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素节摇头哀求:“不,不要……”
弹一弹,淡黄液体注射进他微蓝色的血管,些微刺痛。
护士小姐细致地给他擦汗,温柔的哄诱如同女巫的咒语:“睡吧,睡着了,就不痛……”
药力迅速发作,眼皮越发沉重,身上捆了千斤巨石向睡河深处沉下,砰然着底,淤泥水草将他层层围绕陷住,脱身不得。心头那样不愿睡去,努力睁眼,焦距已经模糊,仿佛从大河之底仰望人世:水波荡漾、倒影波折,声音也变得含混不清。
最后的视野里,邦德在吻自己的额头,忧愁神色,隆隆发声,大概在说:“孩子,好起来……”
河底泥沙翻涌,遮天蔽日的混沌。
梦中有光怪陆离的人和物:漆黑婉转的长发、点翠光华的头面、流云般的雪白水袖、婀娜纤细的身体素立在水中央……天边传来的丝竹雅乐……绮丽柔美的歌喉好似嫦娥下九重……那么美,那么美……水面上、她身边、盛开斗大莲花,芬芳四溢……身随声动,翩翩起舞,娇躯曼转,异样的熟悉。仔细看:一半脸是姆妈、一半脸是观音……
莫名惊怖。
她们两个都在哭泣!
时空错转,不堪回忆。
戏班子里巨大的帷幕低垂,肥胖油腻的手把姆妈摁在那里,陌生男子在撕咬蹂躏她的身体,阳光透过帘幕的缝隙照进来,斑驳光线、扭曲身影。被扳过头,姆妈脸上全是泪。外面声声惨叫,他们说:要打断阿爹的腿;雪白精致的洋楼露台,不辨男女的鬼蜮身影扑在观音身上,当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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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多的人,轰然叫好声中,粗暴扯开她的裙子,揉搓摆弄、欺凌侮辱。她那样痛苦羞耻,但是不能呻吟喊叫,只好咬破自己的嘴唇,流出鲜红的血滴。
腥臭污浊的水面,朵朵血色的莲花!
士绅君子、仁义道德,说出淤泥而不染!说濯清涟而不妖!说戏子肮脏又下贱!
有没有人听见,那一声声凄惨的哭泣?
章素节拼死地挣扎:“放开我!放开她!”
皮鞭落肉,清脆声响。拳脚鞋子,踢打过来。翻滚闪避也不能躲开。皮开肉绽的折磨,他们边打边笑:他是傻瓜!
他就是!粉身碎骨也救不得她们于水深火热!
伤处火烧火燎的疼痛,被骄阳炙烤的洋灰地面灼烫身体。
此处是否地狱?处处猛火烧灼?
抓住十字架,素节绝望地呻吟流泪。
为什么我拼命仰望苍天,却从看不见至善的神明??!!
邦德发现养子在梦魇中挣命一般辗转,却毫无办法。他拧了热毛巾,想擦去儿子满头大汗,走进了才看明白:额头上是布满了淋漓冷汗,但断脸横颐,无疑都是热泪。素节长长的睫毛浓黑水透,泪水濡湿了他整个脸颊;象牙白的脸上满是痛苦狰狞神色。
有一瞬间,邦德很想松开素节身上的束缚,放他自由。事到临头却住了手,邦德觉得素节乌黑的眼珠极像自己年轻时捕获的北美野生鹭鸟,漆黑大眼乖驯又宁静。但是只要放开捆绑的绳子,它就会展开巨翅、一飞冲天,再不回来。
二十岁的玛姬说:“这不奇怪,天上有那样多的鹭鸟在等它。”
邦德收回了手,想起来:自己已经五十岁了。
那天,五十岁的邦德耐心地为素节擦拭全身,试图让儿子舒服点儿。临去的时候,他紧了紧儿子手脚上的绷带,帮他盖上凉被,说:“儿子,爹爱你。”
重庆的夏日,热浪滚滚,唯有蝉鸣阵阵,扰人心绪不宁。
黄敬仪带了鲜花水果和几张文件登门拜访,进门就看见这个情形:唐妈愁眉苦脸地给捆在床上的少爷扇扇子。邦德脸色阴郁地盯着护士给儿子换药,镇山太岁一般。章素节倔强又赌气地躺在床上闭着眼,谁也不肯看。
黄敬仪一瞬间想笑,然包里的文件夹沉甸甸,他笑不出来。黄经理与邦德寒暄几句,问问素节的伤情,双手把礼物奉上。鲜花水果在邦德家都是多余的,素节的床头已经堆积如山再不放下。唯那几张文件才是黄总经理拜访的重点:他们又摔飞机了…48号。
最新的C…47满载着飞虎队急需的高标航油被日军的零式劫杀个正着。正副驾驶加上报务员,机组三人无一生还。为了增加运输效率,C…47本来就超载,巨大笨拙的运输机哪里逃的出机动灵活的零式战机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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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一打一个准儿。
48号摔的时候已经千难万险地飞出驼峰了快挣扎回来了,地面有人看见。检查站哭着跟总部汇报:“惨啊!太惨了!那么大的飞机,‘轰隆’一声就全没了。上面都是航油,一打一个大火球,迫降、跳伞的机会都没有。冒着火苗子的黑红碎片洒落在方圆一点五公里的地面上。没地方找飞行员的尸骨,惨啊……‘轰隆’一声全没了……都碎了……”
邦德捏着手里薄薄几页报告,脸色阴郁。给了自己足够的时间准备,他终于掀开最后一页纸,那是牺牲的机组名单。雪白纸张上印刷不吉祥的墨黑字体,第一行写着:正驾驶S。J。麦克唐纳。邦德捂住了眼睛,呻吟:“我的上帝啊!”
这张纸不管看多少次都会觉得刺心。黄敬仪忽然用手绢捂着嘴,低低的咳嗽,平静一下,他说:“我们只剩下八架C…47了。”停一停:“印中运输联队,上周摔了六架飞机。几乎一天摔一架。我计算他们现在可飞行的C…47大概也不过十架了……”
黄敬仪说:“我们缺飞机。”有意无意地看章素节一眼:“还有飞行员。”
邦德起身:“我们去书房说。”
两位大人移驾书房。
一低头,唐妈吓一跳:装死的少爷居然慢慢地睁开眼睛,瞬也不瞬地看门口。
中航的两位头目在书房低低絮语到日晚偏西,黄总经理才起身告辞。邦德心情极差,没有起身相送。路过章素节房间的时候,黄敬仪再一次踱进来。他递给病榻上的飞行员一块金表,上面工整地刻:蒋中正赠。他说:“这是那次试飞新航线,委员长送给试飞机组的礼物,早该给你,一直没机会。”
黄澄澄的金表在夕阳底下璀璨生光,豪华富丽的色泽,端庄稳重的字体,仿佛这世道当真如介如石,至中至正。章素节想着自己这一身青肿红紫,把头扭向墙壁,“嗤”声冷笑。
黄敬仪也笑,不过眼里满是无奈。他犹豫一下,把金表放在章素节枕边,说:“你好好养伤。”转身向门口走。
名贵的钟表在素节耳边“滴答”响,无论多么厌恶,还是会提醒他:时光一去不复回。
“总经理!”章素节忽然叫。
黄敬仪停下来回身看他,章素节又不做声。消停一下儿,他回头说:“唐妈,好热。我想吃西瓜,你帮我切。”
唐妈喜出望外,连忙去张罗:“难得小祖宗你要吃东西。”
黄敬仪挑一挑眉毛。
看唐妈走远,章素节扭过头来,盯着黄敬仪看,好一会儿,他定眉定眼:“总经理。如果……如果我去飞驼峰,你肯不肯帮我把她找回来?我知道你有办法……”
黄敬仪沉默良久,看看邦德的书房,再看看病榻上的章素节。他没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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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极慎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快步离去。
唐妈颠颠地切了西瓜回来正要喂少爷吃。谁知道章素节又闭上了眼睛,气息沉沉。唐妈仔细看他,不像赌气的样子,大概真的睡了,呼吸都平和了许多。摸一摸,额上都是凉凉的汗。
黄敬仪走了之后,邦德家更加沉默寂静。老的不出门,小的不睁眼。
各想各的心腹事……
外头依旧是下了火一般的热。
几日之后,主人太太回来了。
唐妈几乎流泪,快一年没见玛姬夫人了。战火纷飞,流离失所,再看见洋太太,才想起来:香港的家……已经给烧了……
唐妈哽咽:“太太。你瘦了好些……”
玛姬笑地很苦。邦德张开双臂搂住她,两个人一言不发地紧紧拥抱了很久。
唐妈那天听到老爷和太太在屋子里呜呜咽咽了半天。少爷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