一种,是可扔之书。读书人都需要正常的记忆力,但擅记忆的人一定会擅忘记,会读书的人一定会扔书——把一些书扔进垃圾堆不过是下决心忘掉它们的物化行为而已。不用说,这些书只是一些文化糟粕,一些丑陋心态和低智商的喋喋不休,即便闲置书架,也是一种戳眼的环境污染,是浪费主人以后时光和精力的隐患。一个有限的脑容量殊可珍贵,应该好好规划好好利用,不能让乌七八糟的信息随意侵入和窃据。古人说清心才能治学,虚怀才能求知。及时忘记应该忘记的东西,坚决清除某些无用和无益的伪知识,是心境得以“清”“虚”的必要条件,是保证思维和感觉能够健康发育的空间开拓。
因为“文革”十年的耽搁,我读书不多,算不上够格的读书人。自觉对优秀作品缺乏足够的鉴赏力和理解力,如果说还有点出息,是自己总算还能辨出什么书是必须丢掉的垃圾。一旦嗅出气味不对,立刻掉头就走。每到岁末,我总要借打扫卫生的机会,清理出一大堆属于可扔的印刷品,包括某些学术骗子和商业炒家哄抬出来的名作,忙不迭地把它们赶出门去,让我的房间洁净明亮许多。我的经验是,可扔可不扔的书,最好扔;可早扔也可迟扔的书,最好早扔。在一个知识爆炸的时代,我们的时间已经相对锐减,该读的书都读不过来,还有什么闲工夫犹疑他顾?
从这个意义来说,出版印刷业日渐发达的年代,也是扔书的勇气和能力更加显得重要的年代。
1994年12月
*最初发表于1995年《海南日报》,后收入随笔集《性而上的迷失》。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独断论一再遭到严打的副产品,是任何人开口说话都成为难事,因为没有哪一句话可以逃得了“能指”、“神话”、“遮蔽性”一类罪名的指控翻译成中国的成语,就是没有任何判断可以摆脱瞎子摸象、井蛙观天、以筌为鱼、说出来便不是禅一类嫌疑:甚至连描述一个茶杯都是冒险。我们不能说茶杯就是茶杯,不能满足这种正确而无效的同义反复。那么我们还能怎么办?如果我们有足够勇气向现代人的语言泥潭里涉足,说茶杯是一个容器,那么就“遮蔽”了它的色彩;我们加上色彩描述,还“遮蔽”了它的形状:我们加上形状描述,还“遮蔽”了它的材料;我们加上材料描述,还“遮蔽”了它的质量、强度、分子结构以及原子结构乃至亚原子结构……而所有这些容器、色彩、形状、材料等等概念本身又需要人们从头开始阐释,只能在语义“延异”différance,德里达的自造词的无限长链和无限网络里,才能加以有效——然而最终几乎是徒劳的说明和再说明和再再说明。
假定我们可以走到这个无限言说的终点,假定世界上有足够的知识分子和研究中心以及足够的笔墨纸张来把这一个小小茶杯说全和说透,以求避免任何遮蔽性的确论,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面对车载斗量如山似海的茶杯全论和茶杯通论,还可能知道“茶杯”是什么东西吗?还能保证自己不晕头、不眼花也不患冠心病地面对这个茶杯?如果这种精确而深刻的语义清理,最终带来一种使人寸步难行的精确肥肿和深刻超重,带给我们无所不有的一无所有,那么我们是否还有信心在喝完一杯茶以后再来斗胆谈谈其他更大的题目?比如改革?比如历史?比如现代性?
这样说,并不是说虚无主义没干什么好事。不,虚无主义的造反剥夺了各种意识形态虚拟的合法性,促成了一个个独断论的崩溃——虽然“欲望”、“世俗”、“个人”、“自由”、“现代”这样一些同样独断的概念,这样一些同样可疑而且大模大样的元叙述,被很多虚无论者网开一面并且珍爱有加。这当然也没有什么。现实的虚无情绪总是有偏向的,总是不彻底的。有偏向或者不彻底的虚无,在一定条件下同样可以构成积极的知识生产。问题在于,在一种夸大其词的风气之下,虚无论也可能成为一种新的独断,一种新的思想专制。虚无论使人们不再轻信和跪拜,但它的越位和强制也正造就一些专擅避实就虚、张冠李戴、霸气十足但习惯于专攻假想敌的文字搅局专家,正传染着一种洒向学界都是怨的奇特心态:几乎一切知识遗产,都被这些野蛮人纳入一股脑打倒之列,至少也被他们时髦地避之不及。
宁可虚无,不可独断,宁可亵渎,不可崇敬,这样的知识风尚本身有什么合法性吗?正如我们无法在没有任何“遮蔽”的苛求下说明一个茶杯,事实上,我们也只能在或多或少“遮蔽”的情况下,在语言本身总是难免简化、通约、省略、粗糙、遗漏、片面以及独断的情况下,来说明一个秋天的景色,一个人物的脾气,一种观念要点,一种社会体制。在这里,严格地说,投照必有暗影,揭示只能是定向的,总是意味着必要亦即良性的遮蔽。或者说,或多或少的遮蔽恰恰是定向揭示的前提,是思考有效的必要前提。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有所不言才能有所言,有所不思才能有所思。倘若我们不眼睁睁地无视有关茶杯亚原子结构等其他一切可贵然而应该适时隐匿的知识,我们就无法说明茶杯是一个圆家伙。极而言之,我们至少也要在某些“准独断”或“半独断”的思维共约和语言共约之下,才能开口说任何一件事情,才能采取任何一个行动。
真理与谬误的差别,并不是像很多现代学人以为的那样——是虚无与独断的差别。真理有点像公因数,是多数项组合关系的产物,为不同知识模型所共享。在瓦解诸多独断论的过程中对这种公因数小心提取、汲取以及呈现,恰恰是虚无论可以参与其中助上一臂之力的事情,是虚无论可能的积极意义所在——假如它是一种严肃的思考成果,不至于沦为轻薄的狂欢。
九十年代以来知识界的分化,需要良性的多元互动,于是不可回避知识公共性的问题,包括交流的语用规则问题。打倒一切,全面造反,宁可错批三千也决不相信一个,这种态度可以支持不正当的学术竞胜,营构某些人良好的自我感觉,但对真正有意义的知识成长却没有多少帮助。在差异和交锋中建立共约,在共约中又保持对差异的敏感和容忍,是人们走出思维困境时不可或缺的协力互助。这种共约当然意味着,所涉语义只是暂时的、局部的、有条件的,并不像传统独断论那样许诺终极和绝对。因此它支持对一切“预设”的反诘和查究,但明白在必要时必须约定某些“预设”而存之不问;它赞同对“本质”和“普遍”的扬弃,但明白需要约定一些临时的“本质”和“普遍”,以利局部的知识建制化从而使思维可以轻装上阵运行便捷;它当然也赞同对“客观真实”的怀疑,但并不愿意天真浪漫地时时取消这一认识彼岸——因为一旦如果没有这一彼岸,一旦没有这一彼岸的导向和感召,认识就失去了公共价值标尺,不再有任何意义。这一共约的态度是自疑的,却在自疑之中有前行的果决。这种共约的态度是果决的,但果决之余不会有冒充终极和绝对的自以为是和牛皮哄哄。可以看出,这里的共约不仅仅是一种语用策略,本身也是一个哲学命题。它体现着这样一种知识态度,既不把独断论的“有”也不把虚无论的“无”制作成神话。与此相反,它愿意方便多门,博采众家,在各种符号系统那里寻找超符号的真理体认,其实际操作和具体形迹,是既重视破坏也重视建设,在随时可以投下怀疑和批判的射区里,一次次及时建立知识圣殿。套用一句过去时代里的俗话来说,这叫战略上要敢于虚无,战术上要敢于独断。
现代知识既是废墟也是圣殿,更准确地说,是一些随时需要搭建也随时需要拆除的临时建筑。知识之间的交流,是各种临时知识建制之间一种心向真理的智慧对接,当然就是一场需要小心进行的心智操作,离不开知识者们的相互尊重和相互会心,离不开必要的理解力和学术道德。可惜的是,现代知识生产的商品化和实利化,正在侵蚀这种公共秩序的心理基础。我们仍然热爱着真理,但常常只爱自己的真理,即自己找到的真理,无法爱上他人发现的真理。专业于国学的人可以嘲笑西学家不知中国,专业于西学的人可以挑剔国学家不懂西方;碰到人文学者可以指责他不懂经济,碰到经济学家则忍不住地要狠狠侃他一通海德格尔和尼采。你说东我就偏要同你说西,其结果当然是双双宣布大胜。“完全无知”、“可笑至极”一类口气大得很的恶语在论争中信手拈来;学理上倘没法接火便信口指责对方的“官方背景”或者“完全照抄”、“自我炒作”,做场外的恐怖性打杀,抢先给自己筑建道德优势。在这样一些“三岔口”式的扑空和虚打之下,在这样一些左右逢源和百战百胜之下,知识还重要吗?不,知识所有者的世俗利益,倒成了语言高产中最隐秘的原型语言,成了文本繁荣中最隐秘的原型文本。
真理被虚无之时,就是真理最容易实利化之日。现代的话语的游戏化和话语的权利化,分别引领着虚和实的两个方向,但这两条路线之间实际上存在着内在联系,有着共同的社会背景。现代传媒输送着太多的学术符号,现代教育培育着几乎过剩的学术从业者,因此我们选择某个学术立场,可能是出于兴趣和良知,出于人生体验和社会使命的推动,但在很多情况下,也可能仅仅取决于知识生产的供求格局和市场行情,甚至取决于符号游戏中一次次“学术旅行”或者“学术洗牌”。一个最烦传统的人可能误取古典文学学位,一个最愿意做流氓的人可能投机法学专业,一个性格最为自负专断的人却可能碰巧写下一篇关于民主和自由的论文。这样做是要顺应潮流,还是要钻营冷门,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话语一旦出自我口,就很容易被言者誓死捍卫。它们本身不再是游戏,而关涉到面子、聘书、职称、地位、知名度、社会关系、知识市场的份额、出国观光访问的机会、在政权或者商界的座席——这些好东西已供不应求。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说权利可以产生话语,那么现代社会中的话语也正在产生权利,产生着权利持有和权利扩张的火热要求。
同是在这种情况下,真理将越来越少,而我的真理会越来越多。真理不再能激起愚人才有的肃然起敬,正在进入同时实利化和虚无化的过程——任何知识都可以被轻易地消解,除非它打上了我的产权印记,据此可以从事利益的兑换。
即使到了这一步,即使我们都这样没出息,这样的狂欢仍无法宣告知识公共性的废弃。毕竟还有很多人明白,知识的四分五裂和千差万别,不过是知识公共性进一步逼近精微之处的自然产物,包括公共性的困惑与茫然,恰恰是人们对真理终于有了更多共同理解的反证。道理很简单,若无其同,焉得其异?一群互相看不见缺乏共同视界的人不可能确定他们容颜的差别,一群互相听不懂缺乏共同语言的人不可能明白他们的言说差别在哪里。如果我们能把差别越来越折腾清楚,不正是由于我们正有效依托和利用共同的知识基础?一个知识者不是鲁滨逊,不可没有学理资源的滋养来自他者的知识兼容,也少不了顽强的表达通向他者的知识兼容。从这个意义上说,知识从来就是公共的,不是什么私藏秘器。即便是唇枪舌剑昏天黑地的论战,如果不是预设了双方还有沟通的可能,如果不是预设了某种超越私我的公共性标准,谁还愿意对牛弹琴地白费气力?也许正是有感于这一点,德国学者哈贝马斯才不避重建乌托邦之嫌,不惧重蹈独断论覆辙之险,提出了“交往理性”。他是提倡对话的热心人,希望人们共约一套交往规则,其中相当重要的一点是“真诚宣称siycim”,即任何话语都力求真诚表达内心。
他怀抱一种建设者的愿望,几乎回到了最古老最简单的良知说。这种关于良知的元叙述,这种非技术主义的道德预设,肯定会受到一些虚无论者精确而深刻的学理攻伐,想必也得不到多少逻辑实证的支持。但如果我们没有这样一项共约,我们这一群因为私利而日渐绝缘——互相看不见也听不懂的人还能做些什么?我们还能不能在吵吵嚷嚷的昏天大战里重返真理之途?在哈贝马斯这个并无多少高超之处的建议面前,在他即将遇到的各种似乎高超得多的解构和颠覆面前,我不能不想起一个故事:一个智者有一天居然发现兔子永远追不上乌龟,即便前者速度是后者的五倍,兔子赶到乌龟原在位置的时候,乌龟肯定前行了距离s;兔子跑完s的时候,乌龟肯定又前行了s5;兔子再跑完s5的时候,乌龟肯定又前行了s25……以此类推,无论有多少次兔子赶至乌龟的此前位置,乌龟总是会再前行一点点。在这一过程中,差距将变得无限小,但不论怎么小也不会变成无。考虑到这个小数可以无限切分下去,那么兔子当然只能无限接近乌龟,却不可能赶上乌龟。
推理的结果怎么可以这样?
智者的推理应该说无懈可击,但也让人感到十分荒唐,因为兔子事实上一眨眼就超过了乌龟。这只兔子只是给人们一个重要提醒:某些无懈可击的逻辑过程有时也会成为幻术和陷阱。与智者的严密推论相反,将“无限小”化约为“零”,尽管在一般逻辑上说不通,但这样处置可以描述兔子的胜出结局,更具有知识的合法性。而这种非理之理或理上之理,正是微积分的基石之一。
作为来自实践的苏醒和救赎,各种学理都没有绝对合法性,总是依靠非理之理和理上之理来与智慧重逢。
兔子的胜利,是生命实践的胜利。因此,独断论也好,虚无论也好,一旦它们陷入自闭盲区的时候,我们就必须从种种自我繁殖的逻辑里跳出来,成为一只活生生的兔子,甚至是只一言不发的兔子。
1999年6月
*最初发表于1999年《读书》杂志,后收入随笔集《性而上的迷失》。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中国人想把自己变成欧美人,最大障碍恐怕来自肠胃。如果不是从小就被西餐训练,老大不小的时候再来舍豆腐而就奶酪,舍姜葱河蟹而就半熟牛排,大概都如临苦刑。世界各地唐人街的众多中国餐馆,就是这一饮食传统的顽强证明。因此,全球文明一体化的问题可以在餐桌以外的地方大谈特谈,但只要到了腹空时刻,即便是身着洋装满口洋腔的黄皮白心“香蕉人”,大多还是流中国口水,打中国食嗝,大快朵颐地与欧美人差着和异着——这种情况随处可见。
并不能说,每个人的肠胃都是民族主义的。或者至少不可以说,这种肠胃民族主义有什么绝对和永恒。我常常冒出一个念头,想做一个极为简单的文化试验:随便捉来一个什么人,饿他三天以后会怎么样?对于一个饿得眼珠子发绿的人来说,奶酪之于中国人,豆腐之于欧美人,味道会不会有些变化?饮食的文化特性在这家伙身上还能撑多久?
结论也许不言自明:一阵疯狂的狼吞虎咽之下,豆腐奶酪都化约为几乎无味的热量,如此而已。所谓饥不择食,也就是饥不辨味,饥不辨文化也。在逼近某种生理极限的时候,比如在人差点要饿死的时候,曾经鲜明和伟大过的文化特性也会淡化、隐退甚至完全流失。
这么说,文化差异只是饱食者的事,与饥饿者没多少关系。它可以被吃饱喝足了的人真实地感受、品味、思考、辩论乃至学术起来,可以生发出车载斗量的巨著和五花八门的流派,但一旦碰上饥饿,就不得不大打折扣。换句话说,人吃饱了就活得很文化,饿慌了就活得很自然;吃饱了就活得很差异,饿慌了就活得很共同,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一般来说,我既是文化的多元主义者,也是文化的普遍主义者,取何种态度,常取决于我面对一个什么样的谈话者,比方看对方是不是一个刚刚吃过早餐的人。
其实,文化差异也只是成年人的事:他们可以折腾东方式的家族主义,或者西方式的个人主义,但幼儿们抹鼻涕抢皮球玩泥巴,无论黑毛黄毛白毛全一个德性。文化差异也只是健康者的事:他们可以折腾东方人的经验主义,或者西方人的公理主义,但一旦患上肺癌之类,彼此之间同病相怜乃至同病相契,病榻上的一声声呻吟断无什么民族痕迹。当然,文化差异更是安全者的事:醉拳与棒球的区别也好,儒家与基督的区别也好,华夏文明与地中海文明的区别也好,统统以论说者们好端端活着为前提。设想这些人遇上了大地震或大空难,遇上了凶匪悍盗的剿杀,在要命的生死关头,他们之间的差异性更多还是共同性更多?他们表现出来的逃窜或者奋战,表现出来的怯懦或者勇敢,能挂到哪一个民族或哪一个国家的文化标签之下?能成为哪一个民族国家的专利?难道中国人视勇敢为荣,而西方人就偏偏视勇敢为耻?难道中国人想活,而西方人就偏偏想死?
即便他们在逃窜或奋战的时候,有的显棒球遗风,有的显醉拳余韵,即便这种形式上的差异在生死关头还所剩有几,但在活不活命的问题上,还能不能“多元”?如果无法“多元”,那么使生命得以保存和延续的一切观念、意识、制度、精神是否更能呈现共同的品质?或者这一切观念、意识、制度、精神都不应摆上文化讨论的桌面?
命之不存,文化焉附。人都只有一条命,都只有一个脑袋一个生殖器以及手足四肢,而这一切无论中西并无二致。由此而产生的文化不会差异到哪里去的。迄今为止,在全世界各民族的词典里,婴儿呼叫母亲的语言都是一个样:mama。这种婴儿全球主义和吃奶世界主义当然也是重要的文化符号。这正如“勇敢”一类美德而不是“懦弱”一类丑态,在任何一种文化传统里都受到肯定和敬重,没有什么差异可言。
在另一方面,人当然也有种族和性别的生理所属,还离不开阶级、行业、社区、国家、地理、历史的种种生存环境,而这一切从古至今都殊分有异,由此产生的文化实在共同不到哪里去的。特别是在远离饥饿、远离绝症、远离危险、远离童稚或垂暮等半动物状态的时候,就是说,在远离某种生理自然极限的时候,人们完全可以活得各行其是各得其所,所谓文化正是在这个问题的有效域才得以多元,才得以五彩缤纷百花齐放。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怎样差异就可以怎样差异,要怎样冲突就可以怎样冲突,冒出一百个亨廷顿或一百个萨义德也完全可以理直气壮。
只是不要忘了,参与文化讨论的高人们不要忘了:任何命题都面临有效域的边界,比方我们很难受得了三天饥饿——这是我们谈论文化特性时的重要边界。
漠视这一类边界,任何真知都是谬误。
1998年5月
*最初发表于1998年《芙蓉》杂志,后收入随笔集《性而上的迷失》,已译成韩文。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有一个朋友,肌肤白净举止斯文,多年前是学生民主运动的领袖。当时有个女大学生慕名而来,一见面却大失所望,说他脸上怎么连块疤都没有?于是扭头而去,爱情的火花骤然熄灭。
认为英雄脸上必须有一块伤疤,这很可能是英国《牛虻》在作祟。由此看来,很多人的血管里是流着的。也就是说,他们是按照来设计和操作自己生活的。于是,贵族可能自居聂赫留朵夫;罪犯可能自居冉·阿让;丑女们可能争当简·爱;美女们可能争当薛宝钗或林黛玉。文学曾经塑造了很多人的履历。
同样道理,六十年代的很多青年争着穿上旧军装往边疆跑,而九十年代的很多青年争着穿上牛仔装往股票市场跑,这并不是前者与后者的自然属性有什么不同——他们都只有一个脑袋两只手,都得吃喝拉撒,活得彼此无大异。至于热情和兴趣迥别,那只能是文化使然。他们的用语、习惯、表情格式以及着装时尚,不难在他们各自看过的文学或者影视片里,找到最初的出处和范本。
文学的作用不应被过分夸大。起码它不能把人变成狗,或者变成高高在上的上帝。但它又确确实实潜藏在人性里,在很大程度上改写人和历史的面貌。比如在我那位朋友的崇拜者那里,它无法取消爱情,但能为爱情定型:定型为脸上的伤疤,定型出因此而来的遗憾或快乐。
从人身上读出书来,是罗兰·巴尔特最在行的活。用他的术语来说,就是从“自然”中破译出“文化”。他是个见什么都要割一刀的解剖专家,最警觉“天性”、“本性”、“自然”“本原”等等字眼,眼中根本没有什么初原和本质的人性,没有什么神圣的人。解剖刀一下去,剖不出肝肚肠胃,只有语词和句法以及文化策略,条理分明来路清楚并且充满着油墨和纸张气息。他甚至说,法国人爱酒不是什么自然事件。酒确实好喝,这没有错。但嗜酒更是一种文化时尚,一种社会团结的隐形规范,一种法国式的集体道德基础和精神图腾仪式,差不多就是意识形态的强制——这样一说,法国人酒杯里的意识形态还那么容易入口?
面对人的各种行为,他革命性地揭示了隐藏在自然中的文化,但不大注意反过来从文化中破译出自然,这就等于只谈了问题的前一半,没谈问题的后一半。诚然,酒杯里可能隐含有意识形态,但为什么这种意识形态选择了酒而没有选择稀粥?没有选择臭污水?文化的运行,是不是也要受到自然因素的牵引和制约?这个问题也得问。
事实上,文化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是几千年来单性繁殖自我复写来的,不是天下文章一大抄。凡有力量的作品,都是生活的结晶,都是作者经验的产物,孕育于人们生动活泼的历史性实践。如果我们知道叔本华对母亲、情人以及女房客的绝望,就不难理解他对女性的仇视以及整个理论的阴冷。如果我们知道萨特在囚禁铁窗前的惊愕,就不难理解他对自由理论的特别关注,还有对孤独者内心力量的特别渴求。理论家是如此,文学家当然更是如此。杰出的,通常都或多或少具有作家自传的痕迹,一字一句都是作家的放血。一部《红楼梦》,几乎不是写出来的,四大家族十二金钗,早就进入曹雪芹平静的眼眸,不过是他漫漫人生中各种心灵伤痛,在纸页上的渐渐飘落和沉积。
所以说,不要忘了,从书里面也可以读出人。
文化的人,创造着文化;人的文化,也正在创造着人。这就是文与人相生相克互渗互动的无限过程。人与文都只能相对而言,把它们截分为两个词,是我们语言粗糙的表现。
当今很多人文学者从罗兰·巴尔那里受到启发,特别重视文本,甚至宣布“人的消亡”。应该说,这种文本论是对人本论的有益补充,但如果文本论变成文中无人的唯文本论,就会成为一种偏视症,成为一种纯技术主义,不过是一种封闭修辞学的语词虚肿和句法空转。到头来,批评之长可能变成批评之短,因漠视作品的生命源泉,失去批评的价值支点,唯文本论就有点半身不遂,必定难以远行。
其实,文学不论如何变,文与人一,还是优秀作品常有的特征。知人论世,还是解析作品不可或缺的重要方法。本着这一点,林建法先生和时代出版社继《撕碎,撕碎,撕碎了是拼接》之后,又推出《再度漂流寻找家园融入野地》,把读者们读过了作品的目光,再度引向作家,作一次文与人互相参证的核对。这一类书,好像把读者引入的后台,看作家在后台干些什么,离开舞台并且卸了装之后,是不是依然漂亮或依然丑陋,是不是继续慷慨或继续孤独,是不是还有点扶危济困的高风,是不是依旧在成天寻乐并且随地吐痰。作为很重要的一个环节,编者这次没有忘记另一些幕后人物——编辑。把他们也纳入视野,后台的景观就更为完整和丰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看一看后台,是为了知人论世,清查文学生产的真实过程。论世暂且不说,知人其实很难。后台并不一定都是真实的保管箱。这里的人们虽然身着便装,操着口语,都是日常态,但真实到了什么程度却不好说。文章多是当事人或好友来写,看得不一定全面,有时还可能来点隐恶扬善以悦己或谀人。即便是下决心做一个彻底透明的人,也还有骨血里的文化在暗中制约。虽然不至于会用《牛虻》来设计和操作爱情,但从小就接受的伦理、道德思维方式等等训练,现实社会里国籍、地位、职业、习俗、流行舆论、政治处境等等限制,很可能使人们不自觉地把文化假象当自然本质,把自己的扭曲、变态、异化当作真实的“自我”——后台不也是一个广义的前台?
周作人归附了侵略者政权。是真心还是假意?是虚无顺势的表现,还是怯懦媚权的表现?是某种文化背叛的政治延伸,还是某种私愤的政治放大?抑或他只不过是偶然的一时脑子里进了水?……也许这些因素都存在,不过是在不同情况下构成了不同的主从和表里。他扪心自问,可能也不大看得清自己,更遑论旁人和后人。有些人根据他的政治表现,把他的前期定为革命文学家,把他的后期定为反动文学家,显得过于简单,也不无失真的危险。由此可知,知人论世也常常落个一知半解,不一定总是很可靠。
俗话说,生活是一个更大的舞台。这个舞台的后台纵深几乎是无限,不是轻易能走到头的。
人的真实越来越令人困惑,也是一个千古难题。
戏剧家布莱希特对真实满腹狐疑,提倡“疏异化”,就是喜欢往后台看,把前台后台之间的界限打破,把文学的看家本领“拟真”大胆放弃。家皮兰德娄让他笔下的人物寻找他们的叙述者,写下所谓“后设”,即关于的,也就是将的后台示众。这些方法后来侵入音乐、绘画以及电影,已成为文艺创作潮流之一。创作本身成了创作的主题,艺术天天照着镜子,天天与自己过不去。艺术家们与其说仍在阐释世界,毋宁说更关注对世界阐释的阐释。这是本世纪的一个特征。
这个自我清查运动的特点是长于破坏性,短于建设性。它不断揭破虚假,冲击得真实感的神话防不胜防和溃不成阵。但造反专家闯入后台的消极结果,是真实无处可寻,真实从此成为禁忌。神圣的大活人们一个个被消解以后,一层层被消解以后,先锋文化只好用反秩序的混乱、无意义的琐屑、非原创的仿戏,来拒绝理解和知识,来迎头痛击人们认识世界的欲求,给满世界布播茫然。
这种认识自戕,具有对伪识决不苟且的可贵姿态,但它与自己的挑战对象一样,也有大大的软肋,比如把真实过于理想主义地看待。在这些造反专家们看来,似乎凡真实必须高纯度,容不得一点杂质,因此它像宝矿一样藏在什么地方,只等待求知者去寻找。问题在于,世上有这样高纯度的真实吗?没有任何杂质的真实革命、真实自由、真实爱情、真实忏悔、真实自我……藏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呢?
其实,那样的矿点并不存在,那样的矿点子虚乌有也并不值得人们绝望。真实不是举世难寻的足赤金,而是无处不在的空气,就像虚假一样,或者像虚假的影子一样。对任何虚假的抗争,本身就是真实的义举,如同暗影总是成为光源的证明。当布莱希特从战争废墟和资产阶级伪善窒息中汲取了愤怒,当他对人们习以为常的世界假象展开挑战,他本身就是在呼吸着真实,就活在真实之中——不论他对戏剧追求“真实”这一点是多么狐疑。
当然,这完全不能保证他永远代表真实。一旦他放出明星的光辉,成为沽名者和牟利者的时尚,连他所发动的反抗也可能沦为做秀和学舌,成为虚假透骨的表演、毕业论文、沙龙趣谈、纪念酒会以及政客们嘴里的文雅典故。这就是说,真实离虚假只有一步之遥。
真实是一种瞬间事件,依靠对虚假的对抗而存在。因此它是重重叠叠文化积层里的一种穿透,一种碰撞,一种心血燃烧,这在布莱希特以及其他作家那里都是如此,在任何文学现象里都是如此。
人远远离开了襁褓时代的童真,被文化深深浸染和不断塑造,自觉或不自觉地进入了各种文化角色,但未尝不可以呈现自己的自然本色。只是这种本色不可远求,只存在于对虚假的敏感和拒绝,存在于不断去伪求真的斗争。在这样的过程中,本色以相对本色的形式存在,自然以相对自然的形式存在。同样在这一过程中,相对本色将在角色里浮现,相对自然将对文化输血。我们身上无法摆脱的文本载负,也就有了人味和人气,获得生命的价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对于文学而言,这既是作家走出层层无限的后台从而展示自己的过程;也是读者越过层层无限的前台从而理解作家的过程。每一次智巧的会意,每一次同情的共振,每一次心灵的怦然悸动,便是真实迎面走来。
读任何书,读任何人,大概都是这样的。
1994年7月
*此文原名《在的后台》,代序林建法所编《再度漂流寻找家园融入野地》一书,最初发表于1995年《现代作家评论》杂志,后收入随笔集《完美的假定》,已译成法文。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关于《骑兵军》
很少有作品具备巴别尔《骑兵军》这样多的商业卖点:作者的惨死,犹太人的悲情,哥萨克的浪漫,红色的恐怖,艺术上的独特风格,甚至还有西方教派之间不宜明言的恩怨情仇……但巴别尔与商业无关,与任何畅销书作家没有共同之处。一般畅销书作家是用手写作,高级畅销书作家是用脑写作,但巴别尔是用心写作,用心中喷涌出来的鲜血随意涂抹,直到自己全身冰凉,倒在斯大林主义下的刑场。在倒在刑场之前,他的心血在稿纸上已经流尽。
巴别尔站在一个历史的压力集聚中心,一个文明失调的深深痛点,在白炽闪电的两极之间把自己一撕两半:他是犹太诗人,是富有、文弱、城邦、欧罗巴的一方;也是红军骑兵,是贫困、暴力、旷野、斯拉夫的一方。因此他眼中永远有视野重叠:既同情犹太人的苦难,也欣赏哥萨克的勇敢;既痛惜旧秩序虚弱中的优雅,也倾心新世界残酷中的豪放。他几乎散焦与目盲,因为各种公共理性对于他无效,眼前只剩下血淋淋的一个个生命存在。换句话说,他集诸多悖论于一身——这是他作为个人的痛苦,却是他作为写作者的幸运。
第一流作家都会在黑暗中触摸到生活的悖论。老托尔斯泰在贵族与贫民之间徘徊,维克多·雨果在保皇与革命之间犹疑,但巴别尔的悖论是最极端化的,是无时不用刀刃和枪刺来逼问的,一瞬间就决定生死。这使他根本顾不上文学,顾不上谋篇布局,遣词造句,起承转合,情境交融,虚实相济乃至学接今古那一套文人工夫,甚至顾不上文体基本规定——他只能脱口而出,管它是文学还是新闻,是散文还是。
大道无形,他已不需要形式,或者说是无形式的形式浑然天成。他血管里已经奔腾着世纪阵痛时期的高峰感受,随便洒出一两滴都能夺人魂魄。他不是一个作家,只是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灵魂速记员和灵魂报告人。这种作品的出现是天数,可遇而不可求,在这个世界上不会很多。就像中国诗人多多说过的:这样的作品出一部就会少一部,而不是出一部就会多一部。
他在法文与英文中成长,浸淫于欧洲现代主流文明,但不幸遭遇欧洲两大边缘性族群:其一是犹太人,给欧洲注入过正教与商业,却在集中营和浪落旅途成为欧洲的弃儿;其二是斯拉夫人,为欧洲提供过大量奴隶和物产,却一直被西欧视为东方异类——其“斯拉夫”奴隶的贱称,无时不在警示这种冷泠距离。这两大族群缺乏权力体制的掩护,承受着欧洲文明转型的特殊代价——巴别尔就是这一历史过程的见证人。因此,《骑兵军》不是一个关于苏维埃的简单故事。书中的种种惨烈,源于文明之间的挤压,也许更多源于自然的物竞天择和历史的删繁就简。它一度出现在德涅斯特河流域,将来也可能出现在另外一片大陆。
东方也好,西方也好,各有难念的经。种族和宗教是欧洲的敏感问题,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可能稍觉隔膜。当今中国读者看西方多是看西方的核心区,比如西欧与北美,而且只是看它们的某一阶段或某一层面。如果我们也看看欧洲的“郊区”甚至“远郊”,比如斯拉夫地区、南欧、北非、中东,我们的西方观才可能更完整。掩卷而思:巴别尔在谴责谁呢?我们又能谴责谁呢?欧洲文明在灾难中前进,一如其他文明一样,我们没法改变这一点。我们能谴责那些报复压迫的压迫,还是激发凌辱的凌辱?该谴责那些无力阻止戮杀的诗歌,还是实现了秩序和胜利的暴力?
也许,我们只能叹息人类的宿命。
关于《病隙碎笔》
史铁生躺在轮椅上,大多时候都在抗争着沉重的呼吸与高烧的体温,每隔两天还得去医院做透析,即把全身的血慢慢洗滤一遍。我曾经与他谈到行为艺术,他笑了笑,说一个人活着,一次次洗滤自己的血,这还不算行为艺术?
欧洲伟大的当代科学家霍金在轮椅上思索着宇宙,写下了《时间简史》;中国的作家史铁生则在轮椅上思索着人和人生,写下了一百多万字的散文,还有最近这本由何立伟配画的《病隙碎笔》。我是在《天涯》杂志上陆续看到这些文字的,每看了一期,就急着等待下一期的到来。一边看一边想:这本身都是奇迹,或者说也是常例——身体的虚弱正好迫压出心智的强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铁生知道危险随时悬在头上,因此他必须抓住病魔指缝里遗漏出来的每一刻,把自己还未完成的思考进行下去。什么是人的欲望?什么是人的灵魂?什么是真实以及什么是爱愿?……他已经没有工夫也毫无兴趣像很多作家那样,在文学陈规中绕圈子,耍招式,而是用最明快的方式直指人心,直指我们内心深处那些尖端和终极的价值悬问。在一个缺乏宗教传统的国度,一个连宗教也大多在投资来世福乐的世俗化国度,铁生有价值的饥渴却没有特别的神学崇拜。他的思考仍然充满着活泼知识而没有偏执迷信,他的言说仍然平易近人而从不故作虚玄,但他的理性足迹总是通向人生信仰,融入一片感动和神圣的金色光辉。在这个意义上,《病隙碎笔》几乎是一个爱好科普知识的耶稣,一篇可以在教堂管风琴乐声中的童话,是一种在尘世中重建天国的艰巨努力。在当下中国能这样做的人,数一数,除铁生之外恐怕也就不多了。
《病隙碎笔》是一部人学,一部心学。什么是心?什么是精神或灵魂?设若一个人生活在孤岛上或者月球上,他会有精神或灵魂吗?他连语言和思维都会迅速退化,还怎么会有感动、爱情、道德、志向等等神物?据此可知,精神是一种高智能生命的群体现象,是维护人类安全和幸福的群体意识沉积,因此杀一人可能有“灵魂的不安”,无非是这种行为伤害了人类的一部分,也就是伤害了人类;吃一碗饭却很少有“灵魂的不安”,无非是稻麦五谷尚处人类范围之外,其存亡就不被灵魂所牵挂——这显现了灵魂的管理边界。灵魂与肉体当然有关系,用铁生的话来说,灵魂是“爱的信奉”和“辽阔的牵系”,类如一种“无限消息的传扬”,它与肉身的关系,是一种“消息”与“载体”的关系。这就是说,灵魂这种公共物品可以呈现于个体大脑却从来不隶属于个体大脑。个人的肉体连同大脑可以消失,公共的灵魂却亘古常在。当铁生突然感到书架上几千本书其实是“全有关联”的一本大书的时候,他已经抵达了灵魂追问的理性最前沿位置,已经逼近精神现象的谜底,并且与自然科学领域里的整体主义哲学不谋而合。
在这种哲学看来,整体大于或小于部分之和。因此锯子的本质是锯齿的组合而不是任何单个的锯齿,蜜蜂的本质是蜜蜂的群体而不是任何单个的蜜蜂。正像铁生愿意把几千本书看作一部多卷本大书那样,这种哲学更愿意把人看作是活了几万年并且布满全球的一个雾状生物,灾荒和战祸只是这个庞然大物的局部溃烂,和平与繁荣只是这个庞然大物的局部营养,哲学、宗教、科学、文学、艺术的灿烂群星则构成了这个雾状生命的闪烁心思。总而然之,这种哲学需要一种奇特的想象,一种把“人”从“个人”中解放和超脱出来的想象。
“个人之于人类,正如细胞之于个人,正如局部之于整体,正如一个音符之于一曲悠久的音乐。”见《病隙碎笔》之五铁生已经进入了这种想象。这也是整体人类在当代的伟大发现。因为铁生并不仅仅是铁生,而是铁生所参与和承传的心流,是无数陌生人共同构成的精神长征,将其命名为史铁生,或者命名为屈原、莎士比亚、贝多芬、爱因斯坦等等,只是一些不够准确的临时指代。在这个意义上,作为“细胞”的每一个人都终会消亡,但并不影响公共灵魂继续燃照茫茫暗夜。既然如此,死有什么了不起呢?我们悲哀于一己的消亡,也就是人类共同体个别细胞的消亡,有什么道理吗?既然如此,灵魂怎么可能会死呢?中国前人说“视死如归”,就暗示了肉身只是一个临时寓所而我们的灵魂来于整体终将又要“归”于整体。正是读着这本《病隙碎笔》,我看见铁生将轮椅轻轻一推,就跨越了生与死,跨越了瞬间与永恒。
把个人想象成“细胞”、“音符”一类局部,当然并不是要废除人的个体性,并不是要强加一种集权伦理。整体是由众多局部组成的,只可能由众多局部组成,因此任何对局部的伤害也就是对整体的伤害——除非在“两害相权取其轻”的特殊处境,整体的保全可能需要有个别局部的牺牲。铁生对这一点是很清醒的,因此在这本书中的很多地方,他甚至更多采取了一种个人主义的姿态,对历史上种种压迫个人、盘剥个人、取消个人的专制叙事保持深深警觉。其实这不仅仅是个人主义,也是整体主义的应有之义,因为历史上那些压迫、盘剥以及取消,同样是对整体的掠杀,“文革”也许就是难忘的一例。更进一步说,“文革”罪错并不仅仅是对某些个体形成侵害,同时也是族受其戕和国受其伤。正因为如此,铁生的个人主义并不一味放纵欲望,倡扬自由的同时,常常用爱愿来补充和诠释自由,对市井化的放辟邪侈——如果说这也俗称为个人主义的话——同样保持了深深警觉。
这是一场腹背受敌的双向抵抗,而且是面对一系列不可能靠理法推演而只能在具体实践那里相对解决的难题。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剥夺了他人自由的自由?什么是爱愿?什么是妨碍了他人爱愿的爱愿?富贵者与贫贱者的两份自由相冲突时怎么办?指向小鸟和指向邻居的两份爱愿需取舍时怎么办?……灵魂并不能提供一本实用通行手册,并不能预制实践者在现实中分寸各异的随机判断。这便是宗教的局限,是终极价值追问的局限。
这种追问昭示着精神方向,但并不会指定每个人的日常路径。这种追问是与上帝的对话,是思想的天马行空,但并不能取代经济学、政治学、法学等各种世俗思辨和权宜安排。术可乱道,这是没有错的;然善无独行,亡术亦非道——中外先贤一直奋斗在这种道的有术和无术之间。
铁生并没打算在《病隙碎笔》里完成一切。每一个圣哲即使没有躺入轮椅,也不可能完成这一切。这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只是人类灵魂不同的入口,通向共同的幽深、广阔以及透明,在书架上向我们默默敞开。
2002年1月
关于《刘舰平自选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刘舰平为湖南人氏,体魄雄健,臂力超群,在角力游戏中很少遇到对手。尽管如此,朋友们还是愿意用“漂亮”甚至“妩媚”这些较为女性化的词,来描述他的面容——尤其是他的眼睛。
大约十多年前,这双美丽得几乎让人生疑的眼睛开始夜盲,继而视野残缺,最后被确诊为一种极其罕见的先天性眼疾。在一般的情况下,这种眼疾将在十到二十年的时间里,无可避免地导致患者完全失明。
一切可以尝试的救治方案都尝试过了,还在尝试下去。但是坦白地说,他的双眼里已经渐生黯淡、涣散、迟钝,就像曾经灿烂的星星正缓缓熄灭。他和他的亲友们仍在等待奇迹。但如果现代医学最终不能保住他残存的视力,他就将进入一片永远的黑暗——这种沉重的可能一直悬在他的头上,甚至已经超前进入他一次次自我调侃式的心理预习。在那片黑暗里,当然还会剩下很多声音。循着这些声音,一个人可以找到它们各自的来处,一些大的或者小的、软的或者硬的、冷的或者暖的、动的或者不动的物体。世界万物将被一个最简单却是最重要的标准来区分:是障碍或不是障碍,能把脚和腿撞痛的或不撞痛的。
对于他来说,腿脚上的痛感,将成为世界一切事物的形象和意义。
这就是盲人的世界,某一类残疾人的世界。在我看来,“残疾”的定义有些含混不清。如果一个人患上胃病、关节炎、高血压,甚至割去半个肺,拿掉一只肾,血液里流淌癌细胞,同样是损坏了身体,但人们并不会将其称为残疾。可见“残疾”并不完全是一个测定健康的概念,至少也是一个生理学中特殊的概念。“残疾”指涉人的视、听、触、言、行、思等能力,与佛经里“六根”与“六识”的范畴相当接近,虽然所言生理,意旨却偏向心理,几乎是一种佛学化生理概念。
其实,从个人感知世界这一方面来说,有谁可以逃脱生理局限呢?有谁可以无所不能呢?我们无论有多么健康,也缺乏狗的嗅觉,鸟的视觉,某些鱼类的听觉。我们听不见超声波,看不见红外线,声谱上和光谱上大部分活跃而重要的信号,一直隐匿在我们人的感官之外。在生物界更多灵敏的活物看来,整个人类庶几乎都是“残疾”的。直到最近的一两个世纪,我们依靠望远镜才得以遥望世界,依靠航天机才得以俯瞰世界,依靠核反应堆和激光仪才得以洞察世界。在拥有更高科学技术的人们看来,前人可怜得连一张高空航拍照片都不曾领略,对世界的了解是何其狭窄和粗陋。这种状态与健康人眼中的“夜盲”或者“视野残缺”一类,似乎也没有太大的距离。
局限总是相对而言。人不是神。人一直被局限所困,还将继续被局限所困——即便正常人也是如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类循着介入世界的无限欲望,以不断突破和超越自己生理局限的过程,构成了迄今为止的历史。人们靠科学拓展对物界的感知,同时也用艺术拓展对心界的感知,比如从文学史上最初的一个比喻开始,寻找声音的色彩,或者色彩的气味,气味的重量,重量的温度,温度的声音,就像一个盲人要从一块石头上摸出触觉以外的感觉,摸出世界的丰富真相。这几乎就是文学的全部所为。文学不是别的什么,文学最根本的职事,就是感常人之不能感。文学是一种经常无视边界和越过边界的感知力,承担着对常规感知的瓦解,帮助人们感知大的小,小的大,远的近,近的远,是的非,非的是,丑的美,美的丑,还有庄严的滑稽,自由的奴役,凶险的仁慈,奢华的贫穷,平淡的惊心动魄,耻辱的辉煌灿烂。文学家的工作激情,来自他们的惊讶和发现,发现熟悉世界里一直被遮蔽的另一些世界。
舰平起步于诗歌,后来在、散文方面有卓识和真情,可见眼疾并不妨碍他看到这个世界上更多的东西。他最近刚经历了一次眼科的大手术。不管这次手术的效果怎么样,他今后的新作将展示出越来越宽阔的视野。
*以上三篇最早分别发表于2006年《第一财经》报、2002年《北京青年报》、1996年《书屋》杂志。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自我”是新时期文学中的王牌概念之一。我十分赞同作家珍视自我、认识自我、表达自我,反对人云亦云众口一词的同质化,还有那种全知全能指手画脚的教化癖。
但前人说过:好而知其恶。我也明白,“自我”一词本身未免过于笼统、简单以及含混,一旦离开了对话者之间的语义默契,就可能成为一剂迷药。事实上,九十年代以来,“自我”确实在一些人那里诱发自恋和自闭,作家似乎天天照着镜子千姿百态,而镜子里的自我一个个不是越来越丰富,相反却是越来越趋同划一,比如闹出一些酒吧加卧床再加一点悲愁的标准化配方,见诸很多流行。“自我”甚至成为某些精英漠视他人、蔑视公众的假爵位,其臆必固我的偏见,放辟邪侈的浪行,往往在这一说法之下取得合法性。在一个实利化和商业化的社会环境里,在一个权贵自我扩张资源和能量都大大多于平民的所谓自由时代,这一说法的经验背景和现实效果,当然也不难想象。好比羊同羊讲“自我”可能没有什么坏处。但把羊和狼放在一起任其“自我”,羊有什么可乐的?
一个人并没有天生的自我。婴儿的自我与成人的自我就不可同日而语,而前者除了吃奶欲和排泄欲,有什么可供认识和表达吗?从婴儿到成人的过程,岂能在一面镜子前封闭式地完成?稍有生物学常识的人知道,一个生物个体的特异,不是这个个体遗世独立的结果,恰恰是诸多个体组成了系统并且在系统中持久交流与冲突的结果。倒是不能构成共生性系统的众多个体,只能像沙子一样匀质化,即千篇一律的雷同。这就是说,自我只能产生于社会环境与文化过程,公共群体几乎是自我之母。
在这一方面,有些照镜专家好谈佛老。其实佛学一直力破“我执”。大乘佛教倡导“自度度人”,也是担当社会责任的。佛教重“因缘”,内因外缘就是对一种环境系统的描述。唯识宗将“依他起性”列为要旨第一条,强调任何“种子”在转化为“现行”的过程中,有赖于他者的作用,纯粹的自我从来不可能生成见台北大乘文化出版社《唯识思想论集》。有些照镜专家还好谈海德格尔,其实也是爱错了对象。海德格尔不太懂得整体主义,但还不至于在他的林中小路上自摸成癖。《存在与时间》中最有洞见的部分,恰恰是他发现了“自我”差不多是一个行骗的假面。他是这样说的:“此在总是说:我就是我自己;但也许偏偏它不是自己的时候它说得最为起劲。”连“冷漠相处”也是一种“共在”,“这与互不关联的东西摆在一起有本质的区别。”他不承认“无世界的单元主体”,倒是强调“此在世界就是共同世界,在世就是与他人共同存在。”见陈嘉映编著《存在与时间读本》他差不多用了整整半本书,来说明自我与外部世界是怎样一开始就相互纠缠和相互渗透,不容人们一厢情愿地机械两分。
引用这些说辞很可能让人扫兴。这无非是有感于时下一些人理论上的混乱,若不稍加澄清,很可能以讹传讹混淆视听。作家当然大多是个体户,作家当然有别于记者、法官、社会学者、慈善家、政治领袖等等。这要求作家经常内省式地回到个人体验,回到自我的感觉、经历、记忆以及想象,也是回到理解他人和理解社会的最可靠入口。我只是怀疑有些人错把慈母当仇敌,以为只有脱离社会才能找到自我;也怀疑有些朋友错把险途当捷径,不知道“表现自我”其实意味着极为苛刻的标准和极为危险的任务,恐怕不宜成为群众运动,更不宜成为青少年的流行娱乐。自我是有不同质量的。当自知阅历贫乏的时候、感受肤浅的时候、人格卑微的时候,我情愿躲在技巧的后面,做些没出息的工匠活计,而不敢赤裸裸跳出来以一个丑陋“自我”使他人受惊狂逃恶心翻胃。就像一个功底深厚的歌唱家,唱得越轻松就越有状态;如果一个初入歌坛的音盲来提前玩一把轻松和秀一把轻松,岂不会一塌糊涂?
孔子主张因类施教,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借用这一格式,我们似乎也可以说:成熟入世者以上,可言自我也;成熟入世者以下,不可言自我也。成熟入世者以上,可多言自我也;成熟入世者以下,宜少言自我也。事情至少得因人而异。从这个意义上说,青少年尚处经验和学识的欠缺阶段,以学习为要务,似应特别注意防火、防盗、防“自我”,不必去参加仿卢梭或者仿卡夫卡的高风险冒进。一不小心成了先疯锋派和前伪卫派的怪胎,靠扮鬼脸发尖声来混生活,恐怕就是不折不扣地自毁其我了。
2002年6月
*最初发表于2002年《上海文学》杂志,后收入随笔集《完美的假定》。
个性
我近年来的印象中,很多不解饥渴,有时候十几页黑压压的字翻过去,脑子里可能还是空的。包括读自己的有些,也成了一件需要强打精神不屈不挠的苦差,比读理论和新闻还要累人,岂不奇怪?
出现了两个较为普遍的现象。第一:没有信息,或者说信息重复。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鸡零狗碎,家长里短,再加点男盗女娼,一百零一个贪官还是贪官,一百零一次调情还是调情,无非就是这些玩意儿。人们通过日常闲谈和新闻小报,对这一碗碗剩饭早已吃腻,挤眉弄眼绘声绘色再来炒一遍,就不能让我知道点别的什么?这就是“叙事的空转”。第二:信息低劣,信息毒化,可以说是“叙事的失禁”。很多成了精神上的随地大小便,成了恶俗思想情绪的垃圾场,甚至成了一种看谁肚子里坏水多的晋级比赛。自恋、冷漠、偏执、贪婪,淫邪……越来越多地排泄在纸面上。某些号称改革主流题材的作品,有时也没干净多少,改革家们在豪华宾馆发布格言,与各色美女关系暧昧然后走进暴风雨沉思祖国的明天,其实暗含着对腐败既愤怒又渴望的心态,形成了乐此不疲的文字窥探。
据说这是一个个人化写作的黄金时代,奇怪的是,人们紧急解散以后并没有各行其是,倒是更加潮流化的步调一致,包括作品中很多新派少年,变得一律地横叫做酷?,一律地疯叫做炫?,成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正如蔡翔先生总结的:“个人性成了一种新的普遍性”——倒不如在个性据说受到深重压抑的时代,鲁迅、老舍、沈从文、赵树理等,写出的人物一个是一个,神采殊分,命运各异,合情合理,入筋入骨,至今还在人们记忆中呼之欲出。这样看来,个性并不是孤芳自赏的产物,倒是不把自己当回事的一些忘我者可能更富有个性。一个婴儿的吃奶和排泄,算什么个性?一个人总是把自己孤立在私宅或者荒漠,能有什么样的个性?个性是人进入社会化和历史化的产物,一如争奇斗艳的自然物种,其差异刚好是它们组成共生系统的结果,是它们互相影响、互相支撑以及互相冲突的结果。不能植根公共文化积累的个性一定是空虚的,不能承担公共事务重荷的个性一定是轻浮的。在一个消费主义时代,人生轨迹如果统统指向利益,很不幸,当然就只能相互重叠,都成了两点之间最短的直线。
作家不是记者、法官、教长、社区工作者等等,不能不顽强坚持个人的视角,不能不是广义的个人主义者。但个人视角是为了更真切地洞察社会与历史,不是时时对准自己的超大豪华肖像。恰恰相反,把聚焦时时对准自己的肖像,这种视角与旧时政治、宗教的意识形态宣传无异,是另一种全民障眼法,是观察视野的自动放弃与任人没收。我们现在不妨重读一下卡夫卡的《城堡》,他是成天在咖啡馆和卧室里自己与自己犯傻吗?还可以重读一下马尔克斯的《超越爱情的永恒死亡》和《没有人与之写信的上校》,这些揭示了拉美资本化进程下的血泪人生,岂无强烈的公共关切和社会热情?可惜的是,我们曾对此有目无珠,仅仅把这些作家的先锋性解读为个人性,解读为人人自封上帝式的轻狂。这是八十年代的严重事故之一。在这种情况下,假上帝们后来齐刷刷地滑入叙事的“空转”和“失禁”,把读变得一种苦刑,大概不值得特别惊诧。
技术
在中文语境里,“艺术”的思维特点是以直觉为本,不拘泥于任何理法和规则。苏轼就崇尚随心所欲信马由缰,曾夸耀自己的写作:“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在这种说法后面有一大堆理论的支持,如“文无定法”王若虚语,“文无定体”吕本中语,“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严羽语,都有直觉至上的味道。中国人习惯于把“艺术”与“匠术”相对立,尊前而贬后。如果说哪位文学家是“文匠”,有“匠气”,简直是骂人。
欧洲古人并不是这样。单从英文来看,“艺术”与“技术”同义,“艺术家artist”一词,在很多情况下可以置换成“匠人”和“手艺人”artisan、craftsman等,这在中国人看来一定很奇怪。他们的艺术与直觉是对立的,见于亚里士多德的措辞:byartorbyinstinct靠艺术抑或靠直觉;艺术又与自然对立,见于贺拉斯的措辞:ofnatureorofart艺术的抑或自然的。亚氏曾经把科学分成三种,其中的实用科学干脆就等同于艺术:appliedsceorart。可见,这里的艺术,与古希腊人造船术和古罗马人练兵术是同一码事,既“关书”又“关理”,是文有定体和文有定法的。这个传统直到现在还余绪未绝,美国一些电影理论,对电影制作照例有详细规定:过了几分钟该做什么,过了十几分钟该做什么,统统有法可循,马虎随意不得。
中国人的现代文学理论体系基本上西化了,如谈必谈“情节”、“人物”、“主题”三大法统,就是承接西方传统。但中国人轻视技术训练,连大学里的作家班,对技术也不敢往深里讲和往细里讲。鲁迅先生劝人“不要相信做法”的话,吓得大家对技术躲得远远的,一动笔总是把自己想象成天才而不是工匠。这倒是有点中国人的脾气。不过,天才或说英才总是少的,大部分作家写一般的作品,作为一种合法职业,就得有起码的职业技术。天才或说英才也总是从庸才成长起来的,在成长的初始阶段,技术教育和训练恐怕不可免。这就像一个优秀球员在竞赛场上踢球如神,怎么踢都是妙,但基本功得靠训练场上一招一式地练出来,须按部就班和循规蹈矩,没有什么捷径可走。
有些在第一页就出现了七八个人物,这叫读者如何记得住?这是太不注意把握节奏的技术。有些里的每个人物开口都贫嘴,俏皮话密植,搞笑术地毯轰炸,其实过了头不怕互相雷同和抵消?就不怕真到紧要处反而使不上劲?这是太不注意把握反差对比的技术。还有些的煽情是硬煽,比如总是让英雄得胃病,让美女淋冷雨,搞得读者欲悲反笑,情绪短路,感觉串味,颇受折磨。其实煽情不是什么难事。亚里士多德早就说过,作品要在唤取“恐惧”与“怜悯”,具体做法是:坏人做坏事,不会让观众惊奇,所以应该让坏人做好事;好人做好事,也不会让观众惊奇,所以应该让好人做错事。最好的悲剧,一般是在亲人关系中产生怨恨,或在仇人关系中产生友爱。显然,《奥赛罗》和《雷雨》这一类作品,深得亚氏艺术或技术?的精髓,果真搅起了一代代受众的心潮起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们完全可以瞧不起这些套路,但慎用技术不等于不懂技术,自创技术更不等于不要技术。倘若我们这些低能儿多读几本老祖宗的技术操作手册,我们不一定能写出最好的作品,但至少可以不写最糟的作品,比方说不至于用悲情去胳肢读者,在煽情的时候缘木求鱼。
错误
美国人策划过一次人机象棋比赛,结果是一台叫做“深蓝”的电子计算机战胜了国际棋王。这场赛事虽然带有游戏性质,规则与评价方法不一定公正合理,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值得我们这些叫做人类的活物吓一跳。我们是人,能吃,能喝,能上班,能打领带,能谈哲学并且患高血压,自以为是天下独尊的智能生物。但我们的智能已经敌不过芯片了——它今天能赢棋,明天就不能干一点缺德的什么事?比方说搞一次政变上台当总统然后像饲养员一样把我们圈养起来?
幸好有一本科学家的书。我忘了这本书是美国人还是英国人写的,只记得书中一个最让我放心的结论:电脑是永远没法战胜人脑的。理由是:电脑尽管有人脑无可比拟的记忆容量,望尘莫及的计算速度,甚至还可以有人的学习、选择以及构想能力,但电脑缺乏人最重要的本领——犯错误。这就是说,芯片的工作永远是“正确”的,永远遵循着逻辑和程序哪怕是某种模糊的逻辑和程序;而人脑谢天谢地!却可以胡来,可以违规,可以“非法法也”,一句话,可以在错误中找到正确,用非逻辑和超程序的直觉方式来跃入真理。
这似乎是让人惊喜又不无沮丧的结论:原来,人类的专长,人类的优越,人类智能赖以自得的最后支点,其实就那么一条:犯错误。
错误可以是成功之母。水稻不育系原本是植物的错误或说缺陷,一经生物学家利用,倒成了发明杂交水稻的起点。文学中这样的例子更多。没有一本优秀的诗歌或,是循规蹈矩写出来的。把女人比作鲜花,把土地比作母亲,这些比喻初创之时,不都是物类混淆的“错误”么?把声音当作色彩来写,把味觉当作触觉来写,这些手法对于科学而言,不都是感觉乱套的“错误”么?没有前人胡思乱想地犯下这些个“错误”,怎么会有今天的文学?所谓“文匠”,就是一字一句都太“正确”了的人,而真正的文学家从来都是人类思维陈规和感觉定势的挑战者,“犯错误”简直是他们的一种常备心态。把动词写得不像动词,把悲情写得不像悲情,把回忆写得不像回忆,把写得不像……他们在这些胆大妄为中,必定犯过很多一钱不值的错误;但这些代价之后的收获,是他们开启了一个又一个新的正确,不断洞开令人惊异的审美世界。
柏拉图先生一生追求正确,最仇视文艺,说文艺家说话从来没个准,不要说了解物体的性能,就连了解物体的形状,也可以此时说大,彼时说小,可以此人说长,彼人说短,这样的莫衷一是与真理无缘,与政治原则更是格格不入,应视为一种恶劣的内在政治制度abadinnerpoliticalsystem。其实,柏拉图也没正确到哪里去,一旦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诞生,他那些有关物态大小或长短的执见,就变得不堪一击,并无永远的合法性。他似乎不知道,不论是在文学还是在科学领域里,共识常常都源于异议,真知常常都启于偏见,文学监护着人类认识的多样性,是天生的异议专家和偏见专家,虽然也常犯下错误柏拉图倒也说对了一面,但可以避免最大的错误:平庸。
平庸者充其量是一些披着人皮的芯片,可以做一些事情,做很多事情,但与创造不会有什么关系。
2003年5月至8月
附:偷换了前提的讨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选刊》编辑部:
谢谢你们转来孟繁华先生的文章。我欢迎任何人的批评。孟先生当然也有批评之权,只是他这篇文章里一开始就有前提偷换,让我困惑与为难。在我那篇短文里,我明明只是说到中“两个较为普遍现象”,而且通篇以第一人称来说事,把自己当作批评对象,怎么就成了我对“总体”和“全部”的偏执性“裁判”?在孟先生的词典里,“较为普遍”可以引申出“全部”、“总体”的意思吗?
恐怕不能吧。我们说改革使人民“较为普遍”致富,是否就可以引申出“全部”致富?是否就否认了贫困人口的存在?我们说制假售假现象“较为普遍”,还常常冠以“不正之风愈演愈烈”一类用词,是否就可以引申出中国商业的“总体”败坏?是否就否认了好或者较好的商家仍然存在?孟文不过是强调:好的还是有的,还是很多的,这我完全同意,在以前很多文章里也表达了同样看法。问题是:谁反对过这一点?
在不太久的过去,分清“九个指头与一个指头”的纠缠,常常成为政治棍子,让任何社会批评都如履薄冰,最后只能噤若寒蝉。文学界人士眼下经常批评商业、教育、体育、司法、政治等方面的负面现象,包括一些较为普遍或者非常普遍的负面现象,遇到对文学的批评或自我批评,最好不要过于敏感。其实,孟先生文中也承认中有“大量”烂俗的写作,表现为“都市小资产阶级、中产阶级、白领、官员、小姐、妓女、床上行为、歌厅舞厅、宾馆酒吧、海滨浴场等是常见的人物和场景”——以上均引自孟文。作为一个读者,我愿细心体会他这一批评的合理性,愿细心体会他的善意关切,不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比方去指控他居然把“白领”、“官员”与“妓女”并提,并且把“白领”、“官员”、“中产阶级”、“都市小资产阶级”统统一棍子打死。如果我也来吹毛求疵,举一两部作品为例,以证明上述人物身份和上述消费场景,并不妨碍这个作品成为优秀作品,我觉得这没有多少意思,更不会因此窃喜于自己论辩的胜利。古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此致
敬礼!
韩少功
2004年3月9日
*最初陆续发表于2选刊》杂志。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谈本土文化这一类问题有些危险。因为如何界定“本土”,很难说得清楚。中国近代以来的城市都是西方文化的登陆点,大体上都充斥着仿英、仿俄、仿美、仿日的复制品,从建筑到服装,从电器到观念,都仿出了不洋不土的热闹。即便在乡村里,恐怕也不容易找到高纯度的本土文化样品。我原来插队落户的那个村庄,够偏僻的了。可是不久前我重访旧地的时候,发现那里已有了卡拉ok,有了旱冰场,青年人大多穿上了牛仔裤——这是哪一家的“本土”?
这当然不是文化现状的全部,在众多的舶来品之外,我们当然还可以找到传统,找到很多华夏文明的遗传迹象。问题在于,这些遗传迹象同样值得我们警惕,稍加辨析,就很可能发现其中不那么“本土”的血缘。我熟悉的农民,他们指示当下时刻的用词,不是“现在”,不是“眼下”,而是可以土得掉渣的“一刹那”。略备佛学知识的人都明白,这个方言词其实来自梵文,是从印度舶来的外国话。连他们追溯族源时最常用的开场套语:“自从盘古开天地”云云,也是经不起清查的。盘古是谁?先秦两汉的诸多典籍无一字提到这个人,直到本世纪初,中、日史家们才考证出,盘古尸体化生世界的神话模式是由印度传入中土,于是我们尊奉已久的祖先之神,原来也有外国籍贯。
这可能让我们有点沮丧,却是国粹派们不得不面对的历史。早在一千多年以前甚至更早的时候,中国已经与当时称作“西域”的异邦进行了大规模的文化杂交。宋代以降,繁忙的“海上丝绸之路”又使中国与东南亚、南亚、中东乃至非洲实现了大规模的文化互动。到今天,随着交通和通讯手段的发达,中国文化又正在与其他民族的文化实现全方位的交汇与融合,常常出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在这个时候来谈“本土”,岂能不慎?
这样说,当然不是说“本土”不可谈,或者不必谈。也许,我们没有纯而粹之的本土文化,并不妨碍我们有不那么纯也不那么粹的本土文化,包括这种不纯不粹本身,受制于一方水土的滋养,也与别人的不纯不粹多有异趣。在中国落户的盘古,不会与落户日本的盘古一样。在中国高唱的卡拉ok,与在法国高唱的卡拉ok肯定也不完全是一回事。至少,在迄今为止的漫长的岁月里,在全球文化大同的神话实现之前,人性与文化的形成,还是与特定的历史源脉、地理位置、政体区划等等条件密切相关的。作家一旦进入现实的体验,一旦运用现实的体验作为写作的材料,就无法摆脱本土文化对自己骨血的渗透——这种文化表现为本土社会、本土人生、本土语言的总和,也表现为本土文化与非本土文化在漫长历史中相互交流相互影响的成果总和。有些拉美作家用西班牙语写作,有些非洲作家用英语写作,他们尚且带有母土文化的明显胎记,诸多只能使用汉语的中国作家,现在居然畅谈对本土文化的超越,当然还为时太早,也有点自不量力。他们兴致勃勃的“西化”追求或“国际化”追求,总给人一种要在桃树上长出香蕉的感觉。
但是,除非是作一般化的文化讨论——我偶尔也有这种兴趣——我还是不大喜欢谈“本土”,尤其是在空白稿纸上寻找自己的或散文的时候。在我看来,一种健康的写作,是心灵的自然表达,是心中千言万语在稿纸上的流淌和奔腾,无须刻意追求什么文化姿态。一个作品是否“本土”,出于批评者的感受和评价,不宜成为作者预谋的目标。这就像一个人的漂亮,只能由旁人来看,而不能成为本人的机心所在。再漂亮的大美人,一旦有了美的自我预谋、自我操作、自我感觉,就必定作姿作态,甚至挤眉弄眼,把自己的美给砸了。因此,“本土”也好,“时代”也好,“前卫”也好,“元”也好,这一类概念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都是事后批评的概念,事后研究的概念,而不是创作的概念;是批评者的话,而不是作者的话。倾吐心血的作家关切人类普遍的处境和命运,其文化特征是从血管里自然流出来的。他们没工夫来充当文化贩子,既不需要对自己的本土出产奇货可居,也不需要对他人的本土出产垂涎三尺。把中国写成洋味十足的美国,当然十分可笑;把中国写得土味十足然后给美国看,大概也属心术不正。世界上评估文学的最重要的尺度只有一个,就是好与不好,动人与不动人。离开了这一点来从事本土或非本土文化资料的收集,是各种旅游公司的业务,而不是文学。
文化的生命取决于创造,不取决于守成。一个有创造力的民族,用不着担心自己的文化传统溃散绝灭,正像一个有创造力的人,用不着担心自己失去个性。作为一个作家,他或者她完全可以不关心也不研究自己的文化定位问题。对于他或者她来说,刻骨铭心的往事和引人神往的奇想能否燃烧起来,创造力能否战胜自己的愚笨,这样的挑战,已足以使其他的事情都变得不值一谈。
1996年12月
*最初发表于1997年《上海文学》杂志,后收入随笔集《性而上的迷失》,已译成法文。
眼下,一个学者不写理论专著,倒去写一些接近文学的感性文字,是不可能被学术体制接受的。他既不可能拿到职称也肯定争不到研究经费,只能被视作不务正业或穷途末路的自弃。同样,一个作家不写正宗的“纯”文学,倒去写一些接近理论的智性文字,也不大可能被文艺体制接受。他会被同行疑惑,被文艺爱好者拒绝,在很多时候被视为越俎代庖的狂妄,或是江郎才尽的敷衍。
现代体制所要求的文化生产,是一种专业化分工的生产,而且在一种流行的误解之下,专业化一开始就定制了相应的生活方式与意识方式。事情似乎是这样:学者不需要关注感觉,不需要积累和启用个人经验,其郁闷、欣喜、愤怒、感动一类日常情绪反应,虽然真实地发生在每一天,却不宜在学术过程被问题化和课题化,只能被视为治学生涯的危险干扰,必须全力排除。他只需要从书本到书本地忙碌下去就够了,哪怕一本本不知所云的学舌,也是他从业的心血成果。同时,作家不需要投入思想,不需要拓展社会人文知识视野,鸡零狗碎,家长里短,男盗女娼,道听途说,似已构成自足的文学乐园,才艺的高下充其量只体现于通晓或奇诡的手法选择。这种情况下的作家,成了一批最有权利厌学、无知、浅见、弱智以及胡言乱语的人,专业经营小感觉和小趣味。至于追问笔下故事是否承担着价值意义,是否回应了世道人心中紧迫而重大的难题,只能让很多作家打出疲惫的哈欠。
这是一种文体分隔主义,差不多就是精神分裂主义。一个人,本来是心脑合一的,是感性与智性兼备的有机生命体,其日常的意识与言说,无不夹叙夹议和情理交错,具有跨文体和多文体的特征。如果不是神经病,没有任何人会成天操一嘴理论腔或者操一嘴文艺腔,把他人吓得目瞪口呆落荒而逃。在工业化时代以前,在人类心智发育的一个漫长历史阶段,这种日常的意识与言说直接产生文献,因此文、史、哲等等多位一体,几乎是最正常和最自然的文本。不仅从先秦到盛唐的一流中国先贤大多具有这样的全能风格,从古希腊哲学到《圣经》与《古兰经》,西方诸多奠基性的文化经典也不例外。没有人会对这种表达感到不习惯。
事情到后来才发生变化。随着儒学在中国颓败和宗教在欧洲坍塌,文化生产大规模重组,为了适应现代社会科层分明的需要,渐次纳入了专业化体制:理论与文学开始分家,甚至与散文也开始分家,甚至议论性的杂文与叙事性的散文也开始分家。尽管有托尔斯泰、尼采、雨果、鲁迅、罗兰·巴特等人,仍然表现出对文体分隔的不适与谋反,仍有一种常人式的亦即上帝式的表达欲望,但就大多数而言,文化人只能各就其位和各安其职,专业定位日益与自己的生存常态告别。偶有越位的文体客串,顶多只能算业余兴趣,不足为训,无关宏旨。写出最像理论的理论,写出最像文学的文学,才是大家更为惦记的目标。
这有什么不好吗?在一定的条件下,专业化分工可以使人们的术业有专攻,各求其长,各用其长,资源优化配置,写作更加职业化与技术化,知识的生产、流通、消费以及相关人力培训也更有效率。同时,专业化写作并不强求专业化,读者们完全可以上午读理论,下午读文学,一天之内频繁跑场与换道,采用杂食性精神菜单,在各种特色产品中博采众家然后自融一炉。欧洲十六世纪以后的人文兴盛,就呈现这样一种百体俱兴、百体俱精以及相得益彰的局面,使我们毫无理由对文体分隔过于担心,而且足以对这一趋势的前景仍然充满期待。
问题在于,文体是心智的外化形式,形式是可以反过来制约内容的。当文体不仅仅是一种表达方便,而是形成一种模式化强制,构成了对意识方式乃至生活方式的逆向规定,不是作者写文章而是文章写作者,到了这一步,作者的精神残疾就可能出现了,文化生产就可能不受益反受害了——这正像分类竞技的现代体育造出了很多畸形肉块,离人体健康其实越来越远。在这种情况下,智性与感性的有机互动关系被割裂。人们或是认为理性比感性更“高级”,从笛卡尔、莱布尼兹、康德以及列宁那里继承对感觉的怀疑;或是认为感性比理性更“本质”,从尼采的“酒神”说和弗洛伊德的“潜意识”说那里继承对理智的蔑视。还是在这种情况下,理论不光是一种文体,它构成了学者们获得感觉能力的障碍,其实也是创造优质理论的障碍,哪怕他们笔下可以偶得一些漂亮的文学化修辞——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太难。文学也不光是一种文体了,它同样构成了作家们获得理智能力的障碍,其实也是创造优质文学的障碍,哪怕他们笔下可以搬弄几个深奥的理论化辞藻——做到这一点同样不是太难。
人类的理智与感觉终于被不同文体分头管理,被学者与作家分头管理。而管理者们在日益职业化与技术化的竞争压力之下,画地为牢,自我囚禁,单性繁殖,自我复制,直至陷入精神枯竭和绝育的境地。他们心智空空却自居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言词滔滔却总是对当下重大的精神逼问视而不见或者避实就虚。他们使出版物汗牛充栋,但人们仍是的饥民,常常在书店里翻了半天,不知道有哪一本可读。
的饥民们更有充分的理由,对文本中的理性与感觉一并失望。
一个中产阶级日益庞大的社会里,文化过剩的真相其实是文化缺位。以前是“文学高于生活”,现在差不多是生活源于文学并且高于文学了。以前是“理论高于生活”,现在差不多是生活源于理论并且高于理论了。从表面上看,文化营销轰轰烈烈五彩缤纷,但世界历史和现实生活正在发生深刻变化,旧的解释系统力不从心,越来越不能与人们内心最深处的焦虑接轨。倒是很多在现实生活中摸爬滚打过的普通人,总是有书本之外太多惊人的故事和太多奇妙的想法,为文人墨客们闻所未闻。他们有足够的理由对文士们的忙碌表示疑惑。理科学子也有足够的理由瞧不起文科弟兄的几句酸腔——这种高等院校内外的普遍现象,似乎尚未引起人们的重视。
这样一个文明高峰的现代社会里倒是邪教迭出。特别是美国九一一事件以后,原教旨极端宗教主义、原教旨极端民族主义、原教旨帝国主义以及原教旨等级主义……以各种准邪教的方式卷土重来,在很多地方一呼百应大获人心。这些思潮基本上用不着理论和文学,却使理论与文学无法招架一触即溃。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思潮都具有精神分裂的特点:或是理智到教条主义的程度,强词夺理,冷血无情;或是感觉到享乐主义的程度,声色犬马,纵欲无羁。很多人就是这样缺乏完整人格,其偏执、自闭、僵固以及欲罢不能是常有症状。问题是:知识界对此是否毫无责任?那些泡沫化的理论和泡沫化的文学,是不是促成了这一场精神危机?那种人类理智与感觉被分隔管理以后的双双失血,双双无根,双双恶变,是不是终于面临着精神分裂以后的如期反应?
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说:“在今天,正确的生活和成功,是争得一个人进入疯人院所需要的同等资格:不道德、轻度狂躁以及思考的无能。”见《惶然录》
“疯人院”的最大心理特征就是感觉与理智失衡,是感觉脱离理智的控制,或者理智缺乏感觉的支撑。因此,现代社会的修复,不能不从人的心智修复开始。在这里,对文体的关注,也许是我们必要的基础性作业之一。我们当然不必要也不应该统统投入跨文体和多文体的写作,不必要也不应该接受对任何形式的迷信。但我们至少应该心脑并用,通情同时达理。“通情”的理论就是富有经验感觉积蕴的理论,哪怕最为枯燥的思辨推理中也伏有情感的脉跳。“达理”的文学就是富有思想智慧积蕴的文学,哪怕最为冲动的诗情画意中里隐有思想的重力。很自然,我们还应该对文体分隔壁垒抱有必要的反思与警觉,对某些“非典型写作”援以宽容。这不是什么很高的要求。这只是无法禁锢的心灵自由,让我们自己在写作之前,首先成为一个精神健全的常人,像常人一样来感知与言说这个眼前的世界。
2003年3月
*最初发表于2003年《天涯》杂志,后收入随笔集《文学的根》。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学语言,其实是最简易之事。一个人可能学不好数学,学不好哲学,学不好园艺或烹调,但只要没有生理残障,又有足够的时间投入,再笨,也能跟着姥姥或邻童学出流利的言语。即便是学外语,一般也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天赋和才具,你把几百个或几千个小时砸进去,何愁不能换上一条纯正的伦敦皇家之舌?
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加速现代化建设,出现了举国上下的英语热。两三亿学生娃娃哗啦啦大读英语,热得也许有点过了头,在英语发展史上也算得上罕见奇观。但英语热了多年,有些中国人一旦用英语还是挠头抓腮,半生不熟,有七没八,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于是自觉愚笨无比——其实,这种自惭也过了头。
英语难学至少有以下原因:
汉语以方块字为书写形式,是一种表意语言,与英语一类表音语言有天然区隔,在历史上风马牛不相及,长期绝缘,基质大异,各有固习和严规。比较而言,印欧语系虽品种繁多,但同出一源,其中有拉丁语一分为多,有日耳曼语一分为多,分家兄弟仍分享着几分相似的容颜,是大同小异或明异暗同。此后,英语在英伦三岛上形成,作为“三次入侵和一次文化革命”的产物,被丹尼尔·笛福视为“罗马撒克逊丹麦诺曼人”的共同创造,其中包括了日耳曼与拉丁两大语流的别后重逢,可视为发生在欧洲边地的远亲联姻。由此不难理解,英语虽为混血之物,仍承印欧语系的自家血脉,与各个亲缘语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位南欧或中欧人学习英语,或多或少仍有亲近熟悉之便,不似中国人一眼望去举目无亲,毫无依傍,缺少入门的凭借。
另一方面,汉语曾被沙漠和高山局限在东亚,是十六世纪以后一个民族逐渐沦入虚弱时的语言,虽有一份恒定与单纯,却缺乏在全球扩张的机会。可以比较的是,英语凭借不列颠帝国和美利坚超级大国的两代强势,在长达近三百年的时段内,由水手、士兵、商人、传教士、总督、跨国公司、好莱坞影片、bbc广播、微软电脑软件等推向了全球,一度覆盖了和仍在覆盖世界上的辽阔版图。在这一过程中,物种一经遗传就难免变异,规模一旦庞大就可能瓦解。英语离开母土而远走他乡,实现跨地域、跨民族、跨文化的结果,竟是变得五花八门和各行其是。尽管“女王英语”通过广播、字典、教科书等等,仍在努力坚守标准和维系破局,但不同的自然条件、生活方式以及社会形态,使散布在欧、美、澳、非、亚的各种英语变体,还是无可挽回地渐行渐远。到最后,世界上不再有什么标准英语,只有事实上“复数的英语”——包括作为母语的英语、作为第二语的各式英语,包括贫困民族和贫困阶层那里各种半合法的“破英语”。高达五十万的英语词汇量,比汉字总量多出十几倍,就是分裂化带来的超大型化,大得让人绝望。一个英美奇才尚无望将其一网打尽,中国的学习者们又岂能没有力不从心的沮丧?
更重要的是,生活是语言之母,任何绕过相应生活经历的语言学习必定事倍功半。当英语仅仅作为一门外语时,在学习者那里常常只是纸上的符号,无法连接心中的往事,于是类似没有爱情的一纸婚书,没有岁月的一张日历,或者是庭院房屋已经消失的一个住址,没有生命感觉的注入,不是活的语言。学习者们不一定知道,英语中所有寻常和反常的语言现象,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过都是历史的自然遗痕。在过去的十几个世纪里,英语是先民游牧的语言,是海盗征战的语言,是都市和市民阶层顽强崛起的语言,是美洲殖民地里劳动和战争的语言,是澳洲流犯、南洋商人以及加勒比海地区混血家庭的语言,是南非和印度民族主义运动的政治语言,是资本主义技术精英在硅谷发动信息革命的机器语言……中国人置身于遥远的农耕文明,没有亲历这诸多故事,对英语自然少不了经验障碍;如果对这一切又没有足够的知识追补,真正进入英语无异于缘木求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于一切学习英语的人来说,眼前这本《英语的故事》是十分重要的读物。作者罗伯特·麦克拉姆等人给学习者们提供了必要的补课。他让语言返回生活,返回语言产生的具体情境。他拒绝语言学中的技术主义和工具主义,坚持从语言中破译生活,以生活来注解语言,用一种近似语言考古学的态度,将读者引入历史深处,其细心周到的考察,生动明快的笔触,恢复了语言与生活的原生关系,重现了语言背后的生存处境和表达依据,使一个个看似呆板和枯燥的词语起死回生。这是一本为词典找回脉跳、体温以及表情的书,是为语言学招魂的书。它甚至不仅仅是一本语言史,而是以英语为线索,检索了英语所网结的全部生态史、生活史、社会史、政治史、文化史,在史学领域也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
文化史当然包括了文学史——读过此书之后,像我这样的文学读者,对莎士比亚、尤利西斯、惠特曼等西方作家想必也会有新的发现和理解,对一般文学史里的诸多疑团可能会有意外的恍然大悟。
因此,在一个中国全面开放的时代,一切对西方有兴趣的读者,一切知识必须涉外的学者、记者、商人、教师、官员以及政治家,都能从这本书中获益,都能透过英语之镜对西方文明获得更加逼近和入微的观察。
本书的译者欧阳昱,长期旅居英语国家,又是一个诗人兼家,有汉语写作和英语写作的丰富经验,在此书的翻译中经常音意双求,源流兼顾,形神并举,有一些译法上别开生面和饶有趣味的独创,颇费了一番心血。个别词语如“币造原意为币,引意为生造或杜撰”,出于词汇上援英入中的良苦用心,虽不易被有些读者接受,却也不失勇敢探索之功,为进一步的切磋提供了基础。
2004年2月
*原代序欧阳昱所译《英语的故事》一书。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关于“xx化”
“现代化”这个词已用得耳熟能详。但何谓之“化”?依中文的用法,推广、普遍、完全、彻头彻尾谓之“化”。那么彻头彻尾的现代化是什么模样?筷子很古老,不要了吗?走路很古老,不要了吗?窗花与陶器很古老,不要了吗?农家肥料与绿色食品肯定古已有之,还要不要?特别是在人文领域里,孔子、老子、慧能、苏东坡等等很不“现代”,怎么不要以后又要了?天人合一、实事求是、惠而不费、守正出奇等等,在不同时代虽有不同表现形式,一如男女求爱可以抛绣球也可以传视频,战争屠杀可以用弓矛也可以用核弹,但它们的核心价值能不能变?或该不该变?把它们都“现代化”一下是什么意思?
现代很好,特别是很多现代的器物很好。我眼下写作时就惬意地享用着现代电脑,还离不开现代的供电、供水、供热系统,离不开工业革命和信息革命的各种成果。即便如此,“现代”仍是一个容易误解的词,而英文中的-sation或-zation已经可疑,译成中文的“化”便更可能添乱。
这个词抵触常识,折损了我们的基本智商。谁都知道,无论怎样“革命化”的社会,很多事大概为革命力所难变,比如食色之欲、基本伦常、很多自然学科等等。无论怎样“电气化”的社会,很多事肯定用不着电器代劳,比如教徒祈神、旅者野游、孩儿戏水等等。无论怎样“市场化”的社会,很多事肯定不遵市场法则,比如法院办案、义士济贫、母子相爱等等。无论怎样“民主化”的社会,很多事肯定不走民主程序,比如将军用兵、老板下单、艺人独创等等。这就是说,世上很多东西,即便是好东西,也不可能而且不必要彻头彻尾的“化”。
倒是千篇一律的“化”必定单调乏味。整齐划一的“化”必定缺乏生机与活力——这是从热力学到生态学一再昭告的警示。世上的生态系统、文化系统、政治或经济系统等一旦进入同质状态,就离溃散与死寂不远。那么革命、电气、市场、民主一类哪怕是好上了天,也只是在一定范围内相对有效,在一定程度上相对有效,不必顶一个“化”字的光环,被奉为万能神器和普世天宪。
关于“xx主义”
“主义-ism”也是意识形态的权杖。这个词在汉译过程中还不时加冕一个“唯”,如物质主义materialism成了“唯物主义”,审美主义aestheticism成了“唯美主义”,理性主义rationalism成了“唯理主义”。于是既“主”且“唯”,如同天无二日和国无二君,大大强化了一元独断的霸气——其根据和好处到底是什么,至今没有个像样的交代,却实在该有个像样的交代。
有没有简约、尖锐、偏执乃至极端的思想适合“主义”一词?当然是有的。但这种情况并非全部,也不是多数。特别是在多元而开放的环境里,在人类文化丰厚积累之后,凡成熟、稳定、耐打击、可持续的思想体系,几乎都有内在丰富性,不过是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下各有侧重,如此而已。当今的大多社会主义者不会因“社会”而仇视个人和市场经济。当今的大多自由主义者也不会因“自由”而仇视平等与国家监管。他们均离各自的原教旨甚远,也都不会排拒孔子、柏拉图、佛陀、耶稣、达尔文、爱因斯坦这样一些共同的思想资源。这就是思想大于“主义”的常态。那么,描述这样一些思想组合体与多面体,是不是可以有“主义”之外更合适的说法?如果创新一些更合适的说法,撤掉一些玩命pk的主义擂台,那么多年来捉对厮杀不共戴天的“公正”与“自由”之争,“民主”与“自由”之争,“民主”与“社会”之争,“社会”与“共和”之争,作为很多有识之士眼中的小题大做甚至无聊虚打,是否可以少一点?
任何一种社会形态诚然有主要特征,但这种特征是表还是里,是果还是因,是相对甲还是相对乙而言,也常被人们粗心对待,于是“主义”的单色标签常常过分放大某些信号而删除其他信号,聚光某些因素而遮蔽其他因素,很容易把事物简单化,甚至混乱化。十九世纪的俄国和美国都冒出资本家,又都有数以百万计的奴隶,那么对这种资本加奴隶的共生体拦腰下刀,将其命名为“资本主义”而非“奴隶主义”,用“主义”削足适履,似乎并无充足理由。另一个例子是:古代中国确有近似欧洲的采邑、藩镇、领主、封臣等“封建”现象,但也有中央官僚集权漫长历史,有文明国家体制的早熟迹象,与欧洲的情况大有区别。漠视这种区别,把大分裂的欧洲等同于大一统的中国,进而等同于集体村社制多见的印度和俄国,用一个大得没边的“封建主义”帽子打发纷繁各异的千年人类史,打发宗族、帮会、教门、官僚等各种权力形态,也显得过于粗糙。显然,“封建”一词在多数情况下大而不当;谈“封建”更不一定意味着到处颁发“封建主义”。一旦竖起主义大旗,有些问题倒可能让人越辩越晕,越辩越累,越辩越怒目相向,直到离真理更远。
主义之争,至少一大半是利少弊多。据恩格斯说,马克思先后五次否定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见诸中文版《马恩全集》第三十五卷385页,第二十一卷541页附录,第三十七卷432页,第三十七卷446页,第二十二卷81页——看来马克思早已嗅出了主义的危险,不满思想的标签化。
邓小平多年前提出“不争论”,也一定是有感于“姓社”与“姓资”的主义之辩不过是麻烦制造者,是妨碍大局的乱源。这种闭嘴令,算是没办法的办法,是纸上主义都不够用和不合用的时候,舍名求实的一时方便。
两个主义已经够折腾人了。如果把西方成千上万的主义都引入东土,从费边主义到萨特主义,从修正主义到保守主义,从货币主义到福利主义,从达达主义到天体主义……这些高分贝理论尖声一齐登场,诚然热闹,诚然让人开眼,诚然让学者们业务兴隆并且接轨西方,但对于解决实际问题来说,倒可能有多歧亡羊之虞。更重要的是,面对复杂多变的现实,“主义”式的一刀切、一根筋、一条路走到黑,其本身有多少智慧可言?一种疗救社会的综合方案,随机应变和因势利导的全部实践智慧,如何能装入一两个单色标签里去?身边的事实是,如果中国人要市场但少一点“市场主义”的狂热,教育、医疗、住房等方面的制度改革也许可以少走点弯路?如果美国人要资本但少一点“资本主义”的偏执,他们也不至于对金融资本失去节制,一头栽进二〇〇八年的金融风暴吧?
“主义”一次次成为制动闸失灵的思想,越出了正常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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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百年来,一批热衷于西学的中国新派精英确有革新之功,但谭嗣同、刘半农、钱玄同、胡适、陈独秀、鲁迅等都曾力主废除汉字,甚至有人主张全民改说法语,差一点闹到了“凡中必反”与“凡旧必弃”的激进程度。不过这一革新幸好夭折,使我们还有机会讨论下面的问题。
中国人以前不说“主义”和“化”,大概与所用的语言文字有关。在论及人文话题时,中文少单词,多复词;少单义型单词,多兼义型复词,比如大国小家合之为“国家”,公道私德合之为“道德”,内因外缘合之为“因缘”,活情死理合之为“情理”……这一类复词如双核芯片,应付两面,布下活局,对关联事物实行综合平衡和动态管理。作为先贤们“格物致知”的语言特产,这类词长于兼容和整合,长于知其一还知其二,连很多含义对立的事项也常常在中文里组合成词东西、利害,痛快,褒贬等,几乎都难准确西译。这与中国古人喜欢“利弊互生”、“福祸相倚”、“因是因非”、“法无定法”一类说法,在文化原理上一脉相承。在他们看来,以道驭理,谓之“道理”;然而道可道,非常道,总是充满着辩证的多义指涉,很难孤立地、绝对地、静止地定义求解,因此上述词语无非是实现一种八卦图式的阴阳统筹,以中庸、中道、中观之法协调相关经验——这几乎是中国人不假思索就可接受的修辞方法。包括一些借道日译而产生的译词,也仍然顺从这种修辞惯性。
与这种语言相区别,很多西方语言文字呈现出某种词义原子化和单链化趋向——虽然也有复词和词组,也可表达兼义,但单词大多单义,单词贵在单义,单义词库日益坐大,为人们的线性形式逻辑提供了最好舞台。古希腊哲学求公理之真,是一元论的,习惯于非此即彼的矛盾律、排中律、同一律。基督教倡救赎之爱,是一神论的,习惯于非我必邪的争辩、指控、裁判以及战争。它们都免不了追求词义的精纯和逻辑的严密,甚至都有一种几何学的味道,长于理法推演,志在绝对普世,因此不管是来自雅典的“格理致知”还是来自耶路撒冷的“格理致爱”,两相呼应,一路穷究,都是要打造永恒的、不变的、孤立的神圣天理[1]。在这一过程中,真实true高于事实fact,因逻辑推演而身份高贵,以至fact一词迟至十六世纪才伴随各种外来的物产和知识进入欧洲词汇[2]。同是在这一过程中,对抽象的再抽象,对演绎的再演绎,使他们产出了不少“格理”而不是“格物”的语言,理法优先而不是经验优先的符号工具,诸如being,nonbeing,otherness,sameness,nothihing-hood,for-itself-ness……让汉译者们一看就头大,真是要译出高血压和精神病来。显而易见,这种语言确保了精密,营构了形而上的天国,却忽略了活态实践中太多的半精密、准精密、非精密以及无法精密。
两种主流文化传统都经历过自我反思。很多西方人曾不满意理法霸权,很多中国人也曾不满意经验霸权。欧洲就有过质疑逻辑主义、理性主义、科学主义的强大声浪。中国学人也对本土文化传统中的含混、虚玄、圆滑、散乱、空洞、实用投机等等有过激烈批判。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人也萌生追求文理精密的冲动,包括对很多兼义词实行悄悄改造,以适应形式逻辑的需要。比如当今的“国家”实际上是指国,与家没有太多关系,兼义变成了偏义——科学家、法学家、神学家不正是需要这种精密的语言吗?现代社会不正是需要这种言说的明确无误吗?不过,这种语言的改造运动力有所限。改造后的“国家”一词仍然兼有国土try、国族nation、国政组织state等义,很遗憾,还是涉嫌混沌甚至混乱,在很多西方人士看来仍未达标。更重要的是,兼义复词在汉语中仍是浩如烟海,构成了深入改造的难点。比如“情理”就很难由兼转偏,因为在中国老百姓看来,任何事情必须办得入情入理,二者不可偏废,所以“情理”必须是一个词,是一回事,不可切分为二。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闹出一个“情理主义”,肯定被很多西方人视为双头的怪胎;如果分解出“情感主义”和“理智主义”,大多中国人又肯定觉得弄巧成拙,活生生地把一个人分尸两段。
双方碰到这一类词语还是难办,无奈之下只能求助于大致心会,留下各种文化之间不可通约的余数。
不仅“情理主义”说不通,“标本主义”、“刚柔主义”、“知行主义”等也肯定不像人话。这证明大多中国人处理标与本、刚与柔、知与行之类问题,还是顽强坚持和持久怀念一种整合、互补、兼济、并举的态度,不大承认词素之间的各不相干,更不乐意在价值取向上挑边押注。在这个意义上,不论是语言影响思想,还是思想影响语言,中国语言文字重要特色之一仍是尽可能全面地、相对地、变化地描述事物,因此多多少少压缩了一元独断论的空间,使“主义”和“化”一类词用得不大方便。中国古人的儒学、墨学、经学、玄学、理学、心学等都很难简化为一个主义。经过二十世纪的西化狂潮,随着实践经验的逐步积累和文化自觉的逐步苏醒,一些进口的单色标签也在逐渐凋零。“革命化”、“市场化”、“集体化”、“私有化”、“道德化”、“世俗化”一类口号,经人们现实感受一再淘洗,在当今不是已退出历史,就是被用得十分节制。很多外来词甚至一直找不到移植的水土条件,比如中国老百姓较能接受大众与精英的结合,因此“大众主义”和“精英主义”听上去总有点刺耳,不易说得理直气壮,始终难以响亮起来。谁要是拍着胸脯自封“精英主义”或“大众主义”,在多数情况下必是自找没趣和自砸场子。
当然,“现代化”一词还未被更好的说法取代,姑且约定俗成地用着,以照顾人们的习惯和情绪。但多年来沿用的“社会主义”一词已经被“中国特色”、“初级阶段”、“改革开放”、“市场经济”、“以人为本”等多种附加成分所拓展,词组越来越长,内涵越来越繁,已让很多西方人难以适应,不知这到底是什么玩意。明眼人不难看出,这不过是中国人对旧标签的小心弥补和修整,或可视为一种名理上的破蛹待飞。
自主实践须自主立言
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与西方迎头相撞,恩怨交集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其中大概含有三个层面:第一是利益的共享与摩擦,比如抗日战争期间的国人比较容易看到共享;而巴黎和会与藏独闹事期间的国人则比较容易看到摩擦。第二是制度的融合与竞比,比如引入市场和民主的时候,国人比较容易看到融合;遇到拉美、东南亚、美欧日经济危机的时候,国人则比较容易看到竞比。
其实第三个层面的关系更重要、更复杂、更困难,却更隐形,即中国对西方思想文化的吸纳与超越。百年来时风多变暗潮迭起,但不论是仿俄还是仿美的激进革新,中国人都从西方引入了海量的思潮和学术,包括车载斗量的外来词,遍及哲学、宗教、科学、法学、文艺、经济学等各个领域,极大扩展和丰富了国人的视野,扩大了不同文化之间的近似值。检点一下诸多新型学科,如果说国人因此对西方欠下一笔大人情,恐怕并不为过。在这里,即便是“xx主义”和“xx化”也是重要的舶来品。它们至少能让我们全面了解全球思想生态,知道偏重、偏好、偏见本是生态的一部分,在特定情况下甚至不可或缺——这当然是另一个可以展开的话题,在此从略。
不过,中国与西方虽然同居一个地球,共享一份大致相同的人类生理基因遗产,却来自不同的地理环境、资源条件、历史过程以及文化传承,又无法完全活得一样和想得一样。有些洋词是对西方事物的描述,拿来描述中国事物并不一定合适;有些洋词在描述西方事物时已有误差,搬到中国来更属以讹传讹——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夸大文化近似性的教条主义,倒算得上一个真实的“主义”,近百年来在中国不幸地反复发作。有些知识人似乎被洋枪洋炮打懵了,只能一直靠西方批发想法,总是忙于打听西方的说法,争着在远方学界的注册名录里认领自己的身份,以至文化软骨症重到了残障程度:比如明明是说及吾国吾民之事,却念念不忘在关键词后加注译名,一定要比附欧美的某些事例,套上他国他民的思维操典,否则就如无照驾车和无证经商,足以令人惶惶不安,足以招来同行们的窃笑和声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其实,任何命名系统都有局限性,都不是全能。不同的文化之间既可译又不可全译,比如中文里的“道”就很难译,英文里的being也很难译,这完全正常。恰恰相反,难译之处多是某种文化最宝贵的优长所在,是特殊的知识基因和实践活血之蕴藏所在,最值得人们用心和用力,如果能轻易地外译,倒是奇怪了,倒是不正常了。换句话说,一个毫无难度全面对接的翻译过程,通常是一个文化殖民和文化阉割的过程,一个文化生态多样性消失的过程,对于一个有志于自主创新的民族来说,无异于声频渐高的警号。
从这一角度看,创新文化的基础工作之一就是创新词语,弘扬文化的高端业务之一就是输出词语,包括不避翻译难度、增加翻译障碍、使翻译界无法一劳永逸的词语,哪怕造成理论对外“接轨”大业的局部混乱和一时中断也无妨——这有什么可怕吗?这有什么不好呢?说岔了就暂时岔一岔,说懵了就暂时懵一懵,可持续的差异、隔膜、冲突难道不正是可持续的交流之必要前提?
一个不岔也不懵的美满结局未必可靠,也未必是结局。
作为文化活力与生机的应有之义,作为古今中外所有文化高峰的常规表现,历史一再证明,富日子里不一定绽放好文化,但新思想必然伴生新词汇,促成命名系统的不断纠错与校正。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面对一个全球化或多种全球化交织的时代,在深度吸纳世界各民族文明的前提下,采众家之长,避各方之短,从洋八股中大胆解放出来,在一种大规模的自主实践中真正做到循实求名,对于当今中国来说必不可少,也非常紧急。
如果这一片土地上确有文化复兴的可能。
如果这里的知识群体还有出息。
2009年11月
*最初发表于2010年《天涯》杂志,原题《慎用洋词好说事》。
注释
[1]如亚里士多德称:……somethiernandimmovableandindepe……suchbeingsarethecelestialbodies.——《metaphysics》byaristotle.基督教重要理论家拉辛格也说:beingisthoughtandthereforethinkable.——《introdutochristianity》byjosphkardinalratzinger,1990.
[2]见《matersofexgeerce,medie,andsthedutchgoldenage》byharold.j.cook,2007.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本科毕业以后,觉得自己英文太烂,我经常骑着脚踏车回母校去外语系旁听。其时谢少波先生正在那里执教,给过我不少方便,还定期为我私下辅导,是一位难得的良师益友。我们在杂乱破旧的教工宿舍楼里曾醉心于英文的诗歌与,共享湘江之滨一个文学梦。
稍感意外的是,他出国留学和工作以后,由文学而文化,由文化而历史与社会,成为一个视野日益广阔的研究者和批评家,近年来更是活跃在国际学界,对一系列重大议题常有忠直发言,是全球性文化抗争中的一名狙击手和突击手,一位挑战各种意识形态主潮的思想义侠。
从眼下这本中文版论集来看,他出身于“后现代”师门,操持现代西方的语言学、解构主义、文化研究一类利器,擅长一套西洋学院派战法。但他以洋伐洋,入其内而出其外,以西学之长制西学之短,破解对象恰恰是西方中心主义,是全球资本主义体制下的话语霸权。对“现代性”语义裂变的精察,对西方特殊性冒作“普适性”的明辨,对不同品格“人文主义”的清理,对“新启蒙”与“新保守”暗中勾结的剖示,对跨国资本以差异化掩盖同质化的侦测……都无不是墨凝忧患,笔挟风雷,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和思想杀伤力。
作为一位华裔学者,神州山河显然仍是他关切所在,是他笔下不时绽现的襟怀与视野——这既给他提供了检验理论的参照,又拓展出一片创新理论的疆域。不难理解,他以多语种、多背景、多学科的杂交优势,穿行于中西之间,往返于异同两相,正在把更多的中国问题、中国经验、中国文化资源带入英语叙事,力图使十三亿人的千年变局获得恰当的理论显影,以消除西方学术盲区。这当然是一项极有意义又极有难度的工作。想想看,一个没有亚里士多德、基督教传统、殖民远征舰队的中国,在内忧外患中惊醒,一头撞入现代化与全球化的迷阵,不能不经历阵痛和磨难——其难中之难,又莫过于陌生现实所需要的知识反应,莫过于循实求名。迄今为止的争争吵吵证明,中国是二十世纪以来最大的异数,最大的考题。无论是植根于欧美经验的西学话语,还是植根于农耕古史的国学话语,作跨时空的横移和竖移,恐都不足以描述当今中国,不足以诊断现实的疑难杂症。因此,援西入中也好,援中入西也好,都只是起点而非终点。像很多同道学人一样,少波十分明白这一条。他有时候多面迎敌,一手敢下几盘棋,不过是在杂交中合成,在合成中创新,正在投入又一次思想革命的艰难孕育。
在本书的一篇文章里,他谈到庄子及其他中国先贤在理论中的“模糊性、歧义性、不确定性”。这涉及中国传统哲学的特点,也涉及知识生产的基本机制。其实,中国老百姓常说“道理”,“道”与“理”却有大不同。道是模糊的,理是清晰的;道是理之体,理是道之用;若借孔子一言,道便是“上达”之物,理只是“下学”之物——下学而上达,方构成知识成长的完整过程见《论语·宪问》。可惜的是,很多学人仍囿于逻各斯主义式的旧习,重理而轻道,或以理代道。特别是在当前文本高产知识爆炸的时代,一批批概念和逻辑的高手,最可能在话语征伐中陷入无谓的自得或苦恼。他们也许不明白,离开了价值观的灵魂,离开了大众实践的活血,离开了对多样和多变世界的总体把握,离开了对知识本身的适时信任和适时怀疑,在一些具体义理上圆说了如何?不能圆说又如何?在纸面上折腾得像样了如何?折腾得不像样又如何?历史上的各种流行伪学,其失误常常并不在于它们不能言之成“理”,而在于它们迷失了为学之“道”,在大关切、大方法、大方向上盲人瞎马。比如作者在本书中谈到的“他者”之说——在成为一个概念与逻辑的问题之前,它更像是一个价值观的问题吧?若无一种善待众生的宏愿与远瞻,相关学者的细察、深思、灵感、积学等从何而来?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我敬重谢少波先生的思辨之理,不如说我更推崇他的为学之道;与其说我欣悦于他做了什么,不如说我更欣悦于他为什么会这样做,为什么能这样做。
在一个大危机、大震荡、大重组日益逼近的当下,他也许做得了很多,也许做不了太多,这都并不要紧。但他与世界各国诸多同道共同发起的知识突围,他们的正义追求和智能再解放,已经让我听到了希望的集结号,看到了全球文明新的彼岸正在前面缓缓升起。
2008年8月
*此文最初为谢少波文集《另类立场:文化批判与批判文化》序。
作家最好不要过多惦记前辈的纪念馆。那些纪念馆展示了激动人心的精神高蹈,相关操作经验却难以复制,在时过境迁的另一个时代很可能失灵。如果把大师当摹本,在纪念馆里凝定梦想,立志成为托翁第二或莎翁第二,那么很可能是操一支古代长矛的天真出征。
这是因为大师多具有一次性,不可能克隆量产;而且在当今这样一个剧变的时代,哪怕真有托翁与莎翁再世,哪怕他们手里集有先贤的全部经验和手段,恐怕也不够用了。
人很难在不同时间踏进同一条河。
文学的认知功能已被大大削弱。在缺少网络、影视、广播甚至报纸的时代,作家就是一个个信息中心,是社会万象和人生百态的主要报告人。只要不是写得太烂,他们怎么写都新鲜,怎么写都开眼,怎么写都有好奇的读者,其、散文、剧本、诗歌都是“黄金时段”和“报纸头条”——假如那时也有这些概念。如果他们心一横,敢言人之怯于言,便更是振聋发聩的意见领袖,足以爆破整个社会认知成规。问题在于,新闻业正在从作家手里接管这一业务。后来居上和异军突起的新闻业迅捷而庞大,呼风唤雨,无所不至,对人世间每个角落的动静都施以信息榨取和认知过滤,比作家总是快上一步。于是,靠文学来扩展见闻和传播知识必定低效。文学“信息量”偏少已成为读者们普遍的抱怨。作家们即使操弄个性化、具象化、虚构化、深度化等祖传利器,但就一般情况而言,要把新闻业滤下的残渣做成佳肴,确已难度大增。
文学的娱乐功能也被大大削弱。文学最为火热的时代,一定是电子游戏、流行音乐、夜总会、旅游、动漫、选秀、t台等尚未普及的时代。那时候的戏剧如同节日,诗歌如同美酒,与散文是最佳休闲场所,具有娱人耳目的相对优势。洛阳纸贵、凿壁穿光、一书难求、接力夜读等情景大概就是这样出现的。问题在于,娱乐业也在从作家手里接管这一业务。谋求神经亢奋,寻找感官刺激,窃窥人性隐私,如此最high之事常在文学之外。即使是讲故事,影视公司似乎能做得更为有声有色和规模宏伟。那么,还有什么理由要求一般寻乐者继续对文学的忠诚?有什么理由去奇怪一般青少年——包括不少大学文科生,把鲁迅、曹雪芹、托翁和莎翁视为沉重的学业负担?文学的文字美、结构美、想象美等等,在缺乏相应训练的读者那里正成为入门颇难的智力运动项目,正在日益小众化与专业化,难道不是极为正常的结果?
有些变化是可逆的,有些变化是不可逆的。文学在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不可逆变化,是以电子化和数码化为特征的新兴传播手段,一如以往纸的发明、印刷的发明,正在使文学猝不及防地闯入了陌生水区。
美国学者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l.friedman几年前推出《世界是平的》一书,认为因特网的廉价推广,促成了技术、资本、信息三个“民主化”同时到来,深刻改变着世界经济发展的方式和格局。他是一个敏锐的观察家,但谈得不够多和不够深的是文化,其中包括文学。“民主化”的文学是否可能?如果说“民主化”意味着一个有核心、有级差、有组织的塔状结构,让位于一个无核心、无级差、无组织的面状结构,那么这一前景是否值得万众欢呼?或者是否仅仅值得欢呼?
这当然是更为复杂的一个问题。
一个“扁平”的世界里众声喧沸。从原则上说,由编辑、审查、批准一类关卡所组成的文化权力体系几近瓦解,每一个ip地址自由发声,都可能成为强大的文化媒体。英才惨遭埋没的可能,伪学与赝品一手遮天的可能,在传统意义上都会减少。全民批评权的运用,也是一种有益的破坏性检验。不过问题的另一面,是胡说比深思容易,粗品比精品多产,优秀者至少没有数量上的优势。一旦优劣平权成了优劣俱放,文化产量中庸质与恶质的占比肯定大大攀升,低端文化产能不仅无法淘汰,还可能日益滚大和坐大。一些优秀作品即使生产出来,也可能在过量的文化淹没中,在受众们暴饮暴食式的之后,在食欲不振的这些快餐者们那里,出现影响力的严重折扣。一旦肠胃已经吃坏了,再多的良药也都无济于事。
一个“扁平”的世界里多数为王。在一般的情况下,有些潮流可以修复民众良知,是真理的脱颖而出;有些潮流泯灭民众良知,是泡沫和垃圾的霸道横行。但不管是哪种情况,多数人的理解力构成潮流的边界,那么大众型和通俗化的真理尚有机会,而冷门的、偏僻的、艰险的、高难的——又常常是重要的文化探索,则可能缺氧。进一步说,市场总是嗅觉灵敏地跟踪多数,跟踪购买力的所在,以实现利润最大化。它们必然就低不就高,随众不随寡,视高深、高难、高雅为营销毒药,并有足够的本领使舆论、奖项、教育、权力等资源向低端集中,打造出泡沫霸权和垃圾霸权。一种品质趋下的文化诱导机制,在这种情况下几乎难以避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个“扁平”的世界还有易破难立的特点。特别是自十八世纪启蒙运动以来,敬畏感随着上帝一同消失。叛逆比服从更流行,权利比责任更动心,无论左右翼都造反成癖,在获得解构主义一类学术装备后更是见立必破,逢正必反,打倒一切。这一过程削弱了上帝与王权,清算了教条与伪善,其功绩不可低估;但无政府式的激进狂飙若无解药,其结局必是相对性等同虚无性,民主化等同民粹化,任何共识难以搭成,真理永远缺位。真理也许还是有的,但在很多时候只剩下每个人那里“我”的真理,即自恋、自闭、自利的各种强辞,甚至是专职扒粪的哄客四起——这不过是社会沦入一片“原子化”散沙的文化表征。圣人、先知、导师一类从此不再,文化成了一地碎片和自由落体。一个个公权政府在这样的逐利时代也更像个总务处,无心也无力充当精神旗帜,无心也无力实施有效的社会调控。避骂自保的公关活动已够他们忙的了,讨好票源和收买民意已够他们累的了,他们哪还有建构民族与人类精神的远大抱负和坚定行动?
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一旦失去文化的约束和引导机制,一个扁平的世界就是没有方向的世界,是无深度和无高度的世界。即使有成打的托翁和莎翁再世,他们通常也形同刺猬而不是狮子,是暗燃而不是火炬,常常隐在主流受众的视野之外——在生态、经济、政治等重大危机逼近之前,在民众的真理渴求大增之前,情况大体如此。
这个时代当然还有文化,有文化运动与文化冲突,也不乏轮番登台的文化偶像。不过,与传统意义上的圣人、先知、导师不同,很多现代文化偶像形式大于内容,迎合多于独行,公关造势优于埋头苦干,成功获利重于大道担当。这些人不过是营构一种虚假的方向,在无方向时代满足一种偶像消费,其中既包括对偶像的适时狂拜,也包括对偶像的适时狂毁。在这里,狂拜或狂毁只在一念,无须深思熟虑和身体力行,因此所需偶像不必经久耐用,隔数月或隔几天就更换一个,实为摊档上的寻常。正因为如此,很多偶像不得不焦灼难安,不得不到处奔走,拼命保持公众能见度成了他们的殊死搏斗,也成了他们与以往大师的明显区别之一。一个个豪华大片就这样火了,又冷了;一个个惊世的主义就这样火了,又冷了;一个个让人开心的狂生或浪女就这样火了,又冷了——到后来,很多人参与围观纯粹是为了有权开骂,争相点击只是为了自秀高明和比拼刻薄,于是火就是为了冷,或者说火本身就是冷,感官的火在另一面就是心灵的冷。每一个人最大的敌人其实就是自己。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二〇〇八年的统计报告显示,高达百分之四十七左右的公众已经不信任或不太信任网络。美国佩尤研究中心二〇〇四年的调查统计显示,媒体公信力一直下滑,比如对信任值已跌至百分之三十二,即大多数人持怀疑态度。有意思的是,这一类文化产业不正是公众用高点击率、高收视率、高票房额等热心喂养起来的么?不都是文化市场上的成功典范么?
时值二十一世纪,人类有了前所未有的文化自由选择权,但为什么从这时起人类倒变得如此犹疑不定、六神无主、手足无措、茫然无计,竟找不到自己真正信赖和需要的东西?如果人类长期处于这样一种文化消费中的自我分裂和自我对抗,那么这种所好即所疑、所乐即所轻、所爱即所憎的左右两难,是不是一种文化狂欢之下的精神死机?如果人们在这个美妙时代里什么都想要,好事都占全:既要狂喝海吃又不要卡路里,既要挥金如土又不要储蓄,既要享受周到的公共设施和社会福利又不愿缴税见二〇一〇年一月二十七日美国《基督教科学箴言报》……一句话,既不承担任何责任又奢求什么东东来为自己承担全部责任,那么这种“减肥可乐”式的文化幻想,是不是注定了最终的一无所有?
也许需要重新启动,重新确定一个方向。
一个重建精神价值的方向。
这需要很多人的共同努力,重建一种尽可能不涉利益的文化核心、级差以及组织,即文明教化的正常体系。是的,在这里我愿意重新使用“教化”这样一个词,在人类几百年来钟情于“自由”一词以后,在有效教化与宽幅自由互为条件的奇诡历史之中。换句话说,“自由”如果要避免死亡,正需要“教化”的救赎。今天的教训是:没有教化的自由已经成为了另一种灾难。
2009年11月
*最初发表于2010年《扬子江评论》杂志。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什么是“寻根”?寻什么“根”?怎样去“寻”?你寻到了什么?……问题一旦笼统和通俗到这个地步,事情就不好谈。二十多年前谈不清楚,二十多年后肯定还是谈不清楚。正是考虑这一点,很久以来我对这个话题能躲则躲。
文化是个筐,什么都可以装。上至主义与体制,下至厕所与厨房,世间万物无不文化。那么跳进“文化”这个辽阔泥潭里起舞,还想勾搭出什么共识,只能是找死。即便是约定了边界和规则,以木代林、同床异梦、阴差阳错、头痛医脚也常是讨论时的乱象。
也许可以换一种办法来谈。比方问一问:什么不是“寻根”?什么地方没有“根”?什么时候没法“寻”?……这种排除法,不能代替思考的正面造型和全景检阅,但至少可缩小范围,就近设置定位参照,让大家尽可能对接思路,减少七嘴八舌的虚打与误杀。
权且一试。
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文学景观之一,所谓“寻根”或“文化寻根”大概算不上普遍现象,不是通行四海的文学新法。就是说,它大概不适用于所有中国作家,更遑论世界上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同行。比较而言,爱情、探案、批判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都市青春文学等等,都具有传染性和输出空间,几乎是全球普适品种,有可能在任何群体那里开花结果——但“寻根”不是。只要稍稍放开眼界,就可发现这一尝试,特别是群体性的尝试,其实受制于诸多条件,似乎不那么好仿造与移植。
美国只有两百多年的建国史,除少许印第安保留区里的文化遗迹,本土文化差不多都是外来文化,有什么“根”可寻?大多数东南亚国家,依陈序经先生《东南亚古史研究》里的说法,在欧洲殖民者到来之前罕有文字史,漫长历史一片晦暗无法探知,有多少“根”可寻?战争、屠杀、流行病、有言无字、典籍流散之类事态,一旦把历史记忆和传统文化打入时空黑洞,作家们“寻根”就难以想象。让那里的贾平凹们写出“秦汉”,那里的李杭育们写出“吴越”,那里的阿城们写出“庄老”……恐怕是强人所难。
美国人可域外寻“根”,如长篇《根》的作者寻到了非洲,不过他寻的是政治悲情和血缘谱系,不足以掀起“文化热”。非洲当然也是文化富矿区,艺术与巫术的特色尤为触目。据说东非是人类最早发源地,古埃及比古中国的文明形成早一千多年。然而,中国后来避免了解体与换血,比如不像很多非洲国家在十八世纪以后遭受深度殖民,其语言、宗教、教育、政体几近欧化,以至很多国家没有自己的大学,连娃娃们也在舶来的教材前高声齐诵“我是高卢人”或者“我是英格兰人”。至于撒哈拉沙漠以北的非洲,曾与欧洲共享古罗马帝国版图,在人种融合、文化杂交、政治统辖的过程中面目逐渐漂白,至今被很多人视为欧洲的一部分——至少是“欧洲”的郊区或表亲。到了这一步,对于这个半生不熟的黑欧洲或灰欧洲来说,对于操一口法语或英语的很多作家来说,他们是否有愿望或者有能力找回一个文化本土?
一种另类于西方的本土文化资源,一份大体上未被殖民化所摧毁的本土文化资源,构成了“寻根”的基本前提。在这里,资源并非高纯度,几千年下来的文化中,杂交串种乃普遍命运。不过,此杂种与彼杂种还是常有区别。作为一个亿级人口的共同体,中国即便深受西方文化影响,但文字没有换不似南亚等,宗教没怎么改不似非洲等,人种没怎么变不似南美等,更不似北美和澳洲,还是杂得有些特殊。
接下来的问题:这种特殊资源如何被发现、被唤醒、被启用?往根本上说,文化资源的活态呈现就是生活与人,那么这些生活与人是怎样进入作家的视野?怎么变成了、诗歌、散文以及理论批评?我们不妨看一看通常顶着“寻根”标签的作家,比如贾平凹、李杭育、阿城、郑万隆、王安忆、莫言、乌热尔图、张承志、张炜、李锐等等。无论他们事实上是否合适这一标签,都有一共同特点:曾是下乡知青或回乡知青,有过泛知青的下放经历。知青这个名谓,意味着这样一个过程:他们曾离开都市和校园——这往往是文化西方最先抵达和覆盖的地方,无论是以苏俄为代表的红色西方,还是以欧美为代表的白色西方;然后来到了荒僻的乡村——这往往是本土文化悄悄积淀和藏蓄的地方,差不多是一个个现场博物馆。交通不便与资讯蔽塞,构成了对外来文化的适度屏蔽。丰富的自然生态和艰辛的生存方式,方便人们在这里触感和体认本土,方便书写者叩问人性与灵魂。这样,他们曾在西方与本土的巨大反差之下惊讶,在自然与文化的双轴坐标下摸索,陷入情感和思想的强烈震荡,其感受逐步蕴积和发酵,一遇合适的观念启导,就难免哗啦啦的一吐为快。
他们成为“寻根”意向最为亲缘与最易操作的一群,显然有一定的原因。
他们是热爱本土还是厌恶本土,这并不重要。他们受制于何种写作态度、何种审美风格、何种政治立场,也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下放”既是社会地位下移,也是不同文化之间的串联。文化苏醒成了阶级流动的结果之一——这种现象也许是一个有趣的社会学课题。于是,这些下放者不会满足于“伤痕”式政治抗议,其神经最敏感的少年时代已被一种履历锁定,心里太多印象、故事、思绪以及刻骨痛感在此后的日子里挥之不去。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他们笔下总是会流淌出一种和泥带水翻肠倒胃的本土记忆——这大概正是观察者们常常把他们混为一谈的原因,是他们得以区别于上一代贵族作家或革命作家,更区别于下一代都市白领作家的原因。那些作家即便赞赏“寻根”如汪曾祺,如张悦然,但履历所限,就只能另取他途。换句话说,所谓“寻根”本身有不同指向,事后也可有多种反思角度,但就其要点而言,它是全球化压强大增时的产物,体现了一种不同文明之间的对话,构成了全球性与本土性之间的充分紧张,通常以焦灼、沉重、错杂、夸张、文化敏感、永恒关切等为精神气质特征,与众多目标较为单纯和务实的,包括不少杰出的历史姚雪垠、二月河等、乡村赵树理、刘绍棠等、市井邓友梅、陆文夫等等拉开了距离。
有意思的是,很多作家与批评家对“寻根”摩拳擦掌之日,恰恰是他们对西方文学与思潮如饥似渴狼吞虎咽之时——至少我的当年观感是这样。他们在另一些场合常被指认为“先锋派”和“现代主义”,也能旁证这一点。那么这是一种奇怪的混乱和矛盾,还是一种正常的远缘基因组配?其实,本土化是全球化激发出来的,异质化是同质化的必然反应——表面上的两极趋势,实际上处于互渗互补和相克相生的复杂关系,而且在全球化的成年期愈益明显。当然,在具体实施过程那里,全球化首先就是西方化,特别是全球都市的西方化,全球中上层生活罔的西方化。比如一种由城区、大学、超市、快餐店、汽车潮、媒体市场、女性主义、中产阶级职场、散装英语或法语、消费主义时尚所组成的精密体制,把全世界大多精英都收编在西化狂潮之内——作家们通常也不会放过这种金光闪闪的收编机会。后发展国家和地区的作家,更容易把这一切看作“进步”与“文明”的尊荣。在这种情况下,走向民间、走向本土、走向另类的想法如何操作?在陌生人那里发现、唤醒以及启用多元文化资源,对于作家们来说是否不大容易?是否将面临体制性和生存性的障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如果没有一次充满伤痛的下放,如果没有高强度的履历反差和身份分裂,很多写作者也许就只能揣着差不多的文凭,出入差不多的高楼和汽车,结交差不多的同事与宾客,继续都市白领和金领的小日子,然后在咖啡馆、电影院、旅游线路以及档案卷宗那里,投入同质化、准同质化、半同质化的各种虚拟与感叹——尽管感叹也有雅与俗的各种款式。他们当然可以图谋突围和反抗,甚至可以壮怀激烈地宣言和奔走,穿上印有格瓦拉、披头士、梭罗、特里萨修女一类头像的t恤衫,在各种聚光灯下气冲牛斗。但如果他们终究走不出既有的生活圈子和人生轨道,突围和反抗就只会是一堆符号游戏,不会是全心身抵押与托付,不过是以“口舌之文”冒作“心身之文”。同样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中的个别人也可能走出潮流与体制,爆出星光灿烂的三两个案,但一个文学新异群体的出现,一大批创作与理论几乎同时同地联袂登场相互呼应,进而推动其他艺术和学术领域持久的“文化热”,其发生概率则似乎太小。
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是难以重复的,显然也非大多数当事者所愿。“寻根”者的特殊资源也有限,不一定能支撑他们的文学远行。不过,走出几步与自囚禁足还是不一样。从今后远景来看,作家们被教育体制、从业模式、流行风尚等统一收编难以恒久,不会是什么“历史的终结”。新的经济危机、政治动荡、宗教挤压、革命推动、生态灾难等,总是会造成社会格局的重新洗牌,迟早会使某些作家自觉或不自觉地切换人生,走向新的写作资源,包括经验资源也包括文化资源。在这个意义上,“寻根”是非西方世界一个幽灵,还可能在有些人那里附体和兴风作浪。美国学者亨廷顿huntinon所说的儒家文明、伊斯兰文明、东正教文明,还有其他有专家补充的印第安文明、印度文明等,完全可能在什么时候重获一种苏醒与激活机制,进入文学书写,甚至是大规模的文学书写,释放感觉、审美、文化的能量,与西方文明形成有效的世纪对话——上述这些文明的积蓄地至少值得抱以希望。
显然,中国八十年代的所谓“寻根”不是什么文学妙方,不过是这些已经或正在发生的对话之一。这次对话发生在未遭深度殖民和阶级结构多变的中国,发生在世界文明版图大变之前,应该说不足为怪。
这次对话发生在尚无经济高速赶超和“国学热”的二十多年前,发生在西化浪潮独大和狂胜之际,难免各种误解与警觉。如果人们不是特别健忘,便可知“寻根”曾经几同污名,在八十年代中国遭受过两种严厉政治批评:一是来自当朝的左翼人士如贺敬之等,指“寻根”背离了“革命现实主义”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是回到“封建主义文化”的危险动作;二是来自在野的右翼人士如刘晓波等,指“寻根”是“民族主义”、“保守主义”的反动,纯属对抗全球现代化的螳臂当车。不难看出,这两种批评政治标尺有异,却分别延续了五四新文化以来“大破四旧”和“全盘西化”的两种实践,分别展现了苏俄西方和欧美西方的强势背景,透出了某种外来意识形态共同的面包味与奶酪味,显然是异中有同,甚至是一体两面。它们的联手打造了一种文明进步观,力图把本土这个话题打入遗忘。
但对话毕竟发生了,或者说开始了。
这一类对话能否丰富和提升人类的整体精神,则正在和将要考验参与者们的能耐。
说到这里,基本不涉及对“寻根”或“文化寻根”的绩效评估,更不意味着对各种文明体系做出全面价值判断。
清理该现象的三两相关条件,只是为了今后讨论多一点方便。
2009年6月
*最初发表于2009年《上海文化》杂志。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经常遇到有人提问:文学有什么用?我理解这些提问者,包括一些犹犹豫豫考入文科的学子。他们的潜台词大概是:文学能赚钱吗?能助我买下房子、车子以及名牌手表?能让我成为股市大户、炒楼金主以及豪华会所里的vip?
我得遗憾地告诉他们:不能。
基本上不能——这意思是说除了极少数畅销书,文学自古就是微利甚至无利的事业。而那些畅销书的大部分,作为文字的快餐乃至泡沫,又与文学没有多大关系。街头书摊上红红绿绿的色情、凶杀、黑幕、财运……一次次能把读者的钱掏出来,但不会有人太把它们当回事吧。
不过,岂止文学利薄,不赚钱的事情其实还很多。下棋和钓鱼赚钱吗?听音乐和逛山水赚钱吗?情投意合的朋友谈心赚钱吗?泪流满面的亲人思念赚钱吗?少年幻想与老人怀旧赚钱吗?走进教堂时的神秘感和敬畏感赚钱吗?做完义工后的充实感和成就感赚钱吗?大喊大叫奋不顾身地热爱偶像赚钱吗?……这些事非但不赚钱,可能还费钱,费大钱。但如果没有这一切,生活是否会少了点什么?会不会有些单调和空洞?
人与动物的差别,在于人是有文化的和有精神的,在于人总是追求一种有情有义的生活。换句话说,人没有特别的了不起,其嗅觉比不上狗,视觉比不上鸟,听觉比不上蝙蝠,搏杀能力比不上虎豹,但要命的是人这种直立动物比其他动物更贪婪。一条狗肯定想不明白,为何有些人买下一套房子还想圈占十套,有了十双鞋还去囤积一千双,发情频率也远超生生殖的必需。想想看,这样一种最无能又最贪婪的动物,如果失去了文明,失去了文明所承载的情与义,算不算十足的劣等物种?是不是连一条狗都有理由耻与为伍?
人以情义为立身之本,使人类社会几千年以来一直有文学的流淌。在没有版税、稿酬、奖金、电视采访、委员头衔乃至出版业的漫长岁月,不过是靠口耳相传和手书传抄,文学也一直生生不息蔚为大观,向人们传达着有关价值观的经验和想象,指示一条澄明的文明之道。这样的文学不赚钱,起码赚不出什么李嘉诚和比尔盖茨,却让赚到钱或没赚到钱的人都活得更有意义也更有意思,因此它不是一种谋生之术,而是一种心灵之学;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种修养。把文学与利益联系起来,不过是一种可疑的现代制度安排,更是某些现代教育商、传媒商、学术商等等乐于制造的掘金神话。文科学子们大可不必轻信。
在另一方面,只要人类还存续,只要人类还需要精神的星空和地平线,文学就肯定广有作为和大有作为——因为每个人都不会满足于动物性的吃喝拉撒,哪怕是恶棍和混蛋也常有心中柔软的一角,忍不住会在金钱之处寻找点什么。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呼吸从容、目光清澈、神情舒展、容貌亲切的瞬间,在心灵与心灵相互靠近之际,永恒的文学就悄悄到场了。人类文学宝库中所蕴藏的感动与美妙,就会成为你眼前的新生之门。
2009年11月
*最初发表于2009年《人民日报》。
以首字汉语拼音为序
阿拉法特yasserarafat
阿拉贡aragon,louis
阿兰·巴丢ainbadiou
埃利蒂斯elitis,odysseus
艾略特eliot,thomasstearns
爱森斯坦sergeieisenstein
爱因斯坦alberteinstein
艾特玛托夫Чnhгn3Аntmatoв
巴尔扎克honoredebalzac
巴别尔isaacbab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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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多芬ludwigvahov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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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尔nielshenrikdavidbo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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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kawabatayasunari
达尔文charlesrobertdarwin
戴维斯pauldav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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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里达jacquesderrida
德里克arif.dirlik
德模克里特democritus
德钦丹东thahtun,thak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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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更斯dischar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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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桑marcelducha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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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山francisfukuya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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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岑Гepцeh,Алekcahдpnвahoвn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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