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我俩合作给烧面条,阿宏的手艺很好的。”喜子自豪道,“姐,让你尝尝两个男人的手艺,别小瞧了。”
没说的,我点了点头。
他们的表现毫不做作,只是阿宏对于陌生的我来说稍有拘谨。看着他们你来我往,我对以往印象中男同志恋人的概念一扫而空,他们无论哪一方都没有丝毫的奶油气质,都是那种朗落大方而又飒爽的男子汉,言行举止颇带血性,让我不得不刮目相看。
厨房里不用我下手,他俩肩并肩,有条不紊,那种默契恐怕会让婚龄五年之内的男女们自叹不如。我倚在门边望着他们,聊着天南海北,没有丝毫尴尬的气氛,很多时候我甚至羡慕他们两个忙碌的样子,像一对老战友冲锋陷阵般生龙活虎。
饭桌上,阿宏一直很关心我的口味,毕竟他是主厨。
卤子是阿宏亲手调配的,几样普通的蔬菜:青椒、马铃薯、茄子,拌上肉丁,还不知加了什么奇妙的东西尽去,居然做成一种朱古力质感的散发着奇香的粘汁,兜头浇在面条上,十分诱人,口味自然不必说,一直到现在都再未品尝过那么好的面餐。
“你们在这里住多久了?”饭桌上我问起家常。
“两年了吧,这里离阿宏工作的超市不远,我也喜欢这儿的静,虽说旧了一点,但是这里很安全。”喜子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摊鸡蛋,”如果我去考上大专,看情况吧,我会找一个近一点的学院,早上坐通勤火车没有问题的。”
听出喜子还是对阿宏不舍,我点着头,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这旧楼是老式的尖顶日本楼,这里又是顶层,屋顶有几处霉的湿斑,天花板和四壁的过渡是很复古的波式花纹,窗子下面有一张木双人床,被子摊开着,床的对面是一个樟木箱,上面立着一台JVC18寸电视机,木箱旁边是张硬木写字桌,除此别无他物。脚下的地板缝隙已经可以塞进小指了。
“听说……”阿宏小心道,”大学里同志很多的吧?”
“没错,而且比例不小,几乎每个班级都有五、六对,保守数字。他们的感情都很好的,我有一个哥们儿读念大三,快毕业了,他也是同志,两人从未吵过嘴,都是学理科的,很难想象吧,并不该是浪漫的两个人。”
“姐,你对这种感情怎么看?”喜子也开始发问了。
“在我的认知里,爱这种东西是一种全世界的共同语言,就好比音乐,好比阳光,好比诗歌,没有对错,没有界限,只有不同,即便不同,也万变不离其宗。只要是爱,我都赞赏。”
“我所听过的最诗意的解释。”喜子愉快地抬抬眉毛。
“姐还没有结婚吧。”阿宏下定论的口气,“而且目前都没有恋爱。”
我停下筷子,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圆脸男孩,他的大眼睛里渗透着绵密细致的光,神秘而具有穿透性,在那目光的查视下,万物都会变得透明,空余简单线条组成的框架,包括一个人。
那是一个专业写作者般的眼神。
喜子对我的表情勃然大笑:“姐,他又犯病了,不过我相信他说的话。“
“你能看得出来?”我也笑了,问那个透视眼男孩。
“能看出来,很明显。”阿宏自豪地翘翘嘴角,很是自豪。
“教教我啊,怎么看。”
“你眼睛里只有一个人的光,是单色的,有爱人或恋爱着的人,眼里的光是复合的。”
“啊……那算了。”我失望地垂下肩膀,表示无法接受这么莫测的学说。
阿宏和喜子头靠在一起颇带恶意地大笑。
“姐姐做什么工作的,可以问么?”笑完了,他步入正题。
“原来做过杂志的编辑,后来在家自由撰稿,比朝九晚五的生活要自在一些,而且收入也多一点。”
“没考虑结婚?”
“至少目前还不想。”我的语气也是当仁不让的坚定,”谈恋爱是我见过的最浪费时间最无聊的事情,况且,得到所谓爱情,你就会无意间丢掉你的友情,丢掉你生命中最珍贵的情感。恋爱中的人还好,他会善待周围人的一切,那是刚被爱情浇灌时的良心大发。一旦结了婚,心都会变得自私,变得敏感,整个世界在无意中就已经对他疏远,而他或她,还沉醉在所谓爱里,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变化不得而知,那便是得不偿失,便是悲剧。”
“你说话很有诗意。”阿宏说,言语里很有些赞叹的意思。
“姐姐很会写东西的。”喜子说。
“别听喜子说,他也没有看过。”我狞笑着,”我那些东西微不足道,只是写了玩,而且男孩子又不会喜欢,没什么意思。”
“喜欢文学的都是怪家伙。”喜子说这话的时候,眼看着他的爱人。
望着他们开心自在的样子,那一日我的心里真的开始活动了,和他们相比,我真是孤独得可耻。
饭后那个喜欢文学的小子给我看了几个大笔记本,都是手工装订起来的八开厚图画纸,上面用工工整整的硬笔颜体不分篇幅章节地记录了很多东西,大都是生活随笔,偶看几篇,让我惊叹,这个身体发育得墩墩实实宛若运动好手般的男孩子,对生命和生活有着不俗的洞察力和概括力,宛若一部人类版的《伊索寓言》。
经过他允许,我把这个本子带了走,推荐给一个编辑部里的老友,老友读完,大为惊奇,当即决定在下期开始办个阿宏专栏登载他的文章。
由此和他们两人的交流多了起来,我们每月小聚一次,品尝他们的拿手好菜,聊天说地,他们也合力劝慰我找个男朋友,以致我一度有些动心了。
好景不长,半载时光悄然过去,第一片树叶落下的那一日,我接到阿宏的第一个电话。
“您好,哪位。”手机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
“姐姐么?”话筒里的声音很熟悉,“我是阿宏,喜子的朋友……”
“啊知道。”我恍然大悟,“怎么了?”
“你有空么,来区医院一趟吧。”他的声音有些沉,不知如何讲起般的犹豫,“喜子住院了……”
“我有空,到底怎么了?”我觉得不妙。
“你来吧,我在一楼等你。”
“知道,马上到。”我挂了电话,骑上车子抄路飞向区医院,一路上胡思乱想不已。
医院不很远,我把车子丢到存车老太的手里径直进了门诊大楼。
“这儿……”阿宏还守在IC电话边上,我快步奔过去:”到底怎么了?”
阿宏没有言语,很难过的样子,叫我跟着上了楼去,转过三层楼梯,拐进一个长长走廊,这走廊是不久前修的,把门诊大楼和住院处空中连了起来,走到那边,事情就不简单了。
到了那扇门前,阿宏低头扭开门锁,我扫了一眼那门牌号,跟着闪进身去。
喜子一脸病态,身子埋在一片惨白里,煞是可怜。我路过床头一把扯下那病历卡,看了,当即觉着颅骨中央咔嚓一声碎裂,直沿着脊椎传下去,然后就是一阵凉意。
那字不算草,我看清了,无须再确认一下,是骨癌。
“怎么搞的。”我把声音尽量放平静。
“以前的旧伤。”喜子勉强笑笑,”不知道怎么的,就成了这样,是以前上小学的时候踢球让人绊的那个地方,脚踝。”
我听懂了,那是一处内伤,体内潜伏的癌细胞找到了突破口,伤口就不知不觉癌变了。起初谁也不会知道的,待已关注,已是晚期。
我一时语塞,不想去看那双眼睛,随意在旁边的空床坐了下来。
病房里有三张床,其余都是空的。这样最好,免得看见病友受尽折磨,自己心里也难受。我打量着病房,到处是扎眼的白,四下里都是白,人仿佛掉进一片空茫,不知所言,不知所想。
“你疼么?”我关切问。
“一阵一阵的,大夫说还没有到疼的时候。”
听着喜子有气无力的声音,我不忍再问,可是沉默更让人难耐。我难得觉得自己的嘴这么笨。三个人就这样坐着,一个望着墙,两个望着地。
“我不知道他怎么给你打的电话,这里挺吓人的是吧。”病床上的小伙子明显瘦了些,肩膀的线条已然改变,不过还是带着笑。
“我俩斗争了一阵子,决定还是告诉你。”
……
我甩甩头,把那些回忆牵强地赶出脑袋,我独自穿过那静悄悄的走廊,望着另一端空荡的黑暗,我觉得那黑暗不在前面,就在心里。
“已经控制不住了,扩散到全身了,但是要是死,还得等一阵……”我又想起喜子的话。
当时不知怎样劝他才算合适,我想起自己说过的话,自己曾经对无数人说过:人死了,一定会到另外一个世界,循环不灭。说多了,自己没有理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