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说谎,你们看,这是他给的钱,刚才还没有,一块钱,一定是他的。
叭!老板娘的大嘴巴。叫你胡说,这钱是前面客人放的,我忘了收起来。
早晨听到这么响的掌声,比和成天牌还叫人提神。丫头着了魔了。
少妇抱起孩子慌慌张张地逃走。
我说的全是真的,我没有说谎,没说谎……。
叭,叭,叭。不许胡说,不许胡说。
失踪(二)
这事发生的太突然太怪异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站在坡下,我仔细地回想事情的经过,试图找出破绽,证明那只是一个玩笑,但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
走近水边,撩起清水,拍打几下脸颊,我觉得自己需要清醒镇静,需要摆脱那个阴影,但我清楚地看见,水里既没有我的脸,也看不到我的手,我成了一个没有形影的人。也就是说,我已从人们的眼睛里消失了,她们没有编谎,尽管我还是鲜活的。究竟怎么回事?我摸摸腿,肩膀、手和头,都在,看看衣服领带,也在,我意识到我还实实在在地活着,只是可能某个环节出了问题,比如我不能发光发热了,我身上沾上了某种隐形材料,或者我还躺在床上在梦里,等等,等等。我一直幻想能在天涯海角安居,过一种安静平和的日子,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也不会有人干扰我,当然我也不会干扰别人,如果不是世俗强加于我的各种义务和责任,我想我一定能做到。现在的这种状况不正是我所盼望的吗,存在却消失,远离所有令人心烦意乱的人和事。
我感觉出从未有过的敞亮和美妙。我想唱歌,他爸爸的,一首歌词都想不起来,简直糟透了。要是一条狗多好,唱不成歌,还可以痛痛快快打上几个滚。站到高处像狗那样观望,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太好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再也不用担心,不用提防眼睛和舌头了。我并不害怕身体的变化;我相信我是一只蜗牛,喜欢随遇而安,我的恐惧只来自我的同类,我真佩服那些演员。
我的情绪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我坐在草丛上,望着水,树和绿色,想到眼前的一切就是自然,我是自然的一部分,正慢慢熔解,恰如露珠落进水里,在水面停顿出没几次,沉下去,直到最暗的深处。我模糊记起自己曾经坐过这里,好像很久以前就在这里,阳光下,我常常站在西面某座山峰上,看着我坐在这山,水与草木之间。我猜想洪荒里宇宙间一定存在着不止一个的我,我活在这个时代,也活过活在所有的时代,我是花草鱼石也是未知未见的物,我看着一切,一切也在看着我,我在看着自己。我感觉有些冷,仿佛水流进我的身体;我不知道另外的我,也理解不了其他的我,只有当我成为另外和其他,我才会了解自己。
我缩回脚,我的脚没沾一滴水。我站起来,觉得身体轻飘,我看见我的脚已离开了地面,我要用脚尖走路了,最要命的是我的身体也变的很薄,像一张相片,没有立体只有平面,虽然仍旧活动自如,甚至有力,却已没有惯常的厚重,我想这是大概变故的必然过程。这有什么呢,不管是啥样,反正都没有人看见,我干吗要提早担心,把自己整的焦虑不安的,我现在还不用急着上班。没有工作的日子太好了。
溪水在流淌,水底满布银亮的砂粒,我想溪水和砂粒可能一定已等了好长好长的时间,在这儿也许是践约,也许是还愿,我和砂粒原本就是相通相同的。砂粒不停地晃动,向我闪着眼睛,用我不能懂得的语言叙说着。这些念头反复地冲刷挤压着我,我有些头晕。
我漫无目的地往回走,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我去与不去在这在那都一样。我忽然想起了小艾,一个精致的女孩,有一对砂粒般灵巧的眼睛,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小艾就一直在我的大脑里眼睛前。我对她有一种荒无人烟的依恋,我喜欢小艾,虽然我从未告诉过她。我想把我的消失讲给她听,我想她一定会理解我帮助我,至少她会同情我。我也喜欢艾先生—小艾的父亲(当地管医生叫先生),他是个少见的特殊的人,可惜眼睛失明。他曾跟我讲,有些人住的近却隔着远,有些人住的远却距离很近,讲的时候右手一直放在心口上,害得我也不自觉地按了按自己的心。他的话咀嚼起来意味悠扬,宛若萨克斯管,余音绕耳。我想去看看他们父女。一个月来,我至少去过五次;作为对他们租房给我的感激,每次我都会带束花,有一回,我还买了条带黄黑斑点的小狗,看着他们高兴我也高兴。
毫不节制地神想,我完全忘了脚下,直至摔倒。我坐在地上,看见撞倒我的那条大狗,迷惘地呆站着。与它一起玩耍的小狗跑过来,在它的前腿之间来回拱着,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它既不能确定也说不出是撞还是被撞,它往前面左面右面搜寻了一番,转回头直视着我。可怜的朋友,长着人一样的眼睛,眼里写满了乞怜与恐惧。它一点也没有看到我,因为它只对我看了零点一秒,又继续左右巡视。人眼看人低的东西!我愤怒地抓起石块,狠狠掷过去,重重打在它的背上。它哀叫了一声,懵了,张大了嘴,突然朝我冲来。我完全没有想到,它会再次撞倒我,一跃而过,而没有咬我,小狗紧跟着从我身上吃力地爬过。我捂着肚子坐起来,听到它们远去空吠的声音。
我有些恼怒,人看不见,因为我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而狗这样的畜生也看不见,实在叫人泄气。五年,整整五年,好像这世上压根就没有我这个人,无论我怎样努力,终归做不成功,我想起的只有后悔,听到的无非讥讽,活着真的没劲。老实说,我一点也不喜欢我周围的人,我对他们了解越深厌恶也越深,虽然我知道他们不是坏人。我憎恨我的工作,我看不出它对社会有任何的作用。我不喜欢我的父母,他们心里只有我的弟弟,他辞了老头辛苦谋来的工作,是个十足的小混混,他还吸上了毒品,可他们还是宝贝似地围着他转。我累得半死,他们一句宽慰都没有,把我当佣人使,还向我要钱供弟弟花。我不想说了,他们知道肯定要不高兴的。
十四、十五、十六,一共是十七级石阶,我想不出为什么会是17。石阶上的青石板跟青莲街的很像,只是走在上面没有那么响,我突然想起我是个相片人,走上去压根就不会有声音,即使再走上17趟。
我走进了公园。因为没看所以不知道是什么公园。我去过许多公园,和许多一样,这个照例毫无特色,迎面立一尊雕塑,一个长着翅膀的孩子,持一管横笛,不伦不类的样儿,让人欲笑不能。今天可能是假日,公园里人很多,跟非洲的蝗灾似的;人们都学起时尚,假日不到公园就不算休闲。七八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年龄和小艾相近,聚在雕像前照相,中间一个扶着孩子的翅膀,嘴巴吹状凑近笛子。
仿佛进了碰碰场,不断有人撞我,不管我怎么努力避让。迎面而来的我能看见,可以躲开,后面的人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他们,从后面侧面撞来我就无法避开了。人群里很快有人叫起来,他妈的,是谁?混蛋,我会抓住你的?胆小鬼,撞了人不敢站出来?撞我的人纷纷停了下来,不知道该不该走,空气里弥散着不安的气氛。有人转身回走,有人绕开前行,有人不明就里在大声催促。我忽然明白失踪已经成了我的大麻烦,从此,我不会安全了,这世上所有的人和动物,运动的机械和物体都会碰撞我,我随时都处在危险之中,我不能走人行道,不能过马路,也不能去公共场所,总之不能呆在人呆的地方。
我跳过隔离带,一个人独自走在草坪上,望着流淌的人群我不禁有一点点懊丧,同时又有一点自得。草坪上站着两个年轻人,二十五六岁,一胖一瘦,连体似的相互将手搭在对方的腰间,无拘无束地说笑,仿佛在伊甸园闲逛。我停下来,一为看叫不上名的花草,一为等待两人闲话走过。草坪中间栽了三丛花,我站在第一或最后一丛前,凝视它的絮状器官。一只花甲虫在花蕊间奔忙。它张开大口咬下去,哎呀,花蕊疼得大叫。疼的不仅仅是花,还有我,我的肘弯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你瞎了呀,你怎么打人。
没有呀。胖子坏笑着,把他往边上推。我的手肘再次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你他妈真打呀。一拳打了过去。还说没打,两拳了,到现在我的肋骨还疼,你当我是瞎子吗?
真打,谁还怕谁不成。你他妈的就是个瞎子。
两个瞎子扭在一起,你一下我一下打了起来。一对亲密无间的伙伴,转瞬之间成了仇人。人群立时涌了过来,兴奋地围观。那七八个女孩在隔离带前又唱又跳,活脱足球队的宝贝,有节奏地呼喊“加油!加油!必胜!必胜!”
这两人在干啥?做秀?
好像在玩儿,谁知道呢。
走吧走吧,少惹事非。
选错地方了吧?不过这种放松的方式倒是不错,有创意。
喂,胖兄,抓住他的头发封他的亮,让他变成熊猫。
哎,瘦子!左勾拳右勾拳,对,上勾拳,猛击下巴,揍趴他。
扫堂腿,阴阳吸血大法,九阴白骨爪,如来神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