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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生对关于主治医师就是专家一说有点纳闷,但没敢声张,对于广告牌上所宣称的包治更是不敢苟同,便引不住好奇,想进去看个究竟。诊所的玻璃门是特种玻璃,从外面看不到里面,只有里面看得见外面。安生走到门口,又有些犹豫了。原来,他发觉自己也不是什么专家,李鬼捉李鬼的做法实在有点牵强;另一方面,他总觉得玻璃门的里面有人窥着他,仿佛窥透了他那低微的身份,窥得他头上直冒虚汗。到底心理作用压过了自我意志,在还没有弄明白这家诊所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就连忙跑开了——似乎,机会也就与他擦肩而过。
他走远后,总觉得自己的模样有点古怪,逃避似地跑开更是一个错误。因为这可能会给人造成一个印象——他好像并不是一个医生,或者说他没有一个医生所具备的良好心态。他应该把那招牌上所描述的病看得淡一些,如果他是医生准会吓着病人的,而这显然不符合医生职业规范所要求的“尊重病人”那一条。虽然他此刻并不是一个医生,但此前所受到的教育不允许他这样做。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没多会儿,又见到了一家。这是一家中医诊所,至少从招牌上看是这样的。招牌上坐诊的人物变成了老专家,更甚于前一家的是治疗的范围几乎无所不包,什么内科外科妇科儿科骨科风湿科各种病症等等,都有祖传秘方,都是潜心研究了几十年的心得,只怕医圣出来比试也比试不过的,把安生敬佩得五体投地。他恨自己学术不精,也顿没了去应聘的勇气。他想,自己并不是中医专业的,算是专业不对口吧。他正准备悄悄离开,忽生出别错过一睹老专家风采的念头,转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吸了口气,不是进去,而是站在门口朝里望了望。
里面果然有一个人穿着白大褂,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给一个年轻女人把脉。不过,这位中医专家的岁数并不算大,最多也就五十来岁,边把着脉边侧着头眨着眼睛——自然不是朝安生这面眨的。门诊并不算大,但满墙的“华佗再世”、“妙手回春”,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待他转身离开老专家门诊,心里面尽管还没有找到工作也是极舒坦的,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工作的医院,回到了那久违的氛围当中。
他想,做个医生真好。回到自己所熟悉所喜欢的工作当中去,这个愿望在此时也更加强烈了。他发觉,自己尽管离开医院半年了,但在楚州、在凤亭的那些日子仍然历历在目。原来,那些日子都是那样的美好。
作一个医生最大的快乐是什么,是治好了一个病人的疾病,解除了他的痛苦,安生就曾经无数次地感受过这份快乐;而作一个医生最大的痛苦是什么,是病人在自己的眼前死去,而自己无能为力,安生也很多次地体会过。正是这些快乐和痛苦,构成了一个医生生活的全部;那些快乐和痛苦都是强烈的,经历一次便在心上留下深深的烙印,再也抹不掉。而这也就是医生跟其它职业最大的区别。安生如何能忘得掉,不管是快乐还是痛苦,此刻他就在回味着。
回味之中,他不觉又走了一段路,又发现了一家诊所。刚闪亮眼睛,却发现是家妇产诊所。这自然不是他的选择,就继续朝前走去。
就这样走过了几条街,他还没有见到适合自己的诊所,便有点纳闷。后来,他想起昨天看到的两三家在另外几条街上,只好往回走了。果然,他很快见到了一家以医生名字为名的诊所,重新兴奋了起来,把外面的招牌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之后,觉得相差并不太远,也就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大概这时是淡季,诊所里面没有病人。安生进去时见到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医生跟一个二十来岁的女护士有说有笑,便上前问道:“请问,这里需要医生吗?”那个医生望着他,半天没作声。安生于是又问了一声。那个医生终于开口了,说了一句什么,安生仔细地听,到底也没有听懂一个字。他想,大概这个医生不会说普通话,也听不懂普通话。这可是个麻烦事,他试图再说一次,这时,那个医生已经有点不耐烦了,用手“去吧去吧”地挥了挥。他被这个医生的动作羞得脸都红了,下面的话自然已不可能说得出来。这也难怪,他想起了在梅村碰到过的那个门卫,那个门卫也曾给了他一个“去吧去吧”。如果说他还有想不到,就是想不到这个医生也会这种动作,只好红着脸又走出了诊所。
这似乎是个坏的开始。他其实也是个很容易受到打击的人,刚才进去之前还满怀着激动,如今却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全身冰凉凉的。——似乎,他想做一名医生并非那么容易。
当他把老街街上所有见到的诊所都或看或问过一遍之后,终于决定往回去了。他有些失望,也觉得累了,口渴得很,一时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对自己说,应该还是有收获的,最起码把老街所有的街道都看过一遍了。快要到旅社的时候,他忽然想到,或许去其它的镇上看看会有希望——至少,这个念头给了他希望。
到了旅社房间,里面只有小孙一个人在。他提了提精神,笑着说:“今天跑得怎么样,有些眉目吗?”
小孙说:“有一家象是要招人,不过今天那个主管不在,明天再看看怎么样。”
安生笑道:“那总算有些眉目,有希望就好。”
小孙道:“你呢,你那诊所找得怎么样?”
安生苦笑道:“有几家职称要求太高,有几家专业不对口,我也只是要了解一下行情。”
小孙道:“你现在才回,吃过午饭没有?”
安生道:“现在都三四点了,怎会没吃。只是脚走得有些累,以前走这点路根本算不得什么的。”
小孙笑道:“有什么比找工作更累的,是该歇一歇。来,抽支烟吧。”递上一支南阳产的香烟。
安生接过,看了看说:“从家乡带来的吗?”
小孙点了点头,两人吸了烟,小孙问道:“那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呢?”
安生想了想,说道:“明天换个地方找找去,有门专业总会有人要的。只不过,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小孙道:“那我祝你到时候走好运。”
安生道:“我们一样。”两人都笑了。
第二天一早,安生便收拾好了行李,临走前小孙问他去哪里,他说道:“看吧,反正沿着去中山的路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小孙道:“那我们……”
安生眼圈儿有些湿润,说道:“能够相识一场总是缘分,你有我的地址,我也有你的地址,总有一天能再见面的。”
小孙握住了安生的手,道:“保重!”
安生也道了声“保重”,就此作了别。他走上去中山的大路,也不忍心再回过头去。
他所走的这条路上,出了镇区就变窄了,不过车子来来往往一刻也不停。他把棉絮和背包全都背在了肩膀上,一路是小山和平原,平原上种植着香蕉和水稻。可以呼吸到清新的空气和见到满眼的绿色总是很好的,他的心情于是也很不错。
他确实没有什么必要心事重重。能让他心事重重的事情虽然也有不少,但只要不去想它们,大概跟不存在没有区别。他也能够做到这一点,因为眼前这个世界有许多的东西吸引着他,让他目不暇接。除了萍水相逢的小孙还让他生出一番道不明的滋味,他的世界像天空一样晴朗。
走了大概七八里路,又见到了一座城镇。他有些兴奋,明显地加快了脚步,朝镇上走去。至于镇子的规模,他已经见惯不怪了,而把注意力全都投在了对诊所的寻找上。
果然也有不少的诊所。可经受了老街上那么些失意之后,到了诊所的外面,他开始有点犹豫不决了。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这本不是个问题的问题却在这个时候成了一个似乎并不简单的问题。他有些担心被人拒绝——原来,被人拒绝的滋味并不好受——更担心自己这个模样会被里面的人赶出来。这个担心倒不是多余的。连他都能对自己的形象感觉到卑陋,别人怎么看也不会偏差到哪里去——幸好医生这份职业给了他些底气,尽管有许多次失意也没有被完全摧垮。
不过,他在犹豫之中已经错过了几家。为了不至于再这样错过下去,他终于把背上的行李都拿了下来,换成一只手提一件。这样虽然会觉得沉一些,走路也碍事了些,但感觉上会比背在肩膀上要温雅些,不再更像是一个农民,而与一个医生的身份接近了一些——虽然到底能接近多少值得怀疑,但这本就是他的感觉而已。我们或许可以理解成,他之所以这样想,跟人的本性有很大的关系,跟主人接待客人的那份客气、女孩子去见男朋友要画画脸其实心理过程差不多,或者干脆说成是人的一种礼貌,一种修养;再说,他要应聘的职位是一个医生,而不是一个农民,或者砖瓦厂的工人。
不管怎样,安生在对行李作了这样的处理之后,又把衣服尽可能地牵直了些,感觉总算好多了。很幸运的是他又寻到了一家诊所,这一次他再没有放过,而是把头朝里探了一下,就走了进去。谁知,诊所里面的一个护士比他的动作更快,已经来到了进门的地方,直立在了安生的面前,虽然身高并不占任何优势,但安生一时间仍不得不稍昂起头来。
那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人还没有完全站住,话已从嘴里冒出来了:“出去,出去。”
这一句虽然是纯正的白话,安生还是听懂了,第一个反应是脸像涂了漆的铁锅,连加热的过程也似乎可以免了就已通红,然后逃似地离开了这家诊所。
“逃”出来后,他恨不能立即大哭一场。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好几个圈圈,到底没有掉下来。这不能不说是对他的一次打击,以至于他午饭也没有心思吃了,只是呆呆地走在街上。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问的显然并不是他自己,却只有他自己接受了这个问题。他给了自己很多的答案,但一个也没有让自己相信。最后,他灵光一闪,想——“是不是那个女子把他当成了乞丐?”
这倒完全有可能,他想。“如果我是一个乞丐,别人会怎样对我呢?”他终于能理解那女子为何要如此这般了,因为这样做并不奇怪。奇怪的只是一个“乞丐”的帽子怎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