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我的心绪难以平静,所以在今天才写出上面一节。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快,这其中必定有情绪好转的因素。明天一早,小熊会来办理出院手续,这最后一个夜晚,我想独自度过,一来整理心情,二来继续记录。
夕阳下我一直附在朝西的窗边,看外面成排的树荫,和围墙外来往的车辆与拎着手提袋奔走的人群,人群的蒸气和机械排出的热量重现了城市的氛围,也把我空洞了许久的心填满。
抬头看天,其实也没有灰得很糟糕,若单说空气的品质,我还是喜欢空城的香风和沙漠边缘只要倾泻下来的蓝天。我打定注意,身体全部恢复以后,一定抽时重走那条路线,去验证一下,乡村,小旅店,梧桐仗列的柏油路,沙漠,是否真是存在。医院很轻易就让人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不信任的感觉。
虽然我的潜意识仍坚信这个世界曾经空荡过,但疑点却越来越多,首先便是没有人向我提起类似的事情,也找不到相关的线索,好像我与人群在两个平行空间里度过了这十余天一般,然后又莫名交汇,走上正规,彼此对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没有意外的表示,仿佛灵魂走失的,只有我自己。
特护病房里有座机电话,就在抽屉柜上,他得以随时给我打过来,问寒问暖。今天他去他母亲那里了,一定是和老人谈议跟我复婚的事宜。昨晚他告诉我,十日前,他父亲去了,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听到消息,很不是滋味,我的任性让老人离去时揣了一个偌大心事。
而今打定主意要生育,完全没了心理压力。不曾失去,未知美好;不曾掂量,未知轻重。这个世界而今已被重新定义,在我看来,是没有迈过奈何桥,就直接投胎转世一般,算是走了个重生的捷径。
晚些时候,他来了,给我送来饭菜,按照我的要求,做了一盆可乐鸡盖浇饭,这是他初次下厨的亮相作品。他说,这是专程去郊区的鸡场买的笨鸡,没喂过人造饲料,没有污染。
中午我喝了妈妈煲的汤。我特地这么说,为的是引起他的话题。
他略沉吟了一下,然后很轻松地抬起头看着我:我跟我妈妈讲了,她同意我们复婚。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还要问你妈妈。
倒不是非要她批准,但还是要告诉她的,这是大事。
嗯,的确,我看你能复几次婚。
你别讽刺我,求你了。
小胖子哀求起来的样子十分惹人爱怜,你会马上甘情愿地掏出糖来给他吃。
吃过晚饭,他陪我下楼走了走,乘着夕阳最后一抹玫瑰的余辉,肩并肩极慢地在住院部后面的花园里踱了一圈,展望了一下出院后的生活,做一些打算。确实应该打算一下了,他说在分别之后,就放手了所有的生意,这一年来都在吃老本,在家睡觉,挨过最痛苦的时期,然后随处旅行,归来时仍什么都不想做,让所有人都为他担心。
事后我妈非常后悔。他说。也是因为我爸的病,她说自己昏了头脑,说了一些让你们都不愉快的话来,而你却丝毫不为自己辩解,这让她事后更加自责和后悔。只是话到嘴边几次,都未能说出口,我都看得出来。
她没有对我说什么,只是问我能不能生育。我说。当时我很倔强。
我很想和你好好谈谈话,但是不敢,害怕没有谈出结果又衍生出新的不快,有几次想拨过去等你接了,听到你说“喂,你好”,然后我就挂掉,但终究没有下定决心,待有了决心打过去,你的电话已经欠费了。
那时候我在闭关,就懒着没去缴费,后来缴了一点,却一直都没开机,电话连始时钟的功能都丧失了,我也不想联络任何人。我说。
我俩这一年都这么白白流掉了,真是可惜。
在一丛盛开的刺梅前,他长叹一口。
我们太年轻,真的还不懂事。
这之后唯一的收获就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小熊的语气空前沉重起来。这个世上,能让你快乐的,不止我一个人;能让你幸福的,不止我一个人;能陪你过一辈子的,也不止我一个人。但眼下和你在一起的,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要珍惜,不择手段地珍惜。
散步结束回到病房,我俩盘腿坐到一架床上,面对面。他读一本中英文对译的小说,我继续日记。护士来过一次,测量体温和血压,告之一切正常,明早可按时出院,然后退去。小熊给我揉捏双臂,放松关节,又给我打背,按摩头颈,让一身的神经锁链都得以放松,助我入眠。
第十九章
十九、
连续两日没有提笔,再次翻开新页,已逾午夜。
前天早上顺利出院,早早醒来,匆匆包好什物。他开车把我接到他的住处,她的妈妈得到消息,不一会也赶到。三个人各怀不同的心情,很亲近地聊了许多话,隔膜消失,然后一起吃了饭,小熊妈下厨给我煲汤,饭罢仪器去办了复婚手续。他当着工作人员和妈妈的面亲了我的面颊,气氛十分融洽。
送走婆婆,小熊说家里没有我的东西,不太方便,问我要不要住酒店。我不打算扫他的兴,但说只住普通套房就好。他应允了。
我们在酒店一起洗了澡,泡在撒满花瓣的双人浴缸里,水溢出不少,他心疼地围起手臂,圈住那些要逃脱的花瓣,情形十分可爱。时隔许久,又一次互相阅读对方的身体,两人都有些动情。冲去花瓣,擦干身体,他把我抱上大床,盯着我看了又看,伏下身子,交接了一个深而长的吻,末了他把脸埋进我胸膛里,许久没有抬头。
夜里睡不着时,我想起特殊时期孤身下榻顶层套房的那夜。这会儿回忆的感觉很怪异,像是听任一个传闻被人云亦云之后,自己本来的立场也松动了,想想就伴随着头痛,索性放弃。
睡过一夜后,和她前往我独居的小窝,搬走一些生活必需品,尽量把我们的家恢复到最繁盛的样子。整个过程他十分焦急而紧张,活像一边看表一边答题的学生。
今天从他的怀抱里一醒来,我就做了个计划:去公墓看我的老友,喜子和阿宏。突然十分想念他们。那个时候,事件太过突然,而且又是两个孤儿,他们的安葬费用便都是我付的,算是他们给我上了一节爱情观颠覆课程的报答。小熊自然对他俩深怀感激,很大程度上,喜子和阿宏是让我们走到一起的间接媒人。
所以我俩各自掏钱买了两大束的百合花,拴上蓝色缎带,这是他们生前最喜欢的颜色。我把他俩葬在了一起,墓志是我起草的:天作默契——形影不离。
我拉着丈夫的手,第二次来到他们面前,心中感慨良久。没有告诉他们其中的风风雨雨,只说我们都好,且有所进步。并叮嘱他俩要自豪,公墓里合葬两个男生的只有这里独树一帜。
回家的路上,我对小熊说,我们去爸爸的农场住吧,我要生孩子。
爸的农场远离尘嚣,距城市和郊镇都有相当的跨度,天高地阔,水气清新,是个养生的好地方。丈夫一口答应。
回到家我给妈妈打电话,问她能否动身一起去,也便于照应。老人笑呵呵地应了,说等小熊过去帮她打点行李。
小熊的妈妈自告去妹妹家居住,有人陪伴走过伤情自是好事,且儿子的复婚给了她最大的欣慰。听了我们的安排,婆婆释然,说这样最好不过,不用太惦记她,隔几日打个电话便是。
第二十章 结局
结局
火车向南行了四十分钟,在一个清静小镇下车,又转乘汽车南行半个小时,一路上母亲和小熊无限攀谈,不时腾起笑声。我则专注读一本新书,全然不顾他们的话题。车窗吹进柔和温暖的风,时而带进蒿草、雏菊与潮湿土地的味道,令车上的人心旷神怡,到处洋溢欢快的气氛,像是学生时代郊游的大巴车。
我们仨那一站是巴车的折返站,掉头时车里空余司机,有点抵达文明尽头的感觉,让我想到特殊时期里的沙漠。如是,这里一定隐藏着神秘而让人欣喜的东西。
汽油味渐渐的散了,随之而来的是悄然的南风,这里可以看见远山,略略地将我们环抱。四下里除了野花的斑斓就是错落的绿,即便闭了眼睛,仍能体会到这里遍野的色彩,四周都是柔和的的线条,互相叠搭着,浑然描成一片静谧。空气有如山泉,明净而澄澈地带走我体内一切污浊,我感觉到清水吸进来,泥浆呼出去。
第一次光顾农场的只有小熊,好奇地走走停停、停停看看,如同被丢进了童话世界。在城市里,他是个精英分子,可以把一张写满企业策划的A4纸直接换成钞票,而在乡村却连方向都辨别不明,让南天上的太阳公公无可奈何。
三人提着箱包,穿过一条生满金色臭菊和蓝色牵牛花的泥泞小路,路宽只容一辆卡车通过,是农场的唯一出路,路旁无限延展着雨后碧绿的草场。
泥路在草场中央划了个大弯,走到脚软就是马虎得只剩符号意识的农场大门,父亲自然不会在这里傻等我们。我们三人直步穿过一阵不算太浓的牲畜味障,然后直截了当地看到一口猪圈,圈内四口肥猪,模样略显狰狞,正在没蹄深的泥水重散步。邻居是个红土砖砌的狗窝,那狗认识我跟母亲,并不乱叫,也不通报,只是直了身子盯着小熊看。它被一根铁索拴住,步及范围有限,只在窝边转悠。
又走了大约五十米,穿过一片令人赞叹的葱地,才到了父亲的房子。
后院突然一声禽类的惨叫。
我们奔过去才看到,惨叫的是一只半人高的大白鹅,父亲正在助产。
“你们来了啊——这鹅折腾一上午了,一摸,屁股里有蛋,这会才下。”
我和小熊看得哭笑不得,不知如何帮手,母亲一脸担忧,不知是对鹅还是父亲。
“你们不用插手,没事,马上就得!”父亲一头汗地应和着,徒手去抠鹅的屁股,那鹅被人拽住要害,无比痛苦,摆出一个要起飞的架势,浑身一个机灵,撅着腚,瞪起眼睛直颈向天歌。
哐哐两声,蛋被抠出来了,大白鹅扑棱一下走了,父亲一屁股坐在地下,汗光光地冲着我们嘎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