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你的文章,你总是很忧郁,太多的宿命感、忧愁感,很有特质。”他把那只红色球递给我,看着我的眼睛,似在等我发言。
我不太喜欢他的目光,大概由此,我没有答话,只是打出一球,差一瓶全中。
我不服气,抬过一个大球,待球栏刚刚抬起,便把那瓶撞翻在地。
“看来是球道有问题。”他若有所思地擦了下额头,动作接近于优雅,我认为那是做给我看的。
“我不打了,你玩吧。”我坐在旁边的椅子里,要了杯沉了三颗橄榄的矿泉水。
“你一定不常运动是吧,你的文章里都是室内发生的故事。”他大大咧咧地坐在我的直角方向,取了和我一样的饮料,注视着我。
“确实很少出门,很多事要完成。”我目视球道。
“你上网么?”
“几乎不。”
“啊,网上很精彩的,现实世界有多大,网络世界就有多广。”他向我一举杯,招牌式微笑。我估计再聊下去,他就该向我推销微软的下一代操作系统了,于是打算告辞。
我看了下手表。
“你有事?”他果然上当。
“嗯,已经买了晚五点的车票,还得回去给孩子辅导功课——很多事要完成。”我朝他笑笑,喝光那杯水,起身告辞。
“我送你到门口。”他急急地放下杯子跟上,到了换鞋处,我会过头,看见他的眉毛垂了下来。
“你可有QQ?或者,MSN?”
我故作茫然地看着他,直至他无奈一笑:“啊,算了,没关系。”
我迅速换鞋,背上挎包。
“谢谢你的球道,再见。”我朝他笑笑。
“路上小心。”他回复一个表情,极其勉强。
我有一种得逞的快感,穿过前厅大门,拦了出租车。
然后就是在那晚的列车上遇到了峰,一面之缘的音乐先生。
我笑着摇摇头,三年之后,终于可以笑着摇头回忆着这一切了,从容记下,然后关上本子。
发动汽车,打道回府。
第八章
八、
今天是第十日。
昨晚回到酒店已是晚六点半中,很久没有坐车的缘故,让我着实呕了一阵,虽然车况很好,没有浓重的汽油味,也许我不太适应驾驶室里的感觉。
兔子小姐倒一直都很活泼,昨晚虽然不太舒服,但还是喂了她一顿,拉了很多屎。
大概是太阳能的福气,酒店的水温一直都不错,我这种体温低的人用来冲澡正好。洗漱干净,去超级市场打开香肠面包和罐头,就地饱餐一顿,挺怪异的野餐,可惜乳制品的保质期太低,不敢饮用。
今天没有开车,提着兔笼遛了一圈,居然走到了肿瘤医院门前,想想上次光顾是很远的事情了,那是在读大学三年级的时候。
看到肿瘤医院,就会想到喜子,想到阿宏,他们是出现在我生命里的一对相爱着的男人。
我和喜子是发小,从幼时起,他便是奶奶家的邻居,上小学之前,几乎每天都要和他玩一会。因为喜子比我晚三百六十五天出生,名正言顺我是他的姐姐。
长大之后搬家很远,再也没有看到他,一直到那日中午,从镇子到市区的公交车上。
那是个夏日的周末,我去郊区镇子里看望奶奶,回去的公车正值下班时间,所以刚出始发站,车上便坐满人头。
“给你留了一个。”胖司机挺幽默地对我说,指了一下后面。
我走到最后一排,果然有一个空座,余光里瞥见邻座是个挺结实的男孩。
那个家伙自从车子出站就一直小心地盯着我看——我的视野蛮曾经深得体检医生的赞叹——简直可以和苍蝇媲美。
出了一站地,他仍在继续,我无法容忍他的失礼,于是干脆和他目光相对。
他居然盯得我更认真了,且突如其来冒出一句:“姐,真是你啊。”
我惊叹二十年的时光可以颠覆一个人的相貌,却无法改变他的声音,他张口的刹那我仿佛被丢进时光隧道。
“你是喜子?”开始轮到我失礼了,上下把他打量。
“姐,你变化不是特别大,一上车我就怀疑你了。”喜子乐得跟什么似的,直夸我越来越漂亮。
“小时候你从没说我漂亮,而且刚才还坦白我变化不大,所以你夸我的水分太大。”我笑着找他的别扭,让他更加开心。
“姐姐还是对男生那么不客气啊,看着你没多变真好,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他半边脸沉浸在金色的夕阳里,像儿时那般呵呵笑着。
“现在过得怎么样?”我问他近况。
“高中毕业了,在市里电脑城给别人打工啊,装电脑赚提成。在镇子里租了间房子,和我朋友住在一起。”他望着窗外飞快后掠的葡萄园景,眼里略带伤逝,“爸妈离婚了以后,我就一直这么过的,不过还好,可以自给自足了,比开始那段好多了。”
他的眼神凝重,与他的年龄毫不相符,因为这眼神,让他的气质如此与众不同,看了让人爱恋,也让人心颤。
路上有些堵车,我们的车子一站又一站捱过去,他把十数年来的日子抖落给我听,让我不时在心里心痛叹息,儿时玩沙搓石的日子里,谁也没有想到彼此的后路会有如此差距,短暂而马虎的童年居然是一个男人最快乐的时光,这又是多么悲剧。
“这是我的号码,姐姐要装电脑就找我吧。”临下车时他给了我一张薄薄的名片,淡褐色的,如他吸足了阳光的脸膛。
三个月后的一个中午,我在镇子里遇见他,他正从集贸市场买切面回来,看到我,欢喜得不得了,赶紧拉着我回头多买了一份,一定要请我吃饭。
我们一路说笑着,踩着前一夜留下的雨水,他为我领路。
“我租的房子就在前面。”喜子指指那栋旧楼,”走吧。”
“你上次说,你和朋友一起住?”我试探问,“你的女朋友?”
“如果说身份,差不多是,但不是女的。”喜子换起半正经的语气,“姐,我俩想来都不留秘密,对吧。”
“当然。”我差不多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了。
“我不知道你在不在意这个,但我觉得对于我,你不会在意。”他颇自信地说,“姐,我是个同志。”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我拉了他一下,示意走慢点,我想把来由搞清楚,毕竟对于一个人,这不是小问题。
“很小的时候,说出来也许会遭到教授啊专家啊的反对,但我确实在青春期以前就喜欢男孩子了,不单指友情上的喜欢,你懂对吧。”
“没有过女朋友?”
“尝试过,但是毕竟自己骗不了自己。”他朝我轻松地笑笑,“到家了。”
我尾随着他,七拐八拐才找到那旧楼的入口,摸着黑爬上暗湿的楼梯,两人来到一扇木门前。我禁不住打量一下环境,简直不敢相信这楼的旧,就算是敦煌莫高窟,也没有风化到这种地步。不用提的是青苔铺地,蛛网挂墙,门边紧挨的一排酸菜缸,缸口里泛着白沫,不知这楼里的人老到什么地步,居然有夏天腌渍酸菜的传统。
喜子取出钥匙,咯吱一声扭开门锁。我抬头看看门楣上的门牌,默念着记下。
进门,屋中央站着一个略胖的男孩,很健康的红脸膛,圆实身材,和自己仿佛年纪,我看见那男孩,很自然地联想到鲁迅笔下的闰土,印象不错。闰土看见我,有些吃惊。
喜子赶紧介绍我,又拉起那闰土的手臂笑嘻嘻对我说:“姐,这是我家那位,小名阿宏。”
“你好。”我俩同时伸手,阿宏比我握得还要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