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部分(1 / 2)

>没有尝到读书人的甜头,倒先有了读书人的恶习,让这些朋友避而远之了。从明芳说话的语气里,他觉到了一种隐隐若现的自卑感——他又何尝没有呢——便说道:“做操作员就比搬运工好,最起码可以学会一门手艺,天天搬那些货有什么意思。”

明芳道:“做操作很辛苦的,只怕你吃不消。别人都愿意干你那活,轻省不说,还可以不上夜班,你倒想干操作。”

安生知道明芳并不赞成他改行,但这时他的主意已定,说道:“做操作员是什么滋味,我还不知道呢。既然来了,总要学点东西回去。不然,要是别人问我在外面做什么,我说在塑料厂干活,塑料厂做什么的,我只有说是搬货的了。”

明芳笑了,说:“你该不会拿这个也吹吹牛吧?”

安生笑道:“自然要吹一吹了。”

明芳之后道:“你真够傻的,看你逞强逞得了几天。”

就算傻,安生也铁定了心,要去找赵厂长。赵厂长平时很少下车间,大概两三天才来一回,来的时候就是车间里四处看一看,也不说什么,转上一会儿就走了。本来,他对赵厂长有着很深的敬意,但接触的机会太少,而且工人与厂长的距离太大,也就剩些感恩之情,其它的印象倒不算很好。甚至,他对赵厂长的高高在上有了些反感。为此,他还跟明芳和恩华谈论过赵厂长,他们两人都说赵厂长人很不错,是少见的好人,还举了一些事例,证明赵厂长的厚道。对于赵厂长的为人,安生在进厂的那一次就体会出来了,所以相信两位朋友说的都是真的,对这次见面也充满了信心。

他是去厂长办公室找的。去的时候,赵厂长正在办公室里写公文,见了他便问有什么事。尽管有些紧张,安生还是一口气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之后等着赵厂长的答复。

赵厂长笑了笑,说:“我看你以前没有在厂里做过,所以让你先适应一下。操作员比你现在干的难度大些,你知道吧?”

安生说:“谢谢赵厂长,我可能更适合干些技术活。”

赵厂长又笑了,说道:“那好吧,我让小黎给你安排一下,你就在他那个班上吧。”

安生听到赵厂长答应了,自然高兴不过,连说了两声谢,去了。

第二天,黎主管就让一个操作员顶替了安生的职位,安生开始单独操作一台机器。不过,黎主管对他的操作熟练程度不怎么放心,让他有什么问题就去问明芳。

他笑着对明芳说:“你现在是我的老师了,以后我就叫你乐老师吧。”

明芳笑道:“莫要取笑我,这机器难在修理上,操作其实很简单的,几天就熟了。你真的喜欢做这个呀?”

安生道:“那当然,总比搬运工强。”

“你做一段时间就知道了,到时看你还说好,”明芳笑道。

由于刚进厂的时候已经看别人做了几天,自己也动了几次手,所以当安生正式接受这份新的工作,尽管一时不怎么熟练,很快也算会了。头几天,他的兴趣很快从机器的那些按键上找到了。而且,对于他来说,更为重要的意义在于尽管他的熟练程度还不能与明芳他们相比,最起码现在的工作是平等的了。且不深究他的这种想法该不该受到思想家的批判,正确程度也不得不让人怀疑,但至少给他带来宝贵的自信——像他这种人,假如连自信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呢。

日子似乎就这样恢复了生机。不过,几天之后,十二月到来了。安生便带着刚刚获得的宝贵自信,和明芳、恩华一起与另一班人轮换上夜班。换班的那个下午不用上班,为了晚上的熬通宵,他强迫自己睡了一觉,直睡到晚上七点钟才起来,然后在宿舍下面和恩华买了两斤香蕉,作为晚餐。他发现这里什么都贵,只有香蕉便宜,而且他也喜欢吃,两斤吃下来,比吃食堂的饭还饱,还划算。恩华见他经常用香蕉当饭吃,也陪他吃了一顿香蕉。两人吃饱了,就去上班了。

安生操作的机器在明芳的后面,而恩华离得稍远一点。由于上班时间不能走动,机器也不容人走开,他与恩华几乎一句话也说不上;与明芳虽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机器的喧噪却使他们仿佛处于一个孤岛上,说话也成了件极其困难的事。聊聊天本可以让人忘掉工作的枯燥,如今也是不现实的,他便只好默默地干着手中的活,一边从活里寻些乐趣。

活里确实有乐趣。当他沉浸到每道程序中去,虽然这些程序千篇一律,手也千篇一律地挥舞着,却仿佛是在舞蹈,有了几分美感。他的动作还不够熟练,手有时候还不那么随得上节奏,美感自然要打些折扣;若是换了明芳,就几近完美了。此前,他只是觉得明芳和林姑娘工作的时候很美,却想都没想过这简单的程序也能带来美,现在他好像是明白了。当然,他还没有自个儿在那里独美的嗜好,无非自找些乐儿,打发些时间。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溜走。如果全身心投入到某种事情当中去,收获不敢说一定如何,但时间一定会过得很快。当他从“舞蹈”中走出来,看到车间里有人走动着,机器也一台台停下来,才知道已是晚上十二点钟了。

是上夜班的人吃夜宵的时候了。他也把机器停了,与明芳、恩华一起,去食堂买夜宵吃。夜宵是些粥与包子之类,虽质量让人怀疑,但总算可以贡献些热量。吃夜宵有半个小时的停工,他们买来后就在车间里吃。

吃的时候,明芳问安生还习惯么,安生笑道:“我天生就是个夜猫子,以前在医院上班,也是几天值一回夜班,经常整夜都不能睡的。”

明芳笑道:“习惯就好,就怕你不习惯。以前经常有人上夜班睡着了,那样很不安全。”

这倒是事实,机器压塑的那一部分是用铅灌成的,少说也有几百斤,加上机器的动力,力量更加惊人。若人的精神不够集中,手去取成型的产品时稍慢了点就有可能被它压住,压成什么样子自然不难想象。

这家厂子前年就有一个人被机器压碎了一只手,后来死了。安生此前曾听明芳说起过,自然相信那会是真的。怎么死的,因为他是医生,还为此分析了一回。死的概率其实并不会太大,那人死了只能说是不够走运。厂里绝大多数的人都这样认为,上班的时候注意力不够集中大有人在,偏那人撞上了;受压造成手骨粉碎性骨折的为数也不少,偏那人死了。这起码给安生一个提示——即使工作再枯燥,命还是重要的,为此,他也不能马虎。

吃完夜宵,夜班的下半段也开始了。因为安生是第一次上夜班,尽管他说精神好得很,明芳还是不放心,又提醒他:“下半夜才是最难熬的,你若是困了就跟我打声招呼,说会儿话可以解解困。”安生尽管觉得问题不大,明芳的这番好意还是领了,频频点头。

由于刚添了些热的食物,安生最初的一个多小时里,精神无疑是十分饱满的,仿佛有劲儿使不完,大着嗓子跟前面的明芳说话——尽管在机器的轰鸣中说话是件很吃力的事情。后来,没有力气大着嗓门了,他就一门子心思干着手中的活。

到了凌晨四点多钟的时候,有夜猫子之称的安生早先还算协调的动作终于无形中慢了下来,上下眼皮儿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打起了架。他不愿相信的假设终于变成了事实——他开始犯困了。

犯困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从生理学角度来讲,这时候大脑并没有完全停止工作,但也远未达到正常的工作状态,更多的只是某些潜意识方面的神经细胞在进行某些浅层次的活动,整个人就好像一台有着正常电源的电视机,却没有电视台的信号,画面上只剩些单调的雪花。如果还要求他保持对潜在危险的警惕,实在有点勉强,也不科学。这个时候身体其实不再属于他自己的了,而只听从于一种惯性——受另一个意识支配的——幸好,这种惯性没有牵引着他往糟糕的结果发展,但没准就会。

这种游离状态显然不能长时间的存在,他忽地就惊醒了。原来,是明芳侧过身来朝他大喊了一声。他潜意识中回应了一句,然后就醒了,有些夸张地笑了笑,说道:“我睡着了吗,好像还没有,有点困倒是真的。”

明芳被他这种极不具备演员素质的掩饰逗笑了,说道:“是没有呀,我看到你还能从里面取卡门(录音机的一种塑料部件)呢,眼睛都不用打开……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天。”

安生听她这一说,惊出一身冷汗,“如果……如果……”,都是不敢想象的。他心里已经有了万般的感激,却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就傻傻的样子,朝明芳笑了笑。

两人也就聊起了天。从车间到宿舍的日子过长了,要说的话大都说干净了,还能挖出让人感兴趣的话题实在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他们却谈得有滋有味。说工作无疑令人扫兴,那么,他们就说起他们的家乡楚阳。家乡虽隔了那么远,却并不妨碍他们从那里挖出太多的快乐与回味,并一起分享。聊了不多一会,安生便仿佛有了精神。

像老式小说写的,人若受到鼓舞便从此换了模样,毕竟只是小说家的良好愿望。与明芳的一席谈话,振奋是有的,但靠它来维持此后还很漫长的三个多小时,毕竟过于牵强。精神在时间面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一点点吞噬,人也最终仿佛只剩下一个壳子,魂儿早已出窍。安生要做的只是让魂儿尽可能晚一点再出窍,最起码要坚持到下班之后。

天渐渐的亮了,从车间的喧噪中也渐渐可以听到外面一点早晨的声音——如果精神还在安生身上的话,他一定还会被这早晨的景象诱发一番感慨。接着,又一批同事陆陆续续来到了车间,来接替并重复他们的程序,安生终于觉到:下班了。

下班的感觉真好。他以前从没有过这种美妙的感觉,现在有了。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朝明芳作了一个再见的微笑。能想象得出,他这个微笑作得并不十分完美,甚至有些困难——干巴巴的脸上皮仿佛脱离了肉,木木的,里面的肌肉也十分的僵硬,微笑所需要的一系列肌肉运动在此时都难免偷工减料。而此时,明芳的脸上本常带着的红晕不见了——显然那些血都跑到了手上,然后溜掉了——现在也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让造血细胞有个比较充裕的时间又造一回血。她也朝安生笑了笑,与安生各自离去。两人似乎都在暗自刻意保持着一种姿势,直到看不到彼此的背影。

安生是和恩华两人肩搭着肩回宿舍的。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他的脚开始趔趄着,幸有恩华扶住。恩华似乎精神依然很好,对安生说道:“看来,你的身体还是差些。”安生未置与否,回到宿舍就倒床睡了。这一觉无疑睡得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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