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复支走书玉,留了辜尨。
“我的眼光是不错的,有你陪伴书玉左右,我很放心。”老人道,“不过如今我也有些后悔,不该逼着你从政。”
辜尨一愣。
“别误会,你于政治一途做得很好,建树远超同辈。但我知道,你的心思并不在政治。我看了你在伦敦时的研究,我也知道你为了能娶书玉所做的牺牲。”
老人顿了顿,看向一脸震惊的辜尨:“你的本意是要成为一个科学家,我却拿书玉作饵,逼着你做了政治家。对不起。”
辜尨政要说话,却被老人阻住:“现在,我希望你能重新回到你原来的轨道,做你真心想做的事。如今的政事已比一摊浑水更不如,它如今是一杯毒酒。所有人都想来分一杯羹,你于中间行制衡之术,拖得了一时,救不了根本。”
“我要你从这漩涡中抽身,带着书玉,远走高飞。不要觉得这是逃兵而自愧可耻,待新的力量重整这片河山,随后需要的就是建设和人才。你要做的就是在接下来可能到来的大动荡中保住你自己以及其他人才。”
“记住,忍辱负重比慷慨就义要难得多。”
书玉离了谭公的院子,兜兜转转来到了蓬霁园北园的一方僻静小院处。
院里的戏班子还未撤走,三三两两收拾着器具。
她转到后院厢房,便见一个戴着半截面具、着褚红色长袍的伶人正对着空无一人的院落不知唱着戏曲。
书玉不晓得他在唱什么,因为他的嘴开开合合,却并无吐露半句台词。
一曲无声的戏幕。
然这行云流水的身段,她隐隐觉得似曾相识。
曾经也有一个人,在安静的厢房里,独独为她唱曲。
奈何斯人已逝。
一幕戏终了,江南回过头看向书玉,眼里无波无澜。
书玉回过神,赶紧道:“我是来道谢的,谢谢你救了我两次。”一次是在白毛雕鸮的爪下,一次是在北园的暗室。她清楚,如果没有他的授意,夜十三不会出现在暗室。
他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书玉有些着急,慌不择路地开口道:“刚刚……你唱得很好。”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她,眼里有一丝玩味:“你能听见我在唱什么?”他的声音粗噶撕裂,像钝器划过老木桩。
她有些不好意思:“你为什么不把词唱出来?”她笃定,他的唱腔一定不输他的舞步。
他笑了:“你觉得,我的嗓子还能唱曲?”
她一愣:“你的嗓子……”
他漫不经心道:“被毒坏了。”
她又是一愣。眼前之人一定是有故事的,他曾混迹天机阁,是新晋的赌王裘老七,又摇身一变,成了戏班子的班主。他的故事,她不方便探问,于是只得缄默。
他挑了挑眉,忽而一展衣袍,席地而坐。
“你们今日就要启程,相聚也是一场缘分。”他笑了笑,“我身无长物,嗓子也坏了,就一双手还能用,不若赠你一首曲子吧。”
她有些惊讶,也盘腿坐了下来。
琴音渐起,是她从未听过的曲调。乐音缠缠绵绵,像风又像流云,拂过关山万里,最后化作几缕叹息。
曲终,她震诧于他高超的琴技。他依旧保持着抚琴的姿势,她却忽然懂了,这是无声的逐客令。
她最后福了福身,道了两声谢,便转身离开。
一声谢是为他救命之恩,一声谢是为他赠曲之情。
许久,院子依旧沉静。
夜十三走到席地而坐的男人面前,勾了勾唇:“我以为你毒坏自己的嗓子是怕大人的走狗认出你的嗓音,却原来不止如此。”
她坐到他身边,叹道:“江南啊江南,你这样执着走这条路,是为了给你的亡师报仇,还是另有执念?”
回答她的,唯初冬叶落之声和天际候鸟的啼鸣。
——《绣花针》全文完——
第六个故事·江湖游医
第82章 Chapter01。 红颜知己
年关将近; 南京城热热闹闹,一派喜气洋洋的模样。
爆竹声早耐不住寂寞,时不时炸响在大街小巷。
宅子里的下人大多被遣回了家; 只几个服侍多年的老仆留了下来。
书玉穿着件绒毛团领小袄,搬了凳子挨着暖炉坐下; 一边听着墙外喧闹声,一边倚着小案穿针引线。
恒宜把所有的方法传授给了她; 能不能吃透,便是她的事了。
每隔一些日子; 就有电报从蓬霁园而来; 大抵说恒宜一切安好。前天打来的电报依然报着平安; 末尾却添了一句话——谭复带着恒宜去了北平求医。
这个新年; 注定又不能阖家团圆。
书玉叹了口气; 然而这方失落很快便淡了。所幸,如今她不是一个人了。
正想着; 便有人推门而入; 带进了一股携卷着雪沫的寒风。
她想起身帮辜尨拍一拍大衣上的雪花; 顺带接过他手里提的大包小包,奈何膝盖上堆着大大小小的线团和绣了一半的花样; 动弹不得。
等她将膝盖上的东西稳稳妥妥清理干净; 他早就脱了大衣,放下了包裹。
他空出双手; 正好将小跑过来的小妻子抱了个满怀:“重了。”圆圆滚滚一团抱在怀里; 很是舒服。
她瞪眼:“衣服重!”
他从善如流点点头:“对; 是衣服重。”说罢在她被暖炉烤得红彤彤的脸颊上啄了一口。
“年货?”她的注意力早就被桌上的东西吸引。一个袋子里装满门联红绸红纸样,一个袋子满是烟花爆竹,还有两个袋子挤挤挨挨全是吃食。
他答:“亲自去澎湖轩挑了几样现成的点心,你也不用成日忙在厨房了。”虽然想吃她亲手做的糕点,但一想起她忙活在厨房,自己便要被冷落,登时半点嘴馋的心思也没有了。
“这是什么?”忽然,她抽出了门联内的一张红绸。
他走过去,看了看她手中的红绸。那是一张裁得整整齐齐的方形红绸,绸子上用墨笔写了几个字: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但实在太难看了。
书玉蹙眉,这字体比刚学写字的孩童看着还要别扭。横平竖直,简直像对着尺子画出来的,僵硬得不行。
还有这内容,哪里像庆祝新年的意思?
她不禁无语地看向辜尨,眼里满是申诉,他挑贺词的品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啊。
辜尨也有些发懵:“这不是我挑的。”
她挑眉:“司机老胡落下的,你一个不留神把它收进来了?”
他不确定,轻咳一声:“那……送回去?”
蓦地,她摆弄红绸的手一顿,不说话了。
“不用给老胡送去了。”书玉忽然道,“这就是给你的。”说罢她翻到红绸的背面。
红绸后头也有一行墨写的小字,板板直直,像一行机器代码。
上头写着: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辜尨送我情。
“尨”字还是个错别字,少了一撇。
书玉凉飕飕地斜睨着辜尨:“说吧,又是你哪个红颜知己?”顿了顿又道,“不过显然对你的感情不够深啊,连你的名字也写错了。”
辜尨举手投降:“折煞我了,有你一个我都自顾不暇,哪里还敢有其他人?”一边讨饶一边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到底有哪一号人物,大过年拿他寻开心?
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韩擎,但很快推翻——韩擎的字没有这么丑。
按字形来看,又想到贺子池,随即摇头——给贺子池一百个胆子,谅他也不敢。
苦思冥想半天,愣是没有一个结果。
他收回思绪,忽然便瞧见她杵在一旁,水汪汪瞅着他,眼巴巴地等答案。
于是心一凛,睁着眼说瞎话:“韩擎,一定是韩擎,他大过年孤家寡人不舒坦,拿我寻开心呐。”
她眨眨眼,有些狐疑,又有些相信。
远在百里外的韩擎于宴席中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揉揉鼻子,百思不得其解:爷也会感冒?开玩笑,这怎么可能?!
书玉和辜尨大眼瞪小眼地瞅了半天,突然被老仆的声音打断。
“先生,太太,外头有人找。说是先生的故交,一定要见上先生一面。”
书玉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