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惟垂泪,低眉看到手中卷轴,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父王,先生的画像,刚送来的。”
兰王怔了怔,才意识到转过脸来看他,再看向他手中的画卷,半晌,却摇了摇头:“那个怪人不是说不画的吗?这是怎么了……怎么都说话不算数呢……”说着目光又移回棺内。
经他一提,之惟这才想起送画之人是那日在卧佛寺前见过——”怪人”?难道竟是有名的”画怪”南山秀不成?想起他见着先生时的神色,便对这怪人的出尔反尔并不奇怪:没有人能抗拒那样的美,没有人。却没有说出来,他只将画轴交给了兰王,“父王你收着吧。”便退了出去。
那画,从此便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那晚,夜深时分忽然下起了淅沥的小雨。他一个人坐在廊下,身后是不灭的橘色的灯光,兰王暗哑的哭声掩在了雨声里,他默默的抬头望天,心中居然已不再那么凄凉,记忆中只有着那人永恒的温存,如这风雨散不去的花木的清香。
也不知坐了多久,他回屋去看父王,只见筋疲力尽的他已伏在棺木边睡着,面上犹有泪痕,而在不远处,不知从哪里来的几个酒壶在地上泛着瓷光。
那是他在先生去后,第一次见父王醉酒,没料其后几天也日日如此。
寂静的小院内仿佛只剩了沉醉与沉痛。然而外边的世界却不是这样:君潋的暴卒虽称病逝,却仍是在朝里朝外掀起了不小的风浪。虽然那人从不想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但无论生前身后,他都没有逃过纷繁人语。他的死,教很多人快意,甚至有人弹冠相庆,道朝里终于少了以色媚主的祸水,仿佛他的死便能成全了所有人的令名,仿佛轩龙朝从此便真如白玉无暇永无污点。
之惟闻之愤然,他的父王却无甚反应,仿佛那人死后,此生此世便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守着那人的棺木,反复抚着那管笛,反复将苦酒和泪灌下。
最后,平复了人言的听说是一人的上奏,言道:君潋为官无垢。众疑之,那人却反问堂上衮衮诸公:有谁为官十载未纳过一两贿银,又有谁朝上朝下未道过一语违心?于是,众皆默然。
之惟没想到说话的人竟是成倬——那个明里暗里弹劾了先生无数回的言官,却也是他保全了先生最后的名誉。从那一刻起,他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其实还是了解得太少。只是已再无人能询。但他也在同时发现,自己在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在迷惑的日子里,望向天边,抬头微笑。
他更没想到的是:有一天他看见父王竟也露出了如他样的笑容。
那天刚过先生的头七,晨光里,兰王起得很早,一见他便言道:“昨晚终于梦见你先生了。他很好。”说这话时,他脸上的幸福是真的。然后他舒了口气似的:“这样,以后就是睡不着也没关系了。”果然从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碰过酒壶。即使在以后面对无数个无眠的长夜,他也只是独自望着星空,默默微笑。
看到彼此的笑时,二人都有一瞬的恍惚,面上有种暖暖的、温玉般的触抚,仿佛是谁含笑的凝注——是他吗?不约而同的抬首,虚空中拂过温柔的春风……
忽然明白,他,到底为他们留下了什么。
而他自身,已化为了白色的灰烬。
尾声
对于后来的一切,之惟觉得自己都已是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荷花初开的时候,兰王带他去到杭城。
湖中央,他望着接天莲叶,无穷碧水,第一次亲身体验这烟雨江南,却于那温润的感觉并无陌生。细雨迷朦,一叶轻舟载不动几多愁,他看见父王将那人的骨灰撒入了浩淼烟波。
不远处,依稀可见如黛的山色,山下也有一叶孤舟漂泊,舟里一老者独立,并非蓑翁垂钓,只看得见烟雨中他飘飞的青袍。袍角一直在风中飘动,那人也一直面对着他们,于是两两相望,整个经过。
终于,兰王将青白色的瓷坛也沉入了湖中,很小的水圈一漾,便消失,只余了漫天的雨丝落下,激起点点圈圈更小的涟漪,细碎的割破水镜——
最是江南好风景。
潋,我送你回家了。
你若眷恋故土,便于这波光深处,凝眸此方山丘;
你若心系沧海,亦可由湖入海,他日钱瑭潮起时,世上再无你羁绊理由。
他生若有幸再逢,也定是我千山万水寻遍,一意苦求,与你,亦再无甘休。
生生世世,愿你自由——
“潋,走好。”兰王轻轻的道。
涟漪荡开,小舟远去。
之惟不由回眸,只见雨雾深处,那孤舟仍在,随波起伏于青山脚下,仿佛在迎候游子的归来。
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
荷花开至全盛的时候,兰王的精神和身体都已恢复如常。
失伴的臂膀不能再横笛奏《三弄》,却依然能举起铁血的战刃:
自兰王伤后,朝廷一直在调查”刺客”事件,终查得乃乌桓细作所为,消息一出,举国激愤。
于是,隆熙三十五年夏,大将军王即兰王统兵十万,伐乌桓。
秋,摄政王原成王乃增兵五万以援前线,两路大军遂成合围之势,直迫乌桓国都。
冬,敌我两军对峙,戎京久攻不下。大将军王身中流矢,仍督军奋战。摄政王强令其休养,命暂停战。
隆熙三十六年春,大将军王身先士卒,率兵破戎京。月内荡平乌桓全境。
乌桓国宣告覆灭。
轩龙与西羌递盟,以莫罗河为界,北归西羌治理,南为轩龙国土。
如此,几得乌桓全境。
从那天起,轩龙朝的疆域辽阔达到了开国乃至以后的颠峰。
与此同时,纂修逾一载的《南晋史》终告完成。该史因记述详实严密,文辞工整练达,付梓后广受朝野推崇,以至数十年后仍被奉为经典传诵。参与编撰之各编修也都因此或加官进爵,或名声大噪——一生孜孜以求的文人之名,终都凭借此书流芳千载。
书成那日,凯旋的大将军王抚着书页,却不由泪落满腮。
隆熙三十六年,帝虽沉疴,但多年后史家议论,仍道是:因这一书一役,成就了轩龙朝史上文治武功的鼎盛之年。
开得几番花,落得几场雪,转眼已是隆熙三十七年。
乌桓虽灭,却仍有小股残匪不断骚扰生事,大将军王为此已数次重赴边疆,直到这年深秋才终于基本平定。
因屡次出征而仍握兵权,断臂的兰王虽已永固”大将军王”称号不得再进,却依然门庭若市,风光不改。这年归京时正逢他寿辰,门下有人献上幅卷轴,道是名家手笔,绘的西湖风光。
打开来一看,只见横陈的长卷偏下一角疏廖的绘了几株垂柳、几个行人,有几人手中还拿着伞,其旁是数根荷茎错落,寥寥藕花两朵,再过去便是大片的留白,让人联想起那无边的碧水云天。就这样直到卷轴那头才又添了几只水禽,真真是意味无穷。仿佛还嫌这画面不够雅致,最上还题了苏轼的那首名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装浓抹总相宜。”据说亦为名家所仿苏氏手笔。
大将军王笑看,先时尚神色自若。
那献画的便以为是讨得了欢喜,忙更仔细的比画着那画面的匠心,又说到那题诗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