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小小姐(1 / 2)

船橹在阿嬷手里徐徐摆动,欸乃一声,摇皱了一池凝碧的春水,水里波光灵动,盛着满满一个歌诗摇曳的江南。

我哥哥这日穿了一身官绿春袍,嫩色恰与他背倚的山水相照,他坐得难得斯文,垂手轻叩着船舷,眸光不经意地拂掠岸上林立的商铺与街市上往来穿梭的行人,像一个温柔而慈悲的造物者。

之后的许多年我忆起那日坐船时的神采,不禁会想,他爱过姐姐么?他又是否真正在意过这些所谓的子民?

为我们揺船的是一位有些年纪的阿嬷,却比一般的船娘穿得略体面些,摇的船也比别人新,专有个小厮在岸上替她报价收钱,要价便贵了三倍。我本原本要上一个漂亮姐姐的船,是哥哥选了她,说老人家经历的故事多,可以为我们讲古。

歌楼里传来青年女子的嬉笑之声,一举眉,便望见满楼红巾翠袖,迎风招摇。阿嬷笑着向我哥哥建议道:

“相公,听个小曲罢?”

哥哥还在望着街市出神,我正坐在他对面,便拿履尖碰了碰他的靴子,学着阿嬷唤他:

“相公,问你呢,要不要听曲儿?”

哥哥回过头笑吟吟地看过来,却将问题抛给了我:

“都行,看你。”

我却不像他那般看着温柔敦厚,作意刁难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阿嬷,这一路船上的小娘子都会唱曲儿,你要唱,可有过人之处?”

想是觉着我这张嘴实在是太讨人嫌了,不待阿嬷应话,哥哥便来救场,另拿了话来问:

“阿嬷,你这一日,能摇几趟?”

“回相公,平日里约莫五六趟,若赶上收茶的时节,远客多了,一二十趟也是有的。”

我在心里算了算,笑道:“那敢情好,这一日下来,工钱竟比坊里做工的人高出三四倍了呢!”

哥哥却叹:“也太辛劳了些。”

老嬷道:“说什么辛劳不辛劳,这人要吃饭么,都不容易。”又对我苦笑了一笑,“娘子太看得起老身了,我们替东家做事,您付的价钱,东家要拿九成,分到我们手里的,还不到一成呢。”

我有些惭愧:“这样少……想没想着换一门营生?”

老人低头摇橹,感叹道:

“老身是生在船上的,几辈人都是这么过来的,离不了哇。

“娘子有所不知,如今许多年轻的姑娘媳妇们其实并不识摇橹,只是凭着年轻好颜色、好声嗓,赚得些老爷们的赏钱,东家见客人喜欢,愈发坐地起价,又见船娘有利可图,便一再缩减了我们的分成……如今也有些自家有船的渔家女子做起这个来,我们争不过,也只好觍着老脸,学她们卖唱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那时年轻,只是觉得船娘被压榨得过于可怜,尚未体会到那些碍于我在场,故而讳莫如深的更为残酷的现实。

“阿嬷,你唱一唱罢。”

我说着,看向哥哥,哥哥瞥了我一眼,有些讪讪地苦笑了一下:

“哦,那就唱起来罢,我妹妹常年在闺中,她没有听过。”

船橹轻摇,水声清越如鸣玉,船头上缓缓升起老嬷有些喑哑的歌唱,她没有唱那些小姑娘一般温存绵柔、销魂夺魄的水调,只是伴着橹声沉郁悠缓地吐露,像一曲絮絮长长的叙事诗。

下船的时候,我将身上的银两都给了老嬷,又将哥哥衣袖、荷包搜刮一番,将寻出来银钱也尽与了她,教她自己买船。

上了岸,哥哥径直在前边走,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回客栈,我问:“不雇车么?”

他一回头,冲我甩着空空如也的钱袋子,无奈地耸一耸肩,我蹙着眉,追上前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哎呀,你为什么不拦着我些?”

他颇为无赖地摇摇头:

“拦不住——也不想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想起老嬷的遭遇,我又低头感慨道:

“若是姐姐在,想来也会这样做的。”

“或许罢,只是当年她在这里时,我并没有问过这些。”

哥哥展眼望去山水青绿,目色渐渐深沉,幽幽道:

“我也甚想、甚想再与她过江南,乘一回这样的摇橹船……”

哥哥让我去三大坊看看。

那日清晨,侍女为我梳头时,他悄无声息地潜入我的房间,将一只首饰匣子放在了妆台上,侍女会意,从匣中取出那支彩色的琉璃步摇簪在我的髻首,晨曦笼罩之下,通体莹透,流光溢彩。

“你画的图,我教工匠给做出来了,喜欢么?”

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彩色的东西,那时叶轻眉带我去赶海,总能拾着许多色彩斑斓的海螺和海贝,吃完里边的肉之后,我便将这些漂亮的外壳收集起来,央着姆妈给我做首饰,姆妈将它们穿成项链和风铃,临回京都前,还送给过我一支螺钿花钗,那是一片一片海贝拼成的,在晴晖的照耀下五光十色,熠熠生辉。

有一回摆弄着叶轻眉案头彩色的玻璃酒杯,便问她:

“这样好的水头,怎么不做个步摇什么的?肯定比螺钿的还漂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说走快了磕磕撞撞,会碎。

我道:“那当个禁步嘛,我轻点儿走?”

她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头,骂道:“封建糟粕!”

我疑惑不解:“我就做个首饰,与他们封邦建国有什么相干,难道姐姐也相信红颜误国那一套说辞?”

我觑着镜里光彩夺目的琉璃步摇,不由莞尔:

“若是姐姐见着,定会笑我们——华而不实。”

哥哥倚着屏山细细欣赏着我们“杰作”,颔首笑道:

“那是,你姐姐取材制物,都是要责其用的。”

我轻轻捋着步摇坠下的花饰,得意道:

“此物虽不实用,却实在美丽,教他们多做些,我打赌,会有不少人喜欢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站起身,缓缓踱步至我身后,窥我镜中形容,微微出神:

“你自己去同他们说一说嘛,他们都是你姐姐留下的人,见到你,想亦不甚欢喜。”

我一回头,琉璃坠儿险些砸进他的眼珠里,他却不恼,只是很亲昵的捏了捏我的耳垂,眼波里倏然漾出几抹欣欣然的神采,低低道:

“都说谁养惯了的孩子,便会像谁……”

叶轻眉留下的三大坊,其中甲坊负责玻璃制品、瓷器、香水、酿酒,我这支明丽光艳琉璃步摇,便是甲坊几位高级工匠的手笔,乙坊负责研究稻种、棉花、纺织,还有炼钢,与日用民生息息相关;丙坊是最为神秘的,也是我哥哥最为看重的,负责制造船舶、军械、火药,当年正是这些神兵利器为我父亲掌权扫除了障碍,成就了战力非凡的黑骑,支持我父兄一次又一次的北伐,撑起一个强盛的庆国。

当我看到这些精锐武器的时候,又不禁感到阵阵悲哀与胆寒,叶轻眉的这些神兵,救了那样多的人,成就了那样辉煌的伟业,可终究她也死在了自己造出兵刃之下,她还是没能救得了自己。

叶轻眉死了,三大坊像失去母亲的婴孩孤弱无依地被弃落在闽北,主事和工匠们匍匐在地,一个个哭得如丧考妣,同我说起叶轻眉生前的种种好处来。

我亦悲从中来,蹲下身来一一扶起他们,我发觉即便是这些掌握着独秘方技的主事们仍穿着粗糙的麻衣和草鞋,更遑论底下做事的工人。

都说江南富庶,可那只不过是天子和显贵们的江南。

我又想起了那个揺船的阿嬷——我知道,百姓受苦,是姐姐最不愿见到的现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说:

“你们不要当我是长公主,就当我是她的妹妹一样,有什么委屈、有什么诉求,便只管与我说。”

这些叶轻眉留下的伙计们后来成为了我最忠实的臂膀,他们私下称叶轻眉为“小姐”,称我为“小小姐”,他们总令我感到无比亲切,想起我与叶轻眉曾经亲密无间的联系,想起我是姐姐遗留在世间的纽带……

回到客栈之后,我对哥哥说,要给三大坊的工人们涨薪。

“三大坊立足之根本,在于姐姐留下的方技,方技之关键,又在于这些可以掌握实操的工人,他们替皇家做事,没有职衔,算是委屈了,再无通路的银钱,岂不处处掣肘,寸步难行?欲得长久,必先稳住人心。”

说着,我拔下那支华美的琉璃步摇,掼地折碎:

“百姓要穿衣吃饭,天子要开疆拓土,天下未定,浮华之风不可长。”

我哥哥支颐斜坐在窗边的小榻上下棋,铿然的破碎之音后,他只是抬目闲闲地睇向我,夕落的光芒明明灭灭地映在他洒金的袍服上,他神色安详地听毕了我的陈词,略点一点头:

“按你想的去办罢。”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掌管内库的头一年,便遭遇了言官的弹劾。

“信阳长公主骄奢淫逸,纵容贪墨、助长奢靡……盘踞信阳,又窥伺江南,怀虎狼之心,有吞象之势……”

不得不说,都察院的这些御史实在是骂人的一把好手,他们如数家珍,将我打娘胎里到眼下十几年来干过的不合规矩礼法的坏事数落了个遍,我诚没有料到,只因为当年在信阳盖行宫的时候我同父兄提了一嘴喜欢太平别院的样式,就被他们描述成了“大兴土木”,甚至连我今年拔了桃树移栽了几株叶子梅,也要被他们形容成“劳民伤财”。

十分不幸,那支精美的琉璃步摇被我打碎的时候,甲坊的匠人们已经照着图纸迅速生产了一大批,又通过水路车船销往庆国各地以及北齐、东夷,让达官显贵们掏光了钱袋,也为内库赚得了一笔不小的利润。说我助长奢靡不正之风,好像确实也没冤枉我。

当然,最令他们不满的,还是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子,突然独揽了内库大权,有了大把的银子可以挥霍。

要说他们骂我,旁的事倒还有迹可循,只有一件,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说我买凶杀人。

我跪在御书房外,听着这些言辞激昂的状告,不由有些好奇说话人的表情,于是抻了抻脖子,透过雕窗遥遥睇望那些上蹿下跳的诤臣,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有那么大能耐么,我怎么不知道……”

我从天未亮就被哥哥召来御书房前跪着,一直跪到朝会结束,众臣散去,只留下范建、陈萍萍、李治和林若甫,说是日久未见心中想念,君臣们叙叙话。

文武两班从我左右鱼贯而出,我跪在中央,只觉得虎视眈眈,杀气腾腾。

这时,我听见林若甫发了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陛下,今日天候寒冷,是不是教长公主……”

“哦。”我哥哥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句,“让云睿进来跪罢。”

我正要起身,发觉腿已经麻了,许是半晌没听着动静,我哥哥在里边叫了一声:

“云睿!”

“嗯……”我抚着膝盖有些艰难地应了一声,“臣在……”

侯公公一路小跑着绕过屏风将我搀了起来:

“嗳哟,我的小殿下喂——”

我靠在他身上缓缓挪着步子进了哥哥的书房,李治赶忙上前搭了把手,挤眉弄眼小声着道:

“怎么弄的,捅出这么大篓子,连我都不知道!我跟你说过会子到了母后那里你就自个儿解释吧!”

见我进来,范建有些拘谨地搓了搓手,让出了靠近火盆的位置,林若甫不知从哪里抱了一只软垫过来要给我铺上,我哥哥拿眼一瞥,咳了两声,一旁端坐在轮椅上的陈萍萍终于开了口:

“林博士,是不是……有些过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若甫有些局促地缩回了手,我当然也不敢真的等着他给我铺好垫子,一把搡开李治,双膝叩地,伏身拜了一拜。

我哥哥信手将手里的折子拍回案上,垂目望着我道:

“你自己说说罢。”

我直身跪起,垂眉恭谨道:

“谢陛下。臣惭愧,在信阳与江南时,诚确失于检点,奢侈靡费了些,今后定会淡泊修身,俭以养德。至于买凶杀人、贪墨之事,臣未尝听闻,若陛下恩允,臣请亲往江南,查实原委,还证清白,以折罪愆。”

殿内静了片时,我哥哥又抬目扫视了一圈:

“你们的意思呢?”

“哎!”李治叹了一口气,“你说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管什么内库……”

我哥瞪了李治一眼,他立刻收了那副指手画脚的架势,退至一旁,做出个推让的姿态:

“范兄,你说吧。”

范建始终皱着眉,拱手道:“这……陛下家事,臣本不该置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哥哥摆摆手:“欸,天家无私事,但说无妨。”

范建这才直言道:“咳……是,依臣之见,长公主尚且年幼,又素来温婉贤淑,当无作恶之心,只怕是怀璧其罪,树大招风……咳……有人从中栽赃陷害。”

“萍萍?”哥哥点了陈萍萍,示意他发言。

陈萍萍干笑两声:“呃……臣以为,还当细细查实,不过如今长公主既然有嫌疑,还是该回避的好,以免落人口实,以为天家意图包庇——徇私。”

最后,哥哥的眼光缓缓落到林若甫肩头。

若甫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垂落与天子足畔的氍毹,神态从容坚定:

“回陛下,臣以为,解铃还须系铃人,事涉长公主,只要殿下将来还要继续接管内库,此时便不宜退步抽身,若陈院长不放心,臣愿随长公主南下,一同查证。”

哥哥转目看了看他们四人,最终拍板:“就这么办。”说罢摆了摆手,“行了,那没什么事都先退下吧,啊。”

李治、范、陈纷纷告退,林若甫因不放心我,走得略慢了些,仍旧是侯公公将我搀起,我也略略恭了身,便教侍女来扶,也便要走,哥哥这才唤着我,问:

“后悔了么?”

我摇摇头:“没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唇畔携着几缕幽微的笑意,看了我一时,又道:

“云睿,其他都好说,若你真的杀了人,不管为的什么,还是要跟朕说一声——”

霎时间,我不觉露出讶异的神色,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继而勉力挤出一个假笑:“是……”

他又定定地看了看我,挥一挥袖,放我去了。

江南的几户常年帮着内库做生意的富商里,一家惨遭灭门,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还有一家的家主外出办事,莫名失踪,生死未卜。

我从御书房出来之后,宫外立刻传来消息,我派往江南办差的一个谋士,十分蹊跷地服毒自尽了。

这时节我再想分辩这些命案与我无关,只怕满身是口也说不清了。

我将林若甫送至宫门附近,母后身边的女史也急匆匆追了过来:

“殿下,太后召见。”

我如今已顾不得忧虑我与林若甫私下见面之事传到母后耳中,也顾不得忧虑母后会怎样诘问我被御史们弹劾的因由。只对着女史颔一颔首支应道:

“同母后说,我这便过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女史告退后,我又强作镇定地同若甫叙了叙话:

“婉儿被母后照料得很好,你放心。”

林若甫看了看女史远去的背影,方退了两步回来,凑近前压低了声嗓问:

“殿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我点点头,他将我拉至僻静处,悄声道:

“江南出的那两起事故,臣方才在心底里细细盘算了一回,对殿下来说,仿佛不算坏事。”

我颇为诧异地望向他:

“人命关天,这还能是好事?”

他微微欠身,附在我耳边说道:

“我知道,可是你看啊,那两家虽是替内库做着生意,这些年来却并不大安分,自从殿下将内库接管了过来,他们变本加厉,三大坊的那些司库、工匠,都快给他们榨干了。”

我听他这话锋,心里一凉,急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若甫,你是不是也不肯信?真不是我!”

“哎我知道——但是你看,天可怜见,吴家绝了户,明家又离了主心骨,今后只消稍加抚恤,殿下便成了明家唯一的仰仗,若他们能安守本分,于江南百姓与三大坊,都是好事一桩啊。”

“等等——”我将他的话来回咀嚼了一番,眉目却并不如何舒展:“你是说——凶手是在帮我?”我顿了顿,不由慨叹,“我虽未杀,而人确因我而死,若当真如此,莫说那些御史不会放过我,我心底里也过不去良心那道坎儿。”

“御史倒不足惧,关键是——陛下并未追究,殿下,内库之权,仍旧由你掌握。”

“那又如何,几百口性命,付之一炬,不消刀戈兵刃,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我!”

他见我还不开窍,急得压着嗓子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

“嘶……那怎么能是一人一口唾沫,那是一人一句颂歌呀,那吴家在江南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谁要是除了这个祸害,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替天行道?呵,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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