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童因此乖巧了许多,基本不朝穆仰天大喊大叫了,饭也吃得很好,吃完老老实实上楼去自己房间写作业,或者听音乐。穆仰天感觉到了女儿的变化,感觉到了也闷在心里,不说。父女俩对这件事情心知肚明,都暗暗努力,尽可能地要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好,感觉到自己能够撑起一个完整的家,不需要另外人的介入。
穆童像是变了一个人,人安安静静,乖乖的,学习开始用功,连续拿回来好几个80分以上的考卷,学校方面也不再有她的问题通知传来。有一次穆仰天去学校开家长会,老师在综合讲评的时候,居然还表扬了穆童,说穆童同学关心集体,把掉在地上的班旗捡了起来。虽然那只不过是一件无关宏旨的小事,但对穆仰天来说,仍然有些精神准备不足,好像自己的女儿本来是个小魔头,到处捅天砸地,惹下不少乱子,让人指背是一件正常事,突然让人家换了个评价,这种结果好是好,却有些不习惯。穆仰天在听到穆童被表扬时,本来下意识地要咧了嘴笑出来,却又害怕是一桩冤案,上了人家的当,拼命忍住了,板了脸没笑。这样的事情又经历了几次,不光是让人踩了几脚的班旗,也有别的,比如学习上开始发力,还有体育考了全班第十二名,等等。穆童真的像是发了奋,要赌气证明什么,或者还有欠了老爸良心债的心理,不肯在原处承认,要在学业上教养上扳回来,也真的有了成效,那以后连续得过几次表扬,穆仰天也就慢慢地习惯了。穆仰天想,穆童是谁?是他穆仰天的女儿,聪明是天生的,出色是命定的,要拿到他人的欣赏算不得是奇迹,自己该大方一些,不用太当成一回事儿。这样不乏得意地想过之后,暗地里舒了一口长气,以后再开完家长会,不管会上有没有穆童的表扬稿,心里都平和着,不紧不慌,一路笑吟吟地回家,给自己泡上一杯好茶,茶杯端到露台上,人往休闲椅上一躺,一上一下地摇晃着,呷一口烫烫的茶,一丝丝地咽下嗓子眼去,那种习惯也就不再怪怪的,正常起来了。
穆童那几份80分以上的考卷中,有两份是卜天红做着任课老师。卜天红在卷子上用红笔签了老师意见,无非“进步很大,希望更努力”云云,字一如既往的漂亮,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感情。穆童把那两份卷子交给穆仰天时,在一旁特意留心了看他。穆仰天心里有准备,看了卜天红的签字,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卷子留在手上的时间也没有特别的长,看完卷子揪过穆童的小辫儿来,夸张地扮了傻瓜脸来说,好肥的80分呀,老爸今晚必须喝一杯,狠狠庆祝庆祝。把穆童得意的,立刻提条件要玩一通宵游戏——要庆祝大家庆祝,她又不会喝酒,再不让玩通宵游戏,80分凭什么?
卜天红那边,自从发过网上那个邮件后,再也没有和穆仰天联系过。穆仰天去鼎新外国语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倒是在学校碰到过她。卜天红是班主任,家长会由她主持,她先用好听的声音作了开场白,就自己的任课向家长们介绍了学生的情况,介绍以表扬为主,全班同学挨个儿提到,而且在座的家长听了,没有一个不是优秀的孩子。卜天红讲完,再换了别的主课老师上台向家长们介绍情况,卜天红自己,则把一些写了不宜公开内容的条子装在信封里,不动声色地交给部分家长。
卜天红对穆仰天和别的家长一样,礼貌而矜持,并没有两样待遇。有一次,因为穆仰天去得早,两个人在教室外的走道里碰了面。卜天红没有避开,主动走过来,简单地说了穆童在学校的表现,内容仍以表扬为主,表扬过后,叮嘱穆仰天回家后多鼓励孩子,但不要过分宠了她,同时提醒穆仰天穆童这几天嗓子发痒,有点儿上火,担心是攻书攻猛了,要穆仰天回家以后泡点儿胖大海给穆童喝。然后撇下穆仰天,转过身去,走到一旁,严肃而小声地对另一个家长说他孩子雇人写周记的事,借此终止了与穆仰天的交流。旁边的人,怎么也看不出两个人曾经有过什么密切关系,反而让穆仰天有些失落,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又不能老站在那里,听人家孩子的软肋,只得转了身,慢慢走开,自己都有些怀疑,不知道他和那个清秀干净的女教师之间,是不是真的有过一段牵肠挂肚的感情。
穆童在学校的表现创造了奇迹,表扬从学校得到家里,这样干劲越来越大,周末回家,仍然把奇迹保持着。双休日,穆童很少往外跑,不声不响地把作业做完,书包清好,然后像个小主妇似的,把头发扎成绺,腰里围了围裙,先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再收拾楼上楼下两个大套的房间,吸尘、抹屋、吸湿、打蜡,穆仰天穿了一周的衣服全拿出来,外套送到小区干洗店,内衣丢进洗衣机,洗了晾起来,待快干时再一件件熨好,挂回露台去,甚至还累得满头是汗,把家里几年没清理的贮藏室都给翻腾了一遍。
穆童的表现让穆仰天感到吃惊。即使是童云在世的时候,穆童也没有过这样优秀的表现,自己的衣裳从来没洗过,更不要说别人的衣裳。穆仰天先想到女儿到底是长大了,懂事了,不再是那个整天只知道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往嘴里塞薯条的女儿了,这让他有些欣慰。但是很快地,他否定了这个判断。
穆童依然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吃薯条,该捣蛋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省,碰到死党小慧来家里,两个小魔头照样没心没肺地闹,满嘴是“屁兔”“赛羊”“版猪”“大虾”“菜鸟”“烘焙鸡”这样的网络暗语,还约定了自己的新名字,穆童不叫穆童了,叫“穆童·”,小慧也不叫小慧了,叫“小慧·cn”,不是真懂事的样子。但只要穆仰天在楼下咳嗽一声 ,穆童立刻像听了鬼脚步似的止住大声,同时竖了指头在嘴边,要小慧噤声——要替老爸分担什么的表现,在穆童那里是明显的。
《亲爱的敌人》十一(5)
穆仰天有些担心,不知道女儿这样的变化是不是好事,是不是属于正常的范畴。有时候他自己都有些怀疑,觉得女儿这样的变化不在他的准备之中,甚至不在他的希望之中,让他承受不了,让他提心吊胆。他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要求太过分,一定要女儿像海军陆战队女队员一样,这样逼着女儿进步,反而把原本还是孩子的女儿搞夹生了。穆仰天不是没有希望,但希望这种事情已经让他害怕到了恐惧,不再有信任。他认为事情还是低调一点儿好。哪怕幸福来得如蜗牛行,也比一掠而过的彗星更靠得住。
真正的变化是在一个星期六的时候发生的。
那个星期六的早上,穆仰天从梦中醒来,一睁眼,发现晃眼的阳光中,穆童小猫似的趴在他床头,屏着呼吸,笑眯眯地看着他。
穆仰天不是没有在睁眼后的第一时间里看到穆童。这样的经历有过。有好几次,父女俩为什么事情闹僵了,或者吵了嘴,第二天早晨一睁眼,穆仰天就看见穆童一脸怨恨地站在自己床前,怒气冲冲地盯着自己,让穆仰天怀疑是不是还在梦里,或者先前的梦完了,这是续的另一个。在穆仰天的记忆里,没有在每天清晨的第一眼中看到笑眯眯的穆童,至少有五年了。
这还不算完。穆仰天在看到穆童那张笑脸的同时,嗅到了香香的煎鸡蛋味儿。扭了头往一边看,他看见床头的托盘里,居然是丰盛的早餐,两只模样儿十分好看的水煎鸡蛋、两片烤面包和一听酸奶,诱人无比地等在那里。穆仰天惊讶了。
更让穆仰天惊讶的还在后面。
穆仰天吃着穆童亲手做的早餐,穆童趴在穆仰天的腿上,手托着腮帮子,支了脑袋,脸蛋儿挤成卡通人物样,不住地问蛋煎得怎么样,火腿老了没有,面包烤得火候如何,硬缠着找穆仰天讨表扬。等穆仰天一口口把早餐送下肚,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穆童那边已经殷勤地拿了拖鞋过来,再抻了睡衣替穆仰天套上,穆仰天肚子里饱饱的,身边有人侍候着,就有了一种叫做幸福的头晕感。
父女俩嘻嘻哈哈出了穆仰天的卧室。一进起居室,穆仰天愣住了——起居室收拾得窗明几净,吊灯下悬了光芒四射的彩纸,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白山茶,那喜形于色的花儿下,静静地立着一张精美的卡片。穆仰天先没留意,任穆童把自己生拉硬拽过去,拿了卡片让他读,他读到一行用笨拙的儿童体歪歪扭扭写下的彩色美术字:
老爸,生日快乐!
穆仰天耳边如鸟翼掠过,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眼泪差一点儿就涌了出来。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他三十九岁的生日。穆仰天有一阵有些控制不住,鼻子发酸,但他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装作讲卫生,要去盥洗室里刷牙,卡片往睡衣口袋里一揣,进了盥洗室,水龙头开了,靠在面盆边,冲着镜子发呆。
穆仰天心里明白,穆童这样做,不光是在做一种补偿,其实她是在证明这个家不需要别的女人。她还是心疼他这个当老爸的。她把牙咬得紧紧的,是死也不肯为以前的作为认错。她要让他这个老爸知道,她不光心疼他,还能够担待他;妈妈死了,家里的主妇走了,但这个家里还有一个女人,是真的能干女人,不再需要别的什么女人了。
生日那天的穆仰天很开心。他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