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出世后,我带着她在行宫休养了小半年,这孩子太过虚弱,行期延了又延,翻过年来,母亲遣女史来催了几道,实在是到了不可再愆期的时候。
我来到信阳时,行宫的桃花已飘零殆尽,我启程回京时,行宫的桃花才将将打起骨朵儿,我对宫人说:
“都移走罢。”
花匠问要再种些什么。
我想了一想,回答说:
“叶子梅。”
花匠面上露出难色,我说:
“试一试吧,我教人从京都运些树苗来,世间再难之事,总有人想着去做的,人活一世,若是不疯狂一些,多么无趣。”
我顿了一顿,转目悠悠睇去,释然微笑着补上一句:
“若成了我有重赏,移不活也没有关系嘛,随便栽些月季、蔷薇好了,信阳的水土这样好,种些什么,都会好看的。”
他们听了这番话,面上这才渐渐露出些真切的笑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回京之后,我遣人将婉儿抱去林家给若甫见了一面,为此被罚在母后的大殿中跪了一个晌午,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将婉儿的摇床搬进了母后的寝间。我说:
“母后,这样恐怕不成,半夜她……”
“你闭嘴。”
婉儿的到来,让我在母后跟前彻底丧失了话语权。我只好默默跪在那里,看着母后将她心肝儿肉似的宝贝外孙女搂在怀里,一时对着宫人、保母们发号施令,一时又对我今日对她怀中宝贝“意图不轨”的种种“恶行”严加申饬:
“我们皇家的孩子,自然是养在我身边!外男无召不得相见,再有这事,就是冒犯圣上的天威,以大不敬论!”
见她正在气头上,我只好赔着笑十分乖觉地应了一声:“是。”
她又说:
“养在你宫里?白日说梦!你一个黄毛丫头懂得什么养孩子?”
“是,是,您说的都对。”
安置好婉儿之后,我去御书房见了哥哥,不待我折下膝弯,他便急匆匆地上前搀住我,将我摁在他对面的坐榻上,蹲在我身侧凝目端详一回,肃着脸孔道:
“瘦了这样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定定地审视我良久,仿佛透过双目,能一眼看穿人的心事,我有些心虚地别过脸去,抬手将鬓边的一缕碎发拂至耳后,恰与他伸来的手掌交触,我两腮微微一热,眸中也焕出几分光彩:
“瘦了不好看些么?”
他抬掌于我脑门上轻拍了一记,摇头一声薄斥:
“这是糊涂话。”
这与叶轻眉如出一辙的动作教我不由怔了一怔,随即轻笑着曳过他的手掌揾在额心:
“清醒着呢!”
他也笑,背倚着矮榻席地而坐,我也从榻上起身,于他身旁抱膝坐下来,他却蹙额捉起我的小臂,斥道:
“胡闹什么?”
“我要挨着哥哥坐。”
“唉你……也不怕受了凉。”
他似乎颇觉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拽着我起身,坐去了我的对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闲话了几句家常之后,他对我说起孩子的事:
“母后的意思是说——要我赐婉儿李姓,对外说是宗室的遗孤,也好名正言顺地养在宫里,你怎么看?”
我思量一回,端色道:
“这样不妥。夺人臣之女,难免落人口实,于若甫和婉儿,都不大公平。若陛下恤爱,云睿想替女儿和林家请一道恩旨——”
见我又要跪,他连忙挥手教免:“你坐着说。”
“是。”我敛颌低目轻轻应了一声,徐徐道:“陛下可将婉儿认作义女,还她林姓,传将出去,也是一段君臣佳话;从此承欢母后膝下,也算全了天子的孝心。”
他听着我娓娓道来,微微眯起双目,弧唇牵起一缕狡媚的笑容,眼光里透出几分认同与欣赏,却是与看叶轻眉时不竟相同的。我想叶轻眉在他眼里是有神性的,我就不一样了,他欣赏我,就像是匠人欣赏自己一手打磨出来的雕像。
“你说的,正合朕所想啊。”
他点了点头:
“若甫到底是婉儿的生父,不要因为母后的话对他心生芥蒂,朕寻着时机,会替你再去劝劝,莫要坏了他们父女的天伦。”
他一壁说着,起身缓缓踱步,去书案上拾掇着捧来一沓字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朕思来想去,觉着——可以赏你个差事做一做。”
“什么?”我扬起下巴睁目望去,一眼便瞧清了自己的笔迹——这些,正是我整理批注过的叶轻眉的手迹。见他拿在手里看得细致,我有些赧,劈手欲夺,“这是我的东西!是姐姐留给我的!”
他忙收回手将它们护在臂弯,一本正经道:“夫妻一体,这些,也是朕的东西。”
“你瞎说什么!”我愣了一下,待我绕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额角已经挨了一记爆栗。
“没大没小。”
“我……”我揉着额头一时语塞,想起姐姐来,不自觉便红了眼眶,他道我委屈,只好递来那些字纸,温言哄我道:
“好好好别哭,你的,都是你的,本就是要还给你的。”
他不劝还好,劝了我倒当真生出几分委屈来了,抿着唇,泪水噙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巴巴地睇了他许久,才接过字纸掐在怀中,护食一般:
“你不许看。”
他却笑了,又傍着短榻紧挨着我腿边蹲了下来:
“李治拿了来,说是你写的,我起先还不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说着压下声,一副同我说体己话的态度:
“朕想呢,轻眉的内库,也需得有人打理,范建和陈萍萍在朝中俱有实职,不便兼任,何况毕竟是皇室的产业,总归要交给天家的血脉,朕才好安心。”
言至于此,他微微敛垂下双目,黯然道:
“朕原本打算,待轻眉的孩子长大,他母亲可以手把手地将这些事教给他……”
再看向我时,眼里更添了几分父辈看儿女一般的希冀:
“你是她最信任的妹妹,最能明白她的心意,又与朕一母同胞,是朕至亲之人,所以朕想,现下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这件事了。”
内库掌天下财权,坐到这个位子上,不知该有多少人乌眼鸡似的瞪着。我晓得这个差事并不好当,低目迎上他的眼眸,试图猜度他这番话里认真的成分,确认他并没有在开玩笑之后,我托着腮倾下身贴近他道:
“哥,要是我刚才说错了话,你不妨换个说辞呢。”
“嗯?”他将耳朵凑了过来。
“你明明可以说,罚我去服苦役。”
他摩挲着下巴上那几根不太明显的胡茬,思量着看向我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也可以这么说。”
我哥哥扶着榻沿不自觉地又箕踞着坐到了地上,抚膝闲闲道:
“朕是同你商量嘛,若是不愿意,也没有关系,只不过——”
“不过什么?”
“恐怕需要结一门亲。”
“和林若甫?”
“他……大概是不行的,其余的人,只要母后没有意见,你可以自己选。”
“就没有别的法子么?”
他斜过身子定睛细审我面上的表情,缓缓地问了一句:
“当真不乐意?”
我与他凝目相对,低眉忍俊一时,轻轻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倒也不至于,陛下恩赐,我接着就是。”
我望着他唇边舒舒然弧开的笑容,又淡淡乜了一目他过分“豪迈”的坐态,拿履尖轻轻碰了碰他膝腿:
“坏习惯!”
“好好好。”
他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
“养好身子,待天暖些,朕陪你下趟江南。”
说罢,他大概忘记了我已经不是梳着双丫的小姑娘了,信手在我发顶上撸了一把,险些将我髻上的钗子划拉下来两根。
日子又恢复了短暂的宁静,我独自住在广信宫,寂寂寥寥,空空荡荡,只有庭院里几星明脆的鸟啼偶尔乘着春风添来些缕生机,我好像又回到了我在诚王府时的闺房。
我虽做了母亲,却又不大像母亲似的,自从婉儿养在了母后宫里,我便好像心里的一块巨石安稳落地,一颗战战兢兢的随时能跳出来的心终于本本分分地安住在腔子里了。
我甚至也不很惦记她,许是养的时日长些,感情更深,仿佛我记挂承泽的时候,倒还比想她的时候略长。
只是母后还生着我气,我去请安,十回里倒有八九回是推故不教进门的,便是恩许见上一面,也绷着脸不大肯与我说话,这些时竟是连婉儿也不肯教我碰一碰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有一回哥哥过来陪母后说话,适逢我在殿外候着,便将我一同捎了进去。
母后拉着哥哥嘘寒问暖,聊得火热。到底有哥哥在,总算我的待遇也略改善些,还是哥哥向宫女递了个眼色,才为我铺设了席簟。哥哥说:
“过几日,我想带着云睿,下趟江南。”
母后这才略抬了抬眼皮瞥了我一眼,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却仍是不大欣豫的模样,从小便是如此,母亲看向我的神情,总比看向哥哥们的时候多一层隐晦的忧思。她并没有说我什么,只是淡淡回覆哥哥道:
“噢,这很好,朝事繁累,你也应当多出去走走,散散心,家里一应有我呢,你只管放心去。”
哥哥小坐了一会,便说大臣在书房等候议事,起身告辞,我便也跟着起身,退了两步,却被母亲叫住:
“你留下。”
我看看哥哥,又看看宫人,确认留的是我之后,有些受宠若惊,却也不好显露什么,只是乖顺地止了步子,恭身立在母亲身前,小声唤了一唤:
“母后。”
她看了看我,转头嘱咐女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将去年陛下猎的白狐皮拿来,并江南新进的丝织,给姐儿裁两身衣裳。”
“母后,不必这样麻烦,南边不冷,况也去不了多少时日……”
她垂下目来,我便不自觉地将手蜷进袖子里,立时便教她察出端倪,又将我冰冷的手牵过来渥了渥,冷着脸嗔道:
“你就是不听我的话,才会落下这一身病。”
我抿着唇默了一默,才略含撒娇意味地轻轻唤了一声:
“娘……”
母亲白了我一眼,扬颌指了指榻边燃着的炭盆:
“滚去那边呆着。”
“喔。”
夜里我留下陪母亲,仍像我小时候那样共卧于一榻,母后却兀自背转过身去,又不肯搭理我了。我从背后轻轻扶住她的手臂,将脸贴着她单薄的寝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娘……”
我摇着胳膊低低地唤她,又索性张臂环住她的身子:
“娘,我知道,那晚,是您让洪公公去找哥哥的。
“您舍不得我死,对不对?”
一滴柔凉的眼泪悄然无声地滴落在我手背上,春庭月光皎洁,漾满窗纱,我阖目拥紧了母亲。她轻拊了拊我的手背,缓缓开了口。
“叶轻眉她……”
“不……您不要说……让它过去吧,让它过去吧……”
我蜷紧了身子,生怕听见什么教我不能面对的事情,母亲却只是幽幽叹了口气,点点头说:
“好,那你要保重。”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船橹在阿嬷手里徐徐摆动,欸乃一声,摇皱了一池凝碧的春水,水里波光灵动,盛着满满一个歌诗摇曳的江南。
我哥哥这日穿了一身官绿春袍,嫩色恰与他背倚的山水相照,他坐得难得斯文,垂手轻叩着船舷,眸光不经意地拂掠岸上林立的商铺与街市上往来穿梭的行人,像一个温柔而慈悲的造物者。
之后的许多年我忆起那日坐船时的神采,不禁会想,他爱过姐姐么?他又是否真正在意过这些所谓的子民?
为我们揺船的是一位有些年纪的阿嬷,却比一般的船娘穿得略体面些,摇的船也比别人新,专有个小厮在岸上替她报价收钱,要价便贵了三倍。我本原本要上一个漂亮姐姐的船,是哥哥选了她,说老人家经历的故事多,可以为我们讲古。
歌楼里传来青年女子的嬉笑之声,一举眉,便望见满楼红巾翠袖,迎风招摇。阿嬷笑着向我哥哥建议道:
“相公,听个小曲罢?”
哥哥还在望着街市出神,我正坐在他对面,便拿履尖碰了碰他的靴子,学着阿嬷唤他:
“相公,问你呢,要不要听曲儿?”
哥哥回过头笑吟吟地看过来,却将问题抛给了我:
“都行,看你。”
我却不像他那般看着温柔敦厚,作意刁难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阿嬷,这一路船上的小娘子都会唱曲儿,你要唱,可有过人之处?”
想是觉着我这张嘴实在是太讨人嫌了,不待阿嬷应话,哥哥便来救场,另拿了话来问:
“阿嬷,你这一日,能摇几趟?”
“回相公,平日里约莫五六趟,若赶上收茶的时节,远客多了,一二十趟也是有的。”
我在心里算了算,笑道:“那敢情好,这一日下来,工钱竟比坊里做工的人高出三四倍了呢!”
哥哥却叹:“也太辛劳了些。”
老嬷道:“说什么辛劳不辛劳,这人要吃饭么,都不容易。”又对我苦笑了一笑,“娘子太看得起老身了,我们替东家做事,您付的价钱,东家要拿九成,分到我们手里的,还不到一成呢。”
我有些惭愧:“这样少……想没想着换一门营生?”
老人低头摇橹,感叹道:
“老身是生在船上的,几辈人都是这么过来的,离不了哇。
“娘子有所不知,如今许多年轻的姑娘媳妇们其实并不识摇橹,只是凭着年轻好颜色、好声嗓,赚得些老爷们的赏钱,东家见客人喜欢,愈发坐地起价,又见船娘有利可图,便一再缩减了我们的分成……如今也有些自家有船的渔家女子做起这个来,我们争不过,也只好觍着老脸,学她们卖唱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那时年轻,只是觉得船娘被压榨得过于可怜,尚未体会到那些碍于我在场,故而讳莫如深的更为残酷的现实。
“阿嬷,你唱一唱罢。”
我说着,看向哥哥,哥哥瞥了我一眼,有些讪讪地苦笑了一下:
“哦,那就唱起来罢,我妹妹常年在闺中,她没有听过。”
船橹轻摇,水声清越如鸣玉,船头上缓缓升起老嬷有些喑哑的歌唱,她没有唱那些小姑娘一般温存绵柔、销魂夺魄的水调,只是伴着橹声沉郁悠缓地吐露,像一曲絮絮长长的叙事诗。
下船的时候,我将身上的银两都给了老嬷,又将哥哥衣袖、荷包搜刮一番,将寻出来银钱也尽与了她,教她自己买船。
上了岸,哥哥径直在前边走,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回客栈,我问:“不雇车么?”
他一回头,冲我甩着空空如也的钱袋子,无奈地耸一耸肩,我蹙着眉,追上前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哎呀,你为什么不拦着我些?”
他颇为无赖地摇摇头:
“拦不住——也不想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想起老嬷的遭遇,我又低头感慨道:
“若是姐姐在,想来也会这样做的。”
“或许罢,只是当年她在这里时,我并没有问过这些。”
哥哥展眼望去山水青绿,目色渐渐深沉,幽幽道:
“我也甚想、甚想再与她过江南,乘一回这样的摇橹船……”
哥哥让我去三大坊看看。
那日清晨,侍女为我梳头时,他悄无声息地潜入我的房间,将一只首饰匣子放在了妆台上,侍女会意,从匣中取出那支彩色的琉璃步摇簪在我的髻首,晨曦笼罩之下,通体莹透,流光溢彩。
“你画的图,我教工匠给做出来了,喜欢么?”
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彩色的东西,那时叶轻眉带我去赶海,总能拾着许多色彩斑斓的海螺和海贝,吃完里边的肉之后,我便将这些漂亮的外壳收集起来,央着姆妈给我做首饰,姆妈将它们穿成项链和风铃,临回京都前,还送给过我一支螺钿花钗,那是一片一片海贝拼成的,在晴晖的照耀下五光十色,熠熠生辉。
有一回摆弄着叶轻眉案头彩色的玻璃酒杯,便问她:
“这样好的水头,怎么不做个步摇什么的?肯定比螺钿的还漂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说走快了磕磕撞撞,会碎。
我道:“那当个禁步嘛,我轻点儿走?”
她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头,骂道:“封建糟粕!”
我疑惑不解:“我就做个首饰,与他们封邦建国有什么相干,难道姐姐也相信红颜误国那一套说辞?”
我觑着镜里光彩夺目的琉璃步摇,不由莞尔:
“若是姐姐见着,定会笑我们——华而不实。”
哥哥倚着屏山细细欣赏着我们“杰作”,颔首笑道:
“那是,你姐姐取材制物,都是要责其用的。”
我轻轻捋着步摇坠下的花饰,得意道:
“此物虽不实用,却实在美丽,教他们多做些,我打赌,会有不少人喜欢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站起身,缓缓踱步至我身后,窥我镜中形容,微微出神:
“你自己去同他们说一说嘛,他们都是你姐姐留下的人,见到你,想亦不甚欢喜。”
我一回头,琉璃坠儿险些砸进他的眼珠里,他却不恼,只是很亲昵的捏了捏我的耳垂,眼波里倏然漾出几抹欣欣然的神采,低低道:
“都说谁养惯了的孩子,便会像谁……”
叶轻眉留下的三大坊,其中甲坊负责玻璃制品、瓷器、香水、酿酒,我这支明丽光艳琉璃步摇,便是甲坊几位高级工匠的手笔,乙坊负责研究稻种、棉花、纺织,还有炼钢,与日用民生息息相关;丙坊是最为神秘的,也是我哥哥最为看重的,负责制造船舶、军械、火药,当年正是这些神兵利器为我父亲掌权扫除了障碍,成就了战力非凡的黑骑,支持我父兄一次又一次的北伐,撑起一个强盛的庆国。
当我看到这些精锐武器的时候,又不禁感到阵阵悲哀与胆寒,叶轻眉的这些神兵,救了那样多的人,成就了那样辉煌的伟业,可终究她也死在了自己造出兵刃之下,她还是没能救得了自己。
叶轻眉死了,三大坊像失去母亲的婴孩孤弱无依地被弃落在闽北,主事和工匠们匍匐在地,一个个哭得如丧考妣,同我说起叶轻眉生前的种种好处来。
我亦悲从中来,蹲下身来一一扶起他们,我发觉即便是这些掌握着独秘方技的主事们仍穿着粗糙的麻衣和草鞋,更遑论底下做事的工人。
都说江南富庶,可那只不过是天子和显贵们的江南。
我又想起了那个揺船的阿嬷——我知道,百姓受苦,是姐姐最不愿见到的现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说:
“你们不要当我是长公主,就当我是她的妹妹一样,有什么委屈、有什么诉求,便只管与我说。”
这些叶轻眉留下的伙计们后来成为了我最忠实的臂膀,他们私下称叶轻眉为“小姐”,称我为“小小姐”,他们总令我感到无比亲切,想起我与叶轻眉曾经亲密无间的联系,想起我是姐姐遗留在世间的纽带……
回到客栈之后,我对哥哥说,要给三大坊的工人们涨薪。
“三大坊立足之根本,在于姐姐留下的方技,方技之关键,又在于这些可以掌握实操的工人,他们替皇家做事,没有职衔,算是委屈了,再无通路的银钱,岂不处处掣肘,寸步难行?欲得长久,必先稳住人心。”
说着,我拔下那支华美的琉璃步摇,掼地折碎:
“百姓要穿衣吃饭,天子要开疆拓土,天下未定,浮华之风不可长。”
我哥哥支颐斜坐在窗边的小榻上下棋,铿然的破碎之音后,他只是抬目闲闲地睇向我,夕落的光芒明明灭灭地映在他洒金的袍服上,他神色安详地听毕了我的陈词,略点一点头:
“按你想的去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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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阳长公主骄奢淫逸,纵容贪墨、助长奢靡……盘踞信阳,又窥伺江南,怀虎狼之心,有吞象之势……”
不得不说,都察院的这些御史实在是骂人的一把好手,他们如数家珍,将我打娘胎里到眼下十几年来干过的不合规矩礼法的坏事数落了个遍,我诚没有料到,只因为当年在信阳盖行宫的时候我同父兄提了一嘴喜欢太平别院的样式,就被他们描述成了“大兴土木”,甚至连我今年拔了桃树移栽了几株叶子梅,也要被他们形容成“劳民伤财”。
十分不幸,那支精美的琉璃步摇被我打碎的时候,甲坊的匠人们已经照着图纸迅速生产了一大批,又通过水路车船销往庆国各地以及北齐、东夷,让达官显贵们掏光了钱袋,也为内库赚得了一笔不小的利润。说我助长奢靡不正之风,好像确实也没冤枉我。
当然,最令他们不满的,还是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子,突然独揽了内库大权,有了大把的银子可以挥霍。
要说他们骂我,旁的事倒还有迹可循,只有一件,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说我买凶杀人。
我跪在御书房外,听着这些言辞激昂的状告,不由有些好奇说话人的表情,于是抻了抻脖子,透过雕窗遥遥睇望那些上蹿下跳的诤臣,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有那么大能耐么,我怎么不知道……”
我从天未亮就被哥哥召来御书房前跪着,一直跪到朝会结束,众臣散去,只留下范建、陈萍萍、李治和林若甫,说是日久未见心中想念,君臣们叙叙话。
文武两班从我左右鱼贯而出,我跪在中央,只觉得虎视眈眈,杀气腾腾。
这时,我听见林若甫发了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陛下,今日天候寒冷,是不是教长公主……”
“哦。”我哥哥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句,“让云睿进来跪罢。”
我正要起身,发觉腿已经麻了,许是半晌没听着动静,我哥哥在里边叫了一声:
“云睿!”
“嗯……”我抚着膝盖有些艰难地应了一声,“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