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老师已经去上课了,但她走之前跟医生打了招呼,帐留给她来付,以至于乐生胆怯地问医生需要多少钱时,医生笑眯眯地说,他的陈老师已经付过了。这令乐生对班主任和医生都充满了说不尽的感激。
随后的那天晚上,陈老师为乐生睡的问题专门下了一次男生宿舍,发现乐生已经是一个人睡了,才就此作罢。乐生到底在那一次清洗之后,没有再去医务室了,陈老师问他也托词说快好了。他不敢再用陈老师的钱,而显然更不舍得花几块钱每天换敷料,那需要换多少次呵。幸好,天气一天天的暖和起来了。除了暖和起来伤口会诱发极为强烈的痒感——这种痒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忍受的——伤口竟也开始出现好转的迹象,因为渗出液少了。当然,乐生已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决不指望它能彻底好了,只要比以前好受一些,就心满意足。他的心思还要放在学习上。
这时,春天已悄悄地来到了楚阳县一中,不但阳光暖和了,校园里的植物也开始添了新绿。乐生也仿佛有了一份苦尽甘来的感觉。从漫长的冬季走了出来之后,他竟生出到外面走一走的念头。
每到黄昏的时候,吃完晚饭到晚自习之前那一段时间里,通常他都只是坐在教室里,看书或者做试题,如今则会去到一中的后门外不远处的楚阳河,而这里正是他最喜欢呆的地方。楚阳河整个冬天以及初春水量都不是很大,显得清澈而又平静。河面依然很宽,但水大都不深,大多河床上露出了沙滩,白白的细细的沙子在黄昏的霞光里一闪一闪,金黄得十分好看,与那水面闪出的银色的光芒相互衬着,是一种极美的景致。而他往往就坐在堤边,看着,愣上一会。他喜欢平静的流水,喜欢夕阳,还有河对岸的那一望无边的菜籽花儿。菜籽花儿是春天的天使,一嗅到春的气息就迫不及待地开了。那烁烁的金黄色真是诱人,可以把整个世界都染成鲜活的生命的色彩来。这是大自然创造出来的辉煌,但每一个人都可以从中分享。当他看到众多的闪着生命光芒的景象时,他的内心就抑不住激动,仿佛他的生命因此而灿烂起来。他虽然总是一个人来到这里,但并不感到孤独——而有时候,孤独的感觉是那么的强烈——这个世界离他很近,他伸手就及。
这样美好的感觉实在不用很多。由于时间的紧张,他也不大可能每天都来到郊外感受这份快乐,他的更多的时间属于学习,学习。寒假之后的第一次月考刚刚过去,他不觉得很理想,但也不至于太坏。成绩出来后,又一次排在了班上的第一名。他得到这个结果,稍稍松了口气,虽没有特别的兴奋,但总算可以放松一下,他想起也该回家一趟,拿点腌菜来。
学校并没有星期六星期天,每个月也只有两天的假,让乡下来的学生回家拿下一个月的生活费和米菜之类——这跟安生读书时其实并没有很大的区别。乐生家里自然没有米带来,钱也由安生每个月寄过来。他回家的目的与其说是拿点菜来,不如说是回家看一看他的母亲和姐姐。吴大婶说是让他省一点路费,他还是要每个月回家看看的。
乐生可以在伙食费里省下那点钱来。在学校他总是吃两毛钱一份的炒白菜——其实是煮成的,青的煮成黄的,油决不会多放,但盐通常不会少放。大凡学校都有把伙食搞好了学生吃不起的顾虑,他们的顾虑自然也有道理。比先前进步了很多的是如今也有为少数人服务的饭厅,这里有鱼有肉,油水也很足,但价钱自是不菲的。大概有学校领导注意到了影响,所有的饭厅都并没有分开,学生要吃什么菜任他们去选。这比较符合现代的人文精神。不过,乐生几乎没有去过那种被学生戏称的“小灶”食堂,而是每天排在与之相对的“大灶”食堂的学生队伍里面。班上还有一些同学跟他的选择差不多,所以他也从未觉得心里不平衡怎么的。
尽管这里是楚阳县城,但食堂的那些厨师跟柳河镇的并无多大区别,对饭量和菜量的控制都惊人一致的准确,就是决不会多——这里有两种解释,学校说是为了避免学生对粮食的不爱惜,有负教育的目的,学生说的都是些戏语,比如把学校说成是“周扒皮”,或者“威尼斯商人”之类,自然不能当真——乐生吃菜还好,已经养成了吃细菜的习惯,如果觉得菜食之无味,还可以拿出从家里带来的腌菜,比如腌白菜呀,比如腌萝卜呀,比如辣椒糊,都是极下饭的。吴大婶的腌菜手艺十分了得,不但味道极好,而且每罐菜能炒的放很多油炒香,不能炒的则把菜籽油熬熟了与腌菜拌着,乐生十分喜欢吃,他的同学见了也生羡慕。有时却也适得其反,菜太合口,则显出饭的不足,又不好再加,反而平白添了几分诱惑。
经过他的努力,哥哥寄来的钱不但够用,而且还能余下点来,买笔买本子甚至买书都好用。回家的钱自然也已经省下来了。大概吴大婶因为他是小儿子从小就很宠他,所以他一直是一个有恋家倾向的人;另一方面,他哥哥去南方前的交待大概也对他产生了影响。总之,尽管他已经有十六岁了,但仍会想家。放假的这天下午,他就兴冲冲地买了一张去楚阳机械厂的车票回家了。
车子在柏油路上奔跑着,两边闪过无垠的田野,小河,还有远远近近的山,都在告诉乐生春天来到了,让他也从那显得漫长的学校生活里走出来,重新投入到这广袤的美妙的世界中。尽管天很快就要黑了,他像一只久困的小鸟般依然那么兴奋,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在他眼里十分亲切的世界。
离家越来越近,他对家的渴望也越来越强烈。当车子终于在机械厂路口停下,他的兴奋已经到了嗓子眼上。趁着初起的夜色,他沿再熟悉不过的乡路朝家赶去。看到家的弱弱灯光的时候,更是眼里一片湿润。
此时吴大婶正在喂刚买回的猪崽,晓萍则忙着洗吃过饭的碗。她们对乐生的归来显然没有什么准备,但都很兴奋,吴大婶更是有些激动地放下手中的活,把手擦了,迎上前去把乐生手上的东西接过递给晓萍,然后用手抚摸着比自己都高的乐生的头,嘴里喃道:“儿啊,你回啦?”这也难怪,一个月才能见一次面啊。
吴大婶这半年多来,显然是老多了,头发已经变得花白,有点乱,而且还显得枯枯的。她的脸上皱纹密密麻麻,眼神除了见到乐生才闪出一些光亮,大多的时间里是黯淡的。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不过比起先前,还是好许多,特别是看到乐生回来。晓萍一身素装,平时与母亲相依为命,自是孤单了点,乐生回了自然也顿时有了精神。
乐生喊了妈和姐,笑了。吴大婶接下来就迫不及待地问:“我儿饿了吧?”不等乐生回答,就吩咐晓萍拿面,自己烧火开始忙活了。
乐生坐在母亲的身边,脸被旺旺的火映得红通通的,一时感染,问道:“妈,哥写信回来没有?”
吴大婶停下手中的活,回过头说:“元宵节过了三天收到一封,我还让你姐念给我听了。你哥说他在那里很好,让我别担心。我怎不担心呢,他最不会照顾自己,那么远的地方,有个什么事谁知道。哎,他也用不作跑那么远,不知什么时候才回得来一趟。你哥给你写了没有?”
乐生道:“写了,钱也收到了。”
吴大婶又道:“那就好,儿啊,你又瘦了不是,钱够用么?”
乐生一笑,道:“够呢!”
吴大婶道:“我让他不要往家里寄钱了,寄给你就行,其它钱自己留着。在外面什么事都可能的,总得留点钱在身上不是。你要好好听你哥的话,你哥的钱来得不容易,把书念好了才对得住你哥为你出外受苦受累,知道么?”
乐生点了点头。
吴大婶看着小儿子,母亲的心疼又涌上来了,走过来摸了摸乐生的脸,自言自语道:“又瘦了,读书最磨人,你哥读书时就吃过不少苦。这书又是要读的,我们家再没有钱,总是能让你吃饱的,你看你自己,瘦得像个猴似的。饭总要吃饱,知道么?”
乐生道:“知道了,又罗嗦。我就这个样,有什么办法。”
吴大婶笑了,说道:“嫌我罗嗦了不是,你这鬼伢!你们都还不知道作父母的难处呀……”似乎又勾起了她的伤感。
晓萍连忙说道:“谁不知道,您是家里的大功臣,谁不知道呢,乐伢,你说呢?”
乐生笑道:“自然是的。”
这话吴大婶爱听,再多也不会嫌多,于是她的神色又开朗起来,甚至有几分得意——这自然是十分少见的。以至于她又想着为儿子关心得更多一点——呵,母亲!好像不这样就对不住儿女们对她的夸奖——拉住乐生的手,边瞧边说道:“你身上的疮好了没有?”
乐生连忙抛开了母亲的手,说道:“好了,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