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痛苦,甚至还为自己终于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而感到一丝自豪。他想:“我其实早就该写封信,把这个决定告诉春云。她可能知道我的意思,即使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人生本就那样飘忽不定。不过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我对她的爱是真的,我之所以这样做,也是为了她的将来,她的幸福。”
他为自己做出的决定感到高兴,并要立即付予行动。他好像知道自己如果不马上写的话,就会改变主意后悔了,于是也顾不得那肉体的痛苦,立即找出纸和笔,开始写这封在他看来很神圣的信。
当他提起笔时,心还是猛猛地颤了一下,好像他将要离开人世一般,可还是咬了咬牙,写了起来。边写,他边抑不住想要流泪;他知道压抑是徒劳的,便任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泪蒙住了他的双眼,他就用袖子擦掉;为了不让眼泪落在信纸上,他把被子角垫在脸上。他飞快地写着,不能作一刻停留,不管字有多撩抄,春云会不会认得。
信很快就完成了。他是绝不敢再看的,草草把信折好,放到了一边。待病好些之后就把信发出去,他的这项决定就算彻底完成了。这之后,他懒懒地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脑子里一片空白,心也成了一片死灰。
明芳来的时候,安生的脸上已没有一丝哭过的痕迹,可也没有什么表情。当看到了明芳,他才露出一丝笑脸来。
明芳问道:“你怎么没睡,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安生道:“好些了。”
明芳一脸灿烂,笑道:“那就好,你吃过了吗?”
安生不想拂了明芳的好意,说道:“吃过了。”
“你骗人,”明芳道,“那你吃了些什么。”
安生一时无话,明芳又道:“你是不是吃不下,可人总是要吃的,不吃病怎么能好起来。你说,你想吃点什么?”
安生道:“我真的不想吃。”
明芳似乎已摸清了安生的脾气,说道:“我不管,你无论如何都得吃点东西,你只说想吃什么。”
安生这回真的没辙,无可奈何道:“我真的一定要吃么……”
明芳干脆地说:“当然!”
安生道:“那……就下碗粉条吧。不要面,我最讨厌吃面了。多放点辣的,这鬼地方辣的都没有……”
明芳笑道:“这样才好嘛,我一会儿就来。”便去了。
安生在明芳走后,嘴角上故意露出的微笑还在,开始还有点甜蜜,然后就变成了一些苦涩,莫名的苦涩。
明芳果然没多大一会儿就端来了一碗粉条来。她把盖打开,里面冒上一股热气,她笑着说道:“趁热吃了。”
安生接过碗,看到上面是两个鸡蛋和一层瘦肉片,不由得夹着几分感慨道:“何必呢……”
明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侧过头去,轻轻地说道:“快吃吧,没什么的。”
安生发现明芳的脸晕红着,也不敢多想,为了不拂她的一番好心就吃了起来,而且吃得很卖力。
安生吃的时候,明芳又转过头来,看着安生,生出几分女子的怜悯,轻叹口气道:“你这人太不会照顾自己了……”
安生也不应话,只是埋头吃着。他本确实没什么食欲,而这热腾腾香喷喷辣滋滋的粉条硬是拨动了他的神经反射,很快就把那碗粉条全捞干净了,顺便把汤也要喝干。
明芳连忙拦住道:“太辣,别喝得太多,伤胃的。我特地给那人交待过,所以放了很多辣椒粉。”
安生吃饱了,人也显得有了精神,笑道:“这正合适,不要紧的。”
明芳笑道:“你以后不要说‘不要紧’,你的‘不要紧’就是要紧。”
安生听着她的话,忍不住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心里仿佛又有些酸酸的,不知是什么滋味。
而明芳看到安生病有些好转了,无疑是最开心的。她说道:“你平时都是硬撑着,所以一病了就很急。你一定要多休息几天,我都帮你请好了假,这你不用担心的。”
安生心想晚上就去上班的,听明芳这一说,也不好开口了,只好道:“我没事……”
明芳笑道:“你别说你没事,你还在发着烧呢。”
安生只好依了。
第三天,他的病情有了更进一步的好转,上午还一个人起来在宿舍楼下逛了逛,中午也买了饭吃了。尽管还有些低低烧,他还是决定晚上重新上夜班。毕竟,在外面不是为了养身体的,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养身体,他需要工作。一天没有工作就一天没有工资;厂规还规定了,每人每次至多只能请三天病假,而且每请一天假,都得扣除半天的工资。他已经没有精神去理论这厂规合不合理,按恩华告诉他的一个说法,“什么叫合理,存在就是合理”,尽管满腹的不服气,可不能不承认这话正是事实。既然是事实,凭他的能力,确实不能改变——在那些规矩的制定者面前,他算什么呢——也就得现实一点。他已经耽误了两个班,这个月领的工资也会少三天,不能再少了。
下午,明芳又来了,见安生恢复了许多,很是高兴,便邀安生出去散散步。安生在散步的时候对明芳说晚上要去上班。明芳知道即使反对也无济于事,只好默许了,之后叹了口气。安生问她为什么叹气,她说道:“难道你肯听别人说吗?”安生只是无言。
晚上,安生开始上班了。一切又仿佛恢复到以前,他并没有病过一场似的。只不过,他发现自己的耐力大不如从前了,开始几天有疾病的理由可讲,后来低烧也全退了,也不头昏脑胀了,可夜班到了转钟之后就有种坚持不下去的感觉。这可是不多见的,以前忍一忍就过去了,如今却像他的忍力打在了棉花团上,软绵绵的没了踪影。
他想要琢磨出是何缘故,可百思不得其解。是他的病没有好吗,可他早就没有什么症状;是他睡眠不足吗,他也试过几次,每天足足睡了八九个小时;是对工作没有了兴趣产生了厌倦吗,可以前也好好的;那是什么缘故呢?
他联想到了那些机器。车间里的二十多台机器竟在他来后的这几个月里很少坏过,端的是好机器。这机器只要你充上了电,加进原料,就可以每天二十四个小时不停地运作,源源不断地生产出产品来。虽然把它们买下的时候需要一笔不少的钱,可那点钱它们很快就会创造出来,接下来只是不图回报一刻也不停息地劳作,不知道累,不知道饿——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什么精神,那么,有什么比这些机器还要具有更崇高的精神?人的精神无疑比起来要逊色得多,做作得多。机器的精神可是一点都不掺假的,它们的耐力无疑是世上最优秀的,它们能承受的一定不会做作,承受下去,不能承受了,你就是把赞美词说得天花乱坠,也无济于事。
他发现劳动者最杰出的代表竟是机器,关于劳动者的最美最好的词一概都可以用在它们身上,它们无疑是所有劳动者——这里自然还包括人——的榜样。“榜样的作用是无穷大的”,有一些聪明人就发现了这一点,于是乎要把人也塑造成“模范”来——这就好比一条流水线,机器是模子,而人是那原料,一倒进模子就生产出千千万万个具有机器特征的另一种“人”,一律的机器品质,一律的“模范”。塑料厂的这些人不就是这样的“人”吗,他吴安生不也是其中的一分子吗?这确是个让人惊奇的想法。
不过,感到的只是悲哀。有什么比认清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由人变成了“机器”更感到悲哀的呢?这种想法缠在他的心头,一日更甚一日地折弄着他。他终于抑不住,问明芳:“你说,我们像不像一台机器?”他看到的是明芳一脸的震惊,于是索性又说道:“这里有谁关心过我们,我们只是每天十二个小时不停地工作,没有一天的休息,机器也要上一点润滑油,我们呢?我们为什么要工作,就为了那么一点钱吗?那么一点钱就可以把我们全都买下啦?如果我们有一天不能做下去了,谁会管我们,老板会为我们养老吗?我们除了那点工资还有什么……”
明芳换成了一脸的茫然。她不知道安生为何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来。
安生也没有准备等明芳回答,他看到明芳脸上的茫然,心里不由生出难以名状的怜悯——怜悯什么,怜悯谁?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忽然缓缓说道:“小乐儿,我想要离开。”
明芳看着安生,半晌也没有说话。她似乎有些慌乱,夹杂着几分忧郁,想要掩饰却掩饰不住,低下头来。忽然,她幽幽地说道:“你想好了到哪里去吗?”
安生觉出明芳是支持他离开的,生了几分豪气,说道:“虽然没有想好到哪里去,但天下之大,难道还容不下我一个吴安生吗?”
明芳又道:“可你想好了再走也不迟……”
安生觉得明芳说得有理,便笑道:“也就是这几天吧。”
明芳道:“你要是想好了就告诉我一声。”
安生道:“那是当然。”
安生离开塑料厂的决心已坚定了下来。接下来只是考虑清楚离开后的打算,一边开始作离开前的一些准备。
当三月就要到来,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恩华。恩华很吃惊,问他为什么离开,他只说道:“我想去做我的本行。”恩华当然对他的这一打算感到高兴,却难免有些不舍,又问了他一些具体的安排和情况。
他已经把写给春云的信发出去了,前程的无定让他更加坚定自己的决心。他不敢考虑得太多,只是在心里祝福着远在楚州的春云——希望春云有一个更美好的爱情,而那爱情能够带给她一个女子应享有的一切。他也偷偷地哭了一回,留下了一首小诗:
再致春云
你是我心爱的女子,
我却不曾给过你爱;
我给你的只是那无尽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