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用袖子把灰轻轻拭去,把墨调匀,拿起竹管,笔走龙蛇,用那束黑白相间的羊毫,在薄如蝉翼的纸上渲出一座山,层峦叠嶂,山间有小溪奔流,在一块乌黑的大石前转折,流入一片青翠竹林中去;山顶有寺,有钟,有被惊起的飞鸟,在苍茫天际孤独翱翔,什么都有了,独没有和尚——和尚被女人勾了去。
修女被僧人的笔带到自然中,呼吸着广阔天地山水间的清新空气,心儿飞起来,飞到高高的山顶上,那里有寺、有钟、有被惊起的飞鸟、有萦绕山梁数日不散的琴声与素歌,有矗立一旁翘首相望的俊秀和尚……
她被僧人的雕虫小技迷惑了,思想随着浓淡相宜、还未干透的墨迹起伏着,脸儿发烫,不自觉用手捂上,问:〃画里面的人呢?〃
僧人不知怎么回答,除了佛祖,他从来没画过其他人像,被女子一句话就问得漏了根底,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我再画一张,画你。〃
女子很随意地坐在窗前,窗外是银杏林,金黄,和她的发色一样。阳光从木格子中泻进来,从她的黑袍上反射到僧人眼中,亮得晃眼。
他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端详过她,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
多看了两眼,手便有些抖,僧人的笔在纸上戳了个墨点儿,从衣服画起吧,反正都是乌黑的。
两笔过后,定下心来,缓缓勾勒出衣服的轮廓,一层一层,墨在纸上发散开来,借着水力,把女人的身形变得越加丰盈,藏在黑袍下的美丽身体,僧人费尽心思也无法掩饰。浓与淡的对比,是高与低,黑色的山峰,在刚形成的一刹那,就被尽毁手底——他有些怯。大笔一挥,把灰涂黑,一马平川,所有的转折变化都是一团漆黑。
皱了眉头,继续画。
金色的头发,弯曲着披散在肩上,碧蓝的眼睛,深陷在眶里;她会眨眼睛的,缓缓的,每一下都象师傅的戒尺,狠狠抽在身上,每一下都会让心随之剧烈地跳动。
天啊,长此以往,僧人终于难以为继,长叹一声,把笔搁下,转过身去。妖女的眼睛,以他这么浅的道行,终究无法对抗。
女人凑过来看,纸上只有一件黑袍,和一头水波似的长发,中间那张脸,是空白。
她很好奇,问他为何不继续画下去。
僧人转过身来问:〃今昔是何昔?我在此地住了几日?〃
〃七日。〃。
他该走了,哑着嗓子告诉她:〃盘桓了七日,我该离去!〃
他的释迦牟尼在菩提座上苦思,第七日时,见到东方明星,顿悟而起,所谓夜睹明星,成等正觉,口中呼喝着: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蕙德相,皆因妄想执着,不能自证,若除妄想执着,则无师智,自然智,一切智现前,与佛无异无别……
她的耶和华花了七日,将天地万物都造齐,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
神赐福给第七日,定为圣日……
耶和华没有降雨在地上,也没有人耕地,但有雾气从地上腾,滋润遍地……
洗净带血的灰色僧袍,实属不易,她花了许多力气。
正午,把干净的僧衣拿过来,让僧人披上,看到他眉宇间的阴郁之气,她有一丝不详的预感,问他:〃还有机会见面么?〃
僧人摇头不知,告诉她说〃一切随缘!〃
转身走了,带着那颗没尚未洗净的心,和那串独少了阿难的念珠儿。
寺内僧众见他到来,惊诧异常,都道他是遭了什么劫难,被贼人所害,没想到七日后还能平安归来,念珠儿还在。
住持问他发生过什么事,了因只说路途艰险,非常困顿,想找地方歇息。找间禅房住了进去,紧闭房门,不见访客。
天色渐晚,在黑暗的空间里,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射到墙上,她还在眨着那双蓝眼睛,僧人盘腿坐在床上,大声诵读经文:〃庐迦帝,迦罗帝,夷疁利,魔诃菩提萨倕……〃
他以为佛祖会来打救,却不知,心魔起时,只一个情字便大破因果。
女人的影子在墙上越发清晰,窗外树影晃动,墙上的她也跟着动起来,跳着妖异的舞蹈,柔软地扭曲着身体。
僧人忍无可忍,以头抢地,悲号〃佛祖救我〃,她依然在。
城的那端,修女也处在同样境地。
他送给她的那座青山,搁置在台上,溪水常流,竹叶常青,鸟儿越飞越高,山顶的钟敲响了,穿着灰色僧袍的清秀和尚出现在画儿里面,双手合十,高颂佛号。
她想见他,可是却进不去,画的下端搁着那条涧,水流湍急,山势险峻,一路上去跋山涉水,她哪里会有这么多力气?只怪和尚自作孽,早些画个小桥流水、脉脉依依岂不是更好?
如此,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方丈差人叫了因过去——念珠儿少了一颗。
边立着数位师兄,长须飘飘的老僧问他:〃了因,这串念珠儿少了一颗,路上可曾发生过什么事么?〃
僧人先是一惊,思忖片刻即知道事端与修女必有牵连,无奈下只把头低垂,无语。
老僧顿了顿,问他:〃知道少了哪一颗么?〃
了因摇头说不知。
〃舍利倒是还在,只缺了阿难!是何道理?〃
阿难!那个受了女子诱惑的罗汉?
小和尚悲苦莫名,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动了凡心终究被佛祖看了去,是天意。
狠下心来,跪到青砖上,把这几日的遭遇一五一日交代个干净,说到最后悔恨交加泣不成声。
方丈见状,也不便苛责,使个眼色,住持高声颂读戒规,命了因面壁三月,闭门思过。他总算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第22节:娶媳妇过年
可是,心没洗净,你指望他能思出个什么过来?
僧人在日复一日的佛号中艰难度过,思念越来越深。夜里的她,越发清晰美丽。
终有一日,忍不住了,扑到墙上,在她脸上摩索,用手指去刻画娇美面容,到清醒时,血溅白壁,磨烂的食指被烈焰红唇吞噬。血在墙上缓缓流淌,从画中人儿的眼角滑下,唤作血泪。
修女竭尽全力也没能进到画里去,却不敢轻言放弃。
她发了疯似的,全城找他,甚至找到戒台寺去,被轰出来。年少不经事的小师弟看了一眼这个被推翻在地的金发女子,心生怜悯,告诉她:大师兄被关在了广济寺的后禅房里。
第二十九日,她来了,穿着那身扎眼的黑衣。
女人怎能进到后院?更何况是来自异邦妖邪教派的女子。
修女被一干僧众驱赶着,用扫帚。传说中,这些穿黑衣服的妖徒是会放火枪的,砰的一声巨响后,任你金钢之躯也不堪一击。所以僧人们并不敢逼得太近。
女子苦苦地哀求着,用耶和华教给她的虔诚。她怎么会知道,那份感情在僧众眼里一文不值。
不管罢,只想见他,想见他,没有他,世界再美也没意义。这叫她如何放弃?
正争执时,了因破门而出,圆瞪双眼,楞楞地看着这个蓝眼睛的美丽女子。
他来了,他又回到我的生命里,感谢上帝!女子狂喜,带着泪花儿朝他奔过去。
他躲开了,紧靠在墙上,紧皱着眉看她。一个月的思考,总该悟出些道理。
她疑惑地盯着他,这个男人,灰袍依旧,目光却不再熟悉。
她靠近,他往后退,逼到墙的一角,他无处可逃。
僧人把眼紧闭,手又合到一起,〃摩诃罚阁耶帝,陀罗陀罗,地利尼,室佛罗耶……〃
没用的东西,除了颂经,他还会做些甚么?
女子呵气如兰,把手伸过来拉他,他听到她在低泣,忍不住,心不静,不净,六根不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