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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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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董亦剑的在天之灵听到了秋千的心事,海鸥开始进食了。鲁闽剥了几只枇杷,这是苏北难得一见的南方水果。若非海鸥病成这样,秋千也舍不得买这个。鲁闽想把剥好的枇杷喂给海鸥吃,无奈海鸥咽不下去,急得他在一旁直揪头发,心中暗暗发誓:若是海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绝不再在这个家里呆着。

好在,海鸥居然就慢慢好了起来。二十多天以后,就又可以背着书包上学了,只是瘦得像根细竹竿,风儿一吹就可能倒了的样子。

秋千总算尝到了焦头烂额的滋味。一个家里没有了男人,阴阳就失了平衡,什么都不对劲儿了。海鸥这边刚刚平安无事,秋千自己又出了状况。自从海鸥生了这场重病,秋千的行踪收敛了许多。她认为,那是老天爷对她的疏忽与贪玩做出的惩诫,所以自那以后,她晚上也是静静地守在家里。这天傍晚下了班,正守着案板擀面条呢,只觉得嗓子眼儿一甜,一口血就冲了出来,正喷在雪白的面团上。紧接着,那血从鼻子、嘴巴里,争先恐后奔涌而出,急速地顺着脸颊下巴往下流,眼见着痰盂就满了半盂。海鸥见了,吓得大哭。鲁闽立马跑出门,去找王二团他爸爸。王二团和他爸爸急忙找了架板车,拉上秋千就往医院跑。

秋千开始还清醒着,慢慢地,她感觉自己的灵魂脱窍而出,升在了半空里,打量着板车上躺着的自己,以及埋头拉车的王二团他爸爸,和随车疾行的鲁闽和二团。她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轻盈,飘然。眼看着平板车冲进了医院的急诊部,二团冲进值班室找大夫,鲁闽和王二团他爸爸平抬着自己的身体,进了急救室,放在白床上。人影纷乱,许多穿着白衣的人,如同卓别林时代的无声电影,在黑与白之间穿梭往来。她看到自己的脸上罩了氧气罩,身上插满各种管子,吊瓶里的液体在不停地流进体内,同时体内的液体还在不停地爬出体外,只是速度越来越小。终于,在半夜时分,血被止住了。

秋千感觉自己正在下降,一边还舍不得离开那种舒适和飘逸,那种随处游走的自在,一边又不由自主地朝着自己的身体坠落下去。终于,身体里涌出一股吸力,重新吸住了她的灵魂。她如释重负,却又沉重得睁不开眼皮。秋千醒了。她听到耳边那欢快的叫声。那叫声来自海鸥,原来海鸥也会这样欢快地叫喊呵。然后,她看到白衣的大夫向她俯下身来。窗外的天,白花花地闪亮,像是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的大海,直晃人的眼睛。她看见大夫的嘴唇在动,声音如梦如幻地飘荡在空中:吃的人参太多,心火过旺啊。若再晚来几分钟,你的小命就没啦。

秋千努力思想,终于明白,大夫是在说她这次大出血的原因。人参,心火,小命,这些平日里毫不相干的字眼凑在一起,就造成了她此刻的状况。这一次大出血的损伤极为惨重,秋千变得憔悴不堪,面色白里透黄,比黄在地里的小白菜还要黄。又不敢大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调理过来。昔日的麻友们也不再招呼,她的日子就此重新安生下来。

秋千身子亏空了,海鸥的家务活就更重了。家里的衣裳鞋袜,本来就是海鸥的活儿。现在,连床单蚊帐被罩窗帘这些大件,也成了海鸥的事儿。海鸥个头小,人也瘦弱,王二团他妈妈就经常念叨,嫌秋千要把海鸥累得不长个儿。够不着自来水池子,海鸥就脚垫三块砖头,水池沿儿在肚皮那儿蹭来蹭去,衣服的前襟总是湿乎乎的,有时都磨出了红红的小血点。

当那小血点变成小米粒样的红疙瘩,并且开始向腰际两边延伸时,海鸥最初仍以为,过上两天就会不治而愈,以前一直是这样的。但是这一次,那小米粒很快又变成了小水泡,痒得钻心,疼得她一抽搐一抽搐的,蛇带一样缠住了腰部。晚上,海鸥的呻吟声把秋千弄得心里直发毛。她爬起来,找出紫汞,抹在那些水泡上。其中的一些,已经被海鸥搔破了,里面的毒水浸染到手指头上,又被带到头皮上。现在,海鸥的头顶也长出了红红的小米粒,搅着神经,搅得海鸥无法入睡。

海鸥生性倔强,看似文静,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实则是个极有心劲的小人儿,颇似其父董亦剑。不是疼到十二分,她绝不会发出点滴呻唤之声。水泡不住地破裂,毒水和着紫汞一起流到身下的苇席上,染得席子斑驳陆离。海鸥躺在那儿,不敢动弹,就拿眼睛瞅那斑影。那斑影多像天上的云朵,像她没事时呆呆瞅着的那些云朵呵。这一朵,是一个仙女正在飞升。那一块呢,又像是一头小鹿在奔跑跳跃。一头狮子慢悠悠地踱着步子,不知道在它的前方,猎人正举起手里的枪。

《秋千女人》第六章(8)

秋千的脑袋都要大了。这个小女儿,这个打小儿就不省心的小东西,连生病也总是那么蹊跷,仿佛是上天专门派来考验她、折腾她、监督她的。海鸥动弹不得,秋千只好再去医院卖个面子,把一位老中医请回了家。那老中医一看,立马断定是带状疱疹,也就是老百姓所说的蛇丹疮,蛇缠腰。据说只要两头一接龙,蛇带把腰部整个儿缠住,这病就不好治了。秋千吓得又是一头冷汗,眼看着那疱疹的两头,相距不过一寸之遥。老中医现配了祖传的秘方,连腰带头抹了十来天,又开了药方子抓药,天天熬了黑水喝下去,疱疹这才慢慢瘪下去,结成了疤。

秋千再也没了贪玩的心思,也不敢疏忽了,因为老天爷已经给了她惩罚。惩罚即是警示,天意是不敢违的,也不可违。本来她以为,老天爷定会明察她的这一番苦心,放她一马,谁知惩罚还是没有到头。

放暑假的第二天,鲁闽的眼皮就肿起来了,早晨起床对着镜子一看,眼睛上像是挂了两只铃铛,小腿肿得一按一个坑,脚背也肿出鞋面老高。秋千一见,就在心里惊叫起来,连忙带他去医院检查,果然是得了肾炎。饶是这样,大夫还是嫌秋千送来迟了。男孩子最怕得肾炎,肾炎最怕拖成慢性的,亏得秋千自己还是大夫呢。鲁闽住了院,海鸥就成了陪护。早晨四五点钟,海鸥就起床,自己做点儿吃的就往医院跑,帮鲁闽打饭倒水,陪他说话儿。晚上秋千下班以后,再替换着海鸥回家。一个小姑娘家,守着空空的房子睡不着,海鸥就爬起来,对着窗户成半宿地坐着。等鲁闽出院的时候,暑假也就结束了。

7

本以为天灾人祸到了这儿,总该告一段落了吧?老天爷就算要惩罚秋千,也惩罚得差不多了吧?谁知那天上着班,正给一位女工查体呢,秋千的肚子就疼开了。刚开始还可以忍耐,想把手里的事情做完;很快,那疼痛变成了绞痛,汗珠儿就下来了。这一次,是厂里派车把她送进了医院。好在大夫们是熟悉的,诊断为急性阑尾炎,立马推进了手术室。

鲁闽已经高中毕业了,正是不知何去何从的时期。王二团肯定是要下乡的,他是男子汉,当然要把留城的机会让给王小结。鲁闽呢,因为海燕当兵,已算是留城,可又不在本地,所以对自己的前途毫无把握,成天和那帮待业青年聚在一起,吹口琴,唱苏联老歌,甩扑克,读手抄本。有时也打打零工,挣点儿小钱零花。海鸥已是个挺能干的小主妇了,厨上灶下操持得蛮像回事儿,叫人又是吃惊又是心疼。她就是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有时叹息一声,像个还没长大就已经沧桑了的小大人。

都说生病的时候,也是开启智慧的时候。秋千躺在病床上,就有了时间静静地思想许多事情。自从调到这家纺织厂,这几年过得实在张惶。无论工作还是应酬,一边把自己转得像只陀螺,一边心里空落落的,没个抓手。加上一家三口真是邪了门了,轮番着生病、住院,自己的大命儿,海鸥的小命儿,鲁闽的命根子,都差一点儿丢在了这个地方。秋千自己都想不明白,想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似的,一口咬定要到这个人生地生的纺织厂里来?肯定不仅仅是对青春岁月的念想,也不仅仅是对伤心地的逃避吧?这几年,倒是没有人明目张胆地欺负过她孤儿寡母,可是绯色的谣言如四月纷飞的桃花,始终在她的周身氤氲不去。回头细想,她的那些付出,真的值得吗?其中的快乐,是真实的吗?她真的需要吗?

秋千大胆设问,是对自己灵魂和本能的一次逼问吧。她不得不承认,她真的需要。春草那边,自从董亦剑去世,这几年不时有钱财上的支援,对她的个人问题,也没少操心,生怕她一时冲动,又弄出什么错事来。华兆阳所在的军分区,有一位团政委的夫人去世了,说起来,那政委也是与董亦剑相识的。春草写信来,催秋千前去相亲。秋千那时节正忙乱着哪,一听说那政委也曾有过肝炎病史,立马头就大了,一口就回绝掉了。

海燕几次回来探过亲。她很争气,已经成了全院技术比武的尖子,深得院长和同事们的喜爱,人称“董一针”。这个大女儿,年年给她的弟弟妹妹们织毛衣毛裤,换着法子打扮弟妹们,海鸥见了她,比见了妈还亲。可是对秋千这个母亲,海燕倒是淡淡的。明知道秋千最爱打扮,却从没见她给这个当妈的织过一件毛衫,哪怕是围巾袜子。回到家里,海燕只顾着把海鸥的活儿拼命干完,再把海鸥那些不合身的衣裳改熨帖,把鲁闽的衣服被褥补好。倒是和秋千,总是话不投机。只要几句话说戗了,海燕背起包就走,临走还会塞给鲁闽一些钱,再为海鸥理好一年四季的衣裳。秋千有时恨得牙根子痒痒,却不能再动手打她,只能骂道,翅膀长硬了,敢跟老娘顶嘴啦!

《秋千女人》第六章(9)

这一届毕业生分配意见下来了,鲁闽也在上山下乡之列,除非他是个孤儿,可以照顾留城。从父母双亡这一点上讲,鲁闽恰恰是个孤儿,这是他得以留城的惟一可能。这本是母子之间公开的秘密,尽管平日里从没有人提起。鲁闽呢,倒是无可无不可的。他对海鸥说,若是要他下乡,他就报名去新疆,因为新疆的姑娘最漂亮;要不然,就去内蒙古,因为那儿可以扬鞭策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问题是,秋千是鲁闽的后妈,董亦剑正在天上看着她呢,说什么也不能让鲁闽下乡。至于海鸥,反正还得再有几年才毕业,管住一个算一个吧。秋千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出这一招。她给春草写了封信,既是汇报自己的打算,也是托姐夫在部队开个证明,证明鲁闽确系父母双亡。很快,部队的证明就寄来了。说起来,部队真是有情有义。两年前,明知董海燕的来历,仍然当她是董亦剑的女儿,接纳入伍;两年后,又再证明鲁闽的身份,为董亦剑的亲生儿子寻一条出路。

等街道上发下招工表,秋千的心里这才打翻了五味瓶。儿子是她打小儿带大的,虽然没有肚子疼过,但跟自己亲生的没有什么两样。要说不同,那就是对鲁闽格外看重。现在,母子们要把话儿活生生说在明处,秋千不想说,也说不出,鲁闽肯定也不愿意听。可是不想说也得说,不愿意听也要听。秋千把鲁闽叫进自己的卧室,把招工表递给他。没等开口,眼圈儿就红了。

鲁闽坐在桌子边上填那张表,海鸥在一旁歪着脑袋瞅,瞅着瞅着,就不对劲了。兄妹俩打小儿就亲,别看海鸥不爱说话,和鲁闽却总有话说。看着“母亲”一栏中,那个陌生的名字,海鸥这才醒悟,原来自己的亲哥,和自己居然不是一个妈妈生的。海鸥忍不住了,小声问:哥,非得这样填吗?鲁闽说,我也不愿意这样填,是妈不想让我下乡。海鸥又问,不这样填不行?鲁闽想了想,说,恐怕不行。海鸥明白了。第一次,她觉得心酸,好酸好酸。鲁闽,还有她,还有这个家的将来,会是怎样的呢?她的心太小了,想不出,也盛不下。这种感觉,就叫作无奈吧?

第三部分

海鸥这些年,独自在外面闯荡,历练得十分能干洒脱,既有男子式的决断果敢,也不缺乏女性的细腻温柔。老公是一家外资企业的高管,两个人结婚这么多年,难得的是仍能彼此赞赏、理解和互助。在老公眼里,海鸥仍是百里无一的上品女人。

《秋千女人》第七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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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秋千老了。一个人,当她开始沉浸在回忆当中的时候,那就是真的老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六月里,她的第四个老伴“走”了之后,她就做好了随时“走”的准备。存折上还有上万块钱,一分为二,海燕和海鸥各得一份。心头还有两个未遂的愿望,要在有生之年一一实现。然后,她在这个世界上就没了念想。

秋千是突然发现自己老了的。忘事,常常手里拿着物件,却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可是过去的所有事情,却历历在目,就连睡梦中也不放过她,要一一呈现出来。晚上灵醒得很,床下的小老鼠磨了一整夜的牙,耳边有几只蚊子在飞,她都一清二楚。可是白天看着电视,就萎在沙发上,盹打得前仰后合。人家跟她说话,她似在听,却总是茫茫然半晌,才“啊”地一声,要人家重说一遍。自己一个人独处,又不停地自言自语。

有一次海燕回家看她,只见她盘腿坐在沙发上,摇晃着驼了背的身子,盯着栽在花盆里的几株朝天椒在说话。海燕不敢惊动,躲在一边细听。秋千兀自唠叨着:我这一辈子呀,连人家三四辈子的日子都过了,怎么就这么快当呢?忽悠一声儿,人就老喽。这人活的,长也好短也好,坏也罢好也罢,无非都是报应罢了。

秋千独自住在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里,独门独院的,倒也清静。这是临退休时单位分给她的。小院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当初为了开家庭门诊盖起的两间房,如今闲置着,成了储藏室。小院内,一面院墙堆满了烧火的柴禾,另一面墙下,垒了个小花池。花池里种的不是花,而是一棵无花果树。硕大的果树占据了半院阴凉,把秋千的菜地挤对到了小院门外。那菜地比一张双人床大不到哪儿去,里面的品种倒很齐全。架上爬着眉豆、冬瓜、空心菜和丝瓜,架下的茄子棵、西红柿棵结得嘀里当啷的。茄子棵和西红柿棵底下,还有爬满藤儿的红薯,在默默酝酿果实。还有几株朝天椒,只好屈尊到花盆里,观赏的作用倒比实用大了。

孙拴柱死在六月里。对于他的死,秋千早有准备,所以倒没有太大悲恸。孙拴柱临死前请求她,死后坚决不回关营子,就葬在集圩南山上,与秋千做伴。秋千答应了他。

孙拴柱的丧事,全由海燕两口子和秋千那帮礼佛的姐妹们张罗。有人给东北孙拴柱的儿子儿媳发了电报,那边回电说,出不起来回的车票钱,也就不要求继承其父的遗产了。当然,父亲的丧事,他们也是无能为力的。秋千早就习惯了这一套,竟没有一言相斥。倒是海燕气不忿儿,凭什么你们的老子,要让我们养老送终?还遗产?连你爹都是我妈养活了十六年。真真是不要脸,呸,不要脸极了。但看看秋千的难过劲儿,只得忍住性子收殓。孙拴柱生前用过的衣服被褥,被海燕的老公拖到后山石上,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那只小小的骨灰盒,被两个洗手池倒扣在里面,用水泥封了,就埋在南山阳坡一棵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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