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一条地下狗 A17
(夏季。傍晚。被风擦拭的锋芒,斩断云朵的翅膀。在更高处,数不清的雨滴尖叫,携带冰冷的温度。城市被打开,时间飞出体外。)
乔犹豫,今晚要不要外出?或者干脆留下来监视小K?外出是必须的,否则从移动公司自动退出的事实,很快会被小K发现。他没有去蔡锷路,而在附近的路口潜伏,等待小K,不动声色。
她迟迟的暮归,让乔胆颤心惊。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躲在暗处的小偷,正在一步一步接近小K,并择机对她下手,手段卑劣。过了今晚,从租住房搬出的,也许是唐唐,也许是小K,或者就是自己。乔这样想。
他目视她上楼,尾随,并且听到了关门的声音。“砰”地一声,乔的心也随即咯噔了一下。
坐在自家的门口,他不能入内。紧张,凝神屏息。连小K在客厅走路的声音也没有。乔下楼,监视书房和卧室的窗子,在别人的屋檐下,监视自己书桌上和床头的灯。
雨一直在下,把天空浇得越来越黑。书房和卧室的灯,仍旧分别亮着。乔重新爬上楼梯,将一侧的湿发贴向木门,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乔失去了耐心,他反倒希望小K和唐唐能够发生点什么。那样,他就找到了理由,可以壮着胆子冲进屋去,而不是自己把自己搁在外面。
乔找不到理由,在为自己生气。冲下楼,在雨里踌躇。他慢慢偏离了自己确定的范围,不知不觉走出了宿舍区,来到了巷口。再向前几步,就是主干道。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孑然一人,让雨把全身湿透。这样更干脆,更彻底。
有出租车偶尔驶过。红色。蓝色。黄色。乔拦截了一部蓝色出租车,他恐惧红色,厌恶黄色。
还要去蔡锷路吗?是的,是去蔡锷路。
市政建设的日新月异,使乔再次见到了立于原先那个位置的公用电话亭。只不过,它既不能避雨,也不能避险。原先亭式的有机玻璃罩,被置换成彩色不锈钢罩。它刚刚容纳下一个人的脑袋,肩膀,以及一双只能举起一半的手。
乔取下话筒,头顶一声炸雷。这一次,他没有将话筒扛在肩上,而是真正拨动了长官住宅的电话号码,清醒异常。他记得那部电话放在客厅进门的一张小木桌上。它在那里躺了多年。从前,电话还没有进入普通人的家庭,他就知道长官有一部电话,弹簧叉,拨号盘。现在依然是弹簧叉,拨号盘。
乔没有出声,他在等待长官的惊喜。除了乔,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第二个人会给长官打电话了。电话那端,声音洪亮。“哈哈!臭小子,你有四十九天没理我了,过了今夜十二点,就是五十天!”
〃长官。〃乔哽咽。
(一个青年。朝气蓬勃。夏天的景物依次成为摆设:书,琴,字,画。他的主人是每天出场的道具。)
喜欢琴。旧式小提琴,它跟随长官多久了?乔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把琴终生只演奏一首曲目——《爱的喜悦》,乔能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心跳。他是听着《爱的喜悦》长大的,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
有一年寒假,冰封雪地。在干休所阔大无比的书房里,青年乔问过年迈的长官,长官!你一生只会这一支曲子吗?那时,长官正在演奏《爱的喜悦》,神情陶醉。他忽然停下来,深情地说,是!我只会这一支曲子!
长官虔诚、坦诚的回答,使乔觉得在长官的面前,自己就是一名长官!他想知道长官年轻时曾经有过的爱情,还想知道长官曾经有过、或者根本没有过的婚姻。但长官的慈祥与镇静,使他胆怯不已,羞于开口。终究,他对长官的过去一无所知。
空中再次出现巨人的身影,耳边传来一声真切的呼叫——孩子,保重你的身体啊!
从前,乔以为苍老的声音,竟然如此有力,如洪钟一般在头顶轰鸣。震荡几秒后,他和长官进入了平等的聊天状态,很久。他们聊到了西宁的天气,聊到了女友小K,还聊到了武汉的工作。
乔说:“对不起!长官,我好像辜负了你。我已经很久没去上班了!”
长官沉默,而后爽朗大笑:“要跳槽吗?没关系!我好像看见了一头小毛猴子,在武汉跳来跳去!”
空茫的夜空,响彻了两个男人的笑声。一头是信任,一头是无奈。
有泪水突然溢出。乔轻声说:“长官!晚安了!”
他匆忙挂断电话。
(雨停。街面照映了霓红灯的红色,在水里,像水蛇游动。)
乔的软橡胶底皮鞋,踩着水,水四处溅飞。乔轻蔑地一笑,自言自语。你以为我怕你了?我不怕你!和长官通完电话后,他突然觉得有了力量,特别是笑过之后,浑身通畅。他用皮鞋去踢霓红灯在水中泛滥的光彩,手舞足蹈。在马路中央,有偶尔驶过的汽车,惟恐躲闪不及。
有一个小男孩迎面跑来,与乔撞了一个满怀。
青春是一条地下狗 B17
我没有等回乔,但我得上班走了。这是我在早晨,第一次与乔不曾有过的错过。
昨天夜晚,我和唐唐商讨了暗访的时间,他在书房准备器材,练习怎样将微型摄像机藏在一个不起眼的腰包里,才能不会被别人发现;腰包又系在腰间什么位置,才能准确找到并对准目标。唐唐一言不发,饶有其事地自个儿打转转,从书房转到客厅,从客厅转到书房,折腾了大半宵。
而我的准备,好像只有心理上的——我厌恶妓女!可我的职业角色,却又要求我明天去扮演一个妓女!一想起一个本来纯粹的女孩子,言不由衷地与一个陌生的男人说着肉麻的话,我就浑身肉麻。
半夜,我给单小鱼打电话说:“我们互换一下角色,你做‘妓女’,我做联络员。”
单小鱼打着呵欠,皮笑肉不笑地说:“行啊,那篇稿子由你来写,名字就署我的。”
她想上稿,想疯了。
(上电梯。打卡。整理桌上的报纸,信件。)
见过单小鱼后,我收回了我昨夜的请求。那丫头太粗心,会坏大事。我们约好了,单小鱼今晚上我家,我们搞一场临战前预演。我希望乔能够请一回假,呆在家里,观摩我们的预演。
单小鱼提醒我说:“乔同意你扮演一个妓女,去酒吧暗访吗?当心他会杀了你!”
真的,我忽视了乔的意见。
中午,在报社吃过快餐公司送来的便当后,我估摸乔差不多已经起床了。于是给他打电话。
乔懒洋洋地问:“你有事吗?”
我说:“你等我回来,我有事找你谈!”
冲下楼,坐上出租车。
(塞车。司机回头,和小K在讨论什么。小K点头,司机重新启动发动机,拐进一条小巷。绕道,或者抄近道。接二连三的发廊。妙龄少女。花枝招展。)
“妓女?”乔听完我的解释,饶有兴致地反问,“你要做妓女?”
我说:“这是我的工作,是在演戏,目的是要钓出真正的妓女!”
乔说:“我知道,我支持你的工作!”
我吻了乔。
晚上,单小鱼早早地来到了我们家。单小鱼不认识唐唐,于是,我向单小鱼作了介绍。唐唐——北影导演系毕业、自费去日本今村昌平电影学校留学,现在学成归来。
二○○二年七月中旬的一天傍晚,唐唐在乔和小K租住楼的三楼,亲切接见了单小鱼。他把单小鱼当成了每天围聚在北影门前的“北飘”,大谈电影人成功背后的艰辛,以及作为一个电影人必备的条件。诸如上不上镜,晕不晕镜,有没有为电影事业而献身的革命精神,等等。
他还进一步解释说,有的人,模子乍一看还成,可放在镜头里,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遇见这样的人,刷!还有的人,模子不错,试镜的效果也不错,可是一见到镜头的转动,就浑身打哆嗦,把台词忘得一干二净,遇见这样的人,还是刷!
至于革命的献身精神,唐唐自己也忘记了解释。不过,我倒佩服他出国的这几年并没有忘本,还记得“革命”。
我偷偷发笑。插空提醒唐唐,单小鱼顶多算是一个剧务,她连群众演员都不是。
唐唐一拍脑门,正好打在那条伤疤上。他说:“见鬼!我怎么搞忘了呢?你是剧务,对!你是剧务!”
他单手指向单小鱼,吩咐她下楼去买蜡烛,要红的!
乔像一个伟大的制片人,歪在沙发里,先闭目养神,后微睁双眼,冷冷地观看唐唐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