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朋友:叶知春
1993.9.30 于汉口
“那个人”是谁?安生惊得一身冷汗。待他再细细地想过之后,不由得顿然一悟:却不是杨彪是谁!
这下,他的身子仿佛被谁把背上的脊柱骨抽开了,顿地软了下来,整个人瘫成一团。呆了一会,他的意识好像有了点复苏,不肯相信那会是真的,于是又把信中的那一段看了一遍。一个字都不放过地看过一遍之后,他还是有些琢磨不透,就再看了一遍。他已经顾不得去数自己到底看了多少遍,只是心底生出愈来愈刺骨的冰凉,从心尖顺着血流的方向传遍了全身每一个细胞。他跌入到了一个比地狱更阴森更可怕的地方,无法逃避,无法挣扎,只任着僵虫一般的东西在他全身蚕食。
这种感觉使他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可怜的维特,恨不得立即去找来那本书,让书中的文字给他更加清晰的感觉,——他有点糊涂了,神经也变得麻木,哪怕还剩下几根神经得以幸免,他也不准备让这几根神经带向更深的噩境,——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找到此刻一个同路上的人。他是不想言语的,倒不如让同样陷入噩境的维特说出自己的烦恼,同病相怜一番,倒也是一种安慰。而这种安慰是最省事的,他所想说又不愿说的话自然有想说的人说出来。诉说毫无疑问是一种折磨,他虽然没有过这方面十分深刻的体会,却潜意识里已经这样做了。唯一的遗憾是——此刻他从哪里找得到那个患难中的维特呢?
生物学家说,每一个生物,哪怕是最低级的,也会在危险的情况下求得生存,何况,像安生这样一个最高等类的生物?仿佛上天也准备帮他的忙,这个时候,在一旁被他几乎遗忘的收音机里传来了一个动听的声音——点歌台的时间到了——是周华健唱的一首歌:
爱到尽头,覆水难收,
爱悠悠,恨悠悠,
为何要到无法挽留,
才又想起你的温柔?
给我关怀,为我解忧,
为我凭添许多愁,
在黑夜里无尽等候,
独自泪流,独自忍受。
多想说声真的爱你,
多想说声对不起你,
你哭着说情缘已尽,
难再续,难再续!
……
却不正是唱到安生的心里?似乎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歌声来与他同醉了。他几乎是弹跳着站了起来,把那收音机捧在手中,眼睛里闪动着泪花——不过他决计不让眼泪掉下来——痴痴地听着某一个同样“丢失了爱情”的人在那里长长地“诉说”。他全然忘了手中拿着的收音机正是所“恨”的人送给他的,而按照常理他应该把这个人所有的东西都远远避开,免得触景生出最忌讳的“爱”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都是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下度过的。没有人能知晓他的那份可怕的失落,他也不准备跟任何人诉说。收音机这个时候是他忠实的伴侣,不管那声音是从多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他都会感到一份亲切,仿佛就在身边。
他也动过放任自己一回的念头,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喝一回酒,好好地醉上一回。在此之前,老郭吃饭时买来啤酒问他是否也喝一点,他总是摇摇头,说不会喝。即使在与小乐儿告别的那次他都没有碰过酒,如今却有点抵抗不住了。喝酒是一种欲惑,而这种欲惑不但可以刺激他的身体,也可以刺激灵魂,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感觉。而且,他还能从中得到更多的一种快感,由背叛所带来的,因为他曾经答应过了春云,无论如何都不在外面粘上一滴酒的。在此之前他作到了这一点,现在他要撕碎了那曾经的诺言,就像现实已经撕碎了他的爱情,以牙还牙——背叛有时是一种快乐。
这个所谓背叛的行动,他不准备让老郭知道,所以他只有选择一个老郭不在家的夜晚。这个机会终于寻到,他有些兴奋地去隔壁房东家的小卖店拿了一瓶白酒,把诊所的大门关上,来到了香山河畔一个无人的地方。那时刻,他坐在满是湿泥土的岸边,天上有着淡淡的星光,河上映着的是两岸的灯火,乌蓬船一只接一只地驶过,而有些冰凉的秋风一阵阵地从河面拂来——多么美丽的夜色,只仿佛身在那天上,酒还未饮,他已有了几分醉意。他痴痴地在那里呆了良久,作一回那“天上的遨游”——他行走在天河之上,河里并不是水在流淌,而是那闪烁的星星——莫不是走在郭沫若诗中的那个境地?待他回过神来,那瓶酒仍在他的手中冰冷地握着,却忽然倍加地厌恶起这酒来,顺便也把自己厌恶了一回,发出两声冷冷的长叹。不过,他并没有马上把酒连那失神的醉意一起丢掉,而是静静地想着一些往事。渐渐的,他从往事中找到了几分慰籍,又回到这香山的夜色中,淡淡的一笑,把酒盖打开,让酒顺着湿泥土像一只蚯蚓向河里流去——把他所有的心事也一起流走了……
在安生烦恼着的时候,老郭也有些闷闷不乐。他的闷闷不乐也就是近几天的事,因为接连几天都没有一个“性病”来找他了。这可不是件正常的事,他有时就对安生牢骚似地说道:“今年的生意不大好做了,往年的这个时候每天还有两三个的。”
因为这些事情他并不大跟安生说起,安生并不知道诊所是如何做得到收支平衡甚至有钱赚的,所以只能不做声地听着。不过,按照安生心里的盘算,状况确实不算好。他每天也就是接待十多个病人,百来块钱的毛收入,每个月三千来块,扣除成本也就是一千多元,而开支不小,尽管具体数目他不是很清楚,但知道是没有钱赚的;至于老郭自己操作的“性病”那一块,即使平均起来每天能有两个,赚上一百来块钱的话,每月也就是三千来块,对比起老郭有时流露出的晚上在外面的消费,大概也余不下多少,何况现在这一连些天一个“性病”都没有。他是能理解老郭为何要长吁短叹的,为何出去玩得也少了,可他能怎么办呢,何况此时他的处境也不怎么美妙。
老郭显然也并没有指望安生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也就是两个男人在一起聊聊天而已,甚至连给安生暗里施加点压力都算不上。对于老郭来说,自从安生来了之后,那些小病小痛上门的能从两三个增加到十多个,已经是很满意了,何况如果真的靠那每天几十块钱的收入喝西北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