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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2 / 2)

长辈们让我们喜欢过吗?我的意思是说,他们的所作所为,够得上让我们喜欢吗?

男孩的眼里映出忧伤。

你来的路上,一定看到了一条大河,你也一定知道,这条河就是城里人民生活用水主要来源,对吧。

我的一个小学老师住在河边,结婚以后生了连体婴儿,医生说是因为饮水污染导致基因变异,最后咱们老师把那孩子用水浸死了,犯了罪。

彬垂下了头,把眼睛陷进一片暗影之中。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一个人看上另一个人,结婚或者不结婚,然后以自己的意愿,或者尊崇所谓传统,让自己脏生命在另一个无辜的肉体内得以延续,美其名曰:传宗接代。然后用合法或不合法的手段尽量弄很多钱把那个孩子日积月累喂养长大,交给他们人类在漫长进化的过程中总结出来的自私自利的生存技能,并制造出一个孝字,丢给自己的孩子,以此名正言顺地命令他们养活自己衰老的肉体,并继续繁衍生命。结果往往不如人愿——记者姐姐,你是新闻工作者,一接触到的人类恶行一定比我更多……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一个悲剧又一个悲剧,你从长辈手中接过这个散发着异味和鲜血的世界,未等改造成功,再递交给你的下一代,你真的忍心吗。难道,你就一点不心痛吗。

我就是让身边的人看看,看看他们那一代人都造了怎样的后代出来,让他们警醒自己的孩子也有很大可能就变成我这样的人,让他们仔细照照我这面真实的平面镜。然后他们就会指着我在报纸上的面孔议论:唉,现在这孩子,如何如何……然后斗胆回忆一下自己的罪恶婚姻生育史,反省一下自己还有哪些做得不够。这是一种直观的情景教育,可以点化很多人。记者姐姐,你还没有结婚对吧,结婚以后,你会生孩子么?

我惊在椅子里,望着这个距离我只有三尺之遥的温柔而美丽的大眼睛,浑身冷汗,战栗不止。

数年之后,当我的婆婆面对着我,问我是否可以生个孩子的时候,我看到的,就是这双温柔而美丽的大眼睛,和婆婆的眼睛渐渐重合。

每每回想这件事之后,我都要镇定思绪,把思想回退到现实之中,仿佛经历了一场催眠,温习了噩梦中最可怕的一幕。

之所以我自告奋勇去采访彬,是因为我熟悉那张面孔,这种熟悉,是每日的一面之缘。清晨晨跑,在初露的日头下,薄雾如纱帐一般影影绰绰,有节奏的脚步回荡在部队高大的东墙之下,墙里伸出高大茂密的洋槐树,玲珑而洁白的花串垂钓下来,香气在马路上肆意流淌。这时路对面就会交错出他单薄的身影,穿着天蓝色的运动服,白色球鞋,紧束的裤管包裹着细弱的脚踝,这样嗒嗒嗒地低头向前,陌生的面孔每日闪过,从未有过一次招呼。

然而我却记得他,这样平和沉静的脸,只是没有想到第一次正面对话的机会,是在少管所的所长办公室内。

如果他没有杀人,如果没有那次自告奋勇的采访,如果他没有那么夺人心魄的大眼睛——我何尝不想当一个母亲。我承认,我们的世界不够完好,即便再热爱生活的人,也会偶有失望,也会抱怨。但这就是人间,人群密集,故事起伏,不断衍生出问题,然后各自或协助着解决,在尽量避开和度过一切艰难险阻的同时,不可抑制地成长壮大,维系着生命的,是生的力量,是不断追求的美好。就像倔强的洋槐花,尽管生命短暂,但仍要把生的极致尽数放在五月绽放,献出无际的香馨无际的醉,竭我所能,萃取生命的价值和极限,绽出最美的生命滋味。

彬,每日路过洋槐花的时候,你可曾想过这些?

第十三章

十三、

在酒店度过二十四小时,我继续前行。

田野在车窗外逐渐稀薄起来,道路两旁的梧桐仗列也逐渐低矮、疏落,直至完全消失。打开车窗,可以感受到不同于车头前进方向的劲爽的风头,昨夜的雨给大地来清凉。

柏油马路渐窄,然后穿过一个死气沉沉的镇子,干粪和野草的味道窜进车窗里来。路转了十五分钟路程的大弯,爬上一个缓坡,远远地,我看到地平线上澄黄的沙漠。

最后一片青草滩上,我停下车轮,关闭发动机,把兔笼放在地上,尖细而丰密的草叶穿过笼孔,把兴奋的黑兔尽数包裹。她饱餐之际,我大开车门,双脚置于车外,撕开一袋锅巴,望着头顶倒立的大湖出神,那种蓝深邃而沉重,似乎随时要失去平衡,尽数倾泻而下。天心通向黑暗的宇宙,那种色调让人恐惧,有一种视觉上的压迫。面对这样的天空,像站在高山悬崖边的,感受博大而慌恐,双脚颤栗。

吃饱喝足,我决定进入沙漠,独自。

站在沙漠边缘,实现放在极处,心底很快进入空茫与洁净,一旦进入,又是另一种心境,步伐越深入,孤独越凝重,待到回首不见来时的路线,尘世遁形,便又是一种隔绝。孤独、惶惑都不重要,此时只有一个意识:继续深入,面对自己。

清净的西风无沙、无味,贴地而去,悄然消逝,我在沙丘顶部原地站定,解开所有衣物,把自己完全暴露在天光之下,太阳的热度似一颗剥去果壳的巨大果肉,甜香温热地罩笼下来,紧紧包裹裸体。沙地上摊开四肢,闭目呼吸,让上帝的目光把这个世间唯一的孩子审视浸透,真诚的肉体在阳光下渐渐化为水晶的通彻,内心意识如晶中玲珑水泡,纯粹渺小。

时间与空间的概念被彻底打破,岁月陷入不可思议的休止符,信仰、功利、善恶都成了空洞可笑的自慰符号,这里只有存在,祥和自由的呼吸,合着地心颤动的心跳,倏然脱落没入尘埃的表皮细胞,眼球表面蒸发的水分子,天地空灵,浑然沉睡。

忽而平地升起一阵细碎的人语,从沙粒的细隙中升腾出来,愈聚愈多,却始终安静,像怕打扰了一般聚集在周围,有哲人在念诵自己的格言;有画家在不满颜色的铺垫;音乐家哼着新的旋律,时而涂抹修改;物理学家咕哝着繁复神秘的算式;诗人在啜泣;父亲的叹息;逝去朋友念叨着轻而远的语句,蓦地又有人吹笛……

折身坐起,在一片交错混乱的评判声中,记录下这些感觉。日头落下,他们就会一哄而散,在地球的背影中摇步而去。

穿衣,吃下一支香蕉,往回走。

今晚我打算睡在车里,生的本能告诉我,即便如此也不能把车停在沙漠边缘,有一夜之间被活动的沙漠活埋的危险,即便地球上非剩我一人,我也懂得这点。

车子开回镇子边,停在马路比较宽阔的地方,尽量靠右,然后找到大大叹号的警示标志牌,立在车后十米远的地上。他教过我——即便无人,也要优雅。

关好车门,上锁,半合车窗,启亮所有可以发光的东西。兔笼在副驾驶座上。

放平驾驶座的靠背,我趟了下来,又抓起了笔。记录让我有倾诉感、交流感、空间感,仿佛在对着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人打字,把我的故事告诉他或她,以产生气场、排遣孤独。又好像是做一个电台直播节目,我在这个有限而安静的空间喋喋不休,未知的听众们默默而受,引起共鸣。

车内可活动范围很小,我想到了宇宙空间站里的宇航员,远离地面和人群,在罅隙里穿行,那种感受和我相似又甚于我幸运。毕竟他们知道恢复正常生活的确切时日,可以抱盼归期。而我却进入次元空间,被判无期徒刑。

第一次和他长途旅行,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卧铺车厢内,我蜷缩在中间的铺位上,黑暗把我包裹,厢板从四面八方向我围挤,强烈的压迫感。欣慰的是,空气里有他的呼吸,有他在一径之隔都能感觉到的体温,爱人的味道让我得以安心入睡。

曾经有人问我:人生里,你最害怕什么?

我答:老年。

人老了,浑身看得见摸得着的褶皱,说句话也不清,眼浊口臭,四肢不听调遣,随时一个隐患都会酿成大病,多么恐怖。

他又问,你不怕孤独么?

我说孤独是用来把玩和享受的,是福。

此时一想,那时所言算个什么孤独,充其量是个清净。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到人群。就同看电视,开着还是关着,遥控器在自己手里。然而连电视都没有了,那才叫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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