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圣人那样歌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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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她说,听我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吧,妲妲。现在也只有你在我身边,听我说话。妲妲,我生活着,没有妨碍任何人,可经常有些什么粗暴地闯进来,把死亡判决书塞给我。以前,他们告诉我,妈妈死了。接着,他们告诉我,某些社会方式死了。后来,出现了个杜尚,他说架上绘画死了,但很快又有人宣判杜尚死亡。在下去,是古体诗词形式、是秦则的酒吧……他们不仅仅宣判,还粗暴干涉,亲手扼杀。妲妲,如果有一天,他们告诉我,语言彻底死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语言应该不会死吧。妲妲迟疑地说,不然我们用什么说话?
我们俩躺在我宿舍的床上,很挤。我缩在她怀里,还把脚放在她两腿之间,否则会彻夜冰凉。“冬天彻底来了吧。”我看着窗外的树影,不确定地说。远处传来依稀钻子凿子的声音,妲妲说那是些在这里发了财的岛外人,买了地,把一大片旧式殖民地时期的别墅拆了,盖楼、盖公寓。“那些外来人真厉害,一盖都盖三层小楼,楼梯是人造石,配小游泳池,还有好大的花园,真有钱!照我说,老别墅该统统拆除,那么深、那么黑,没人住的那些房子晚上会闹鬼哩……”
她刚说完“鬼”字,隔壁床的爱徽就尖锐地叫起来,扭着头,大力捶床板。我们俩都战抖了下,我咬着嘴唇,把头埋到妲妲怀里。
“要不要看看她?把她叫醒?”
“没有用,她醒过来还会用力地大声骂,很不堪。”我摇着头,“过一会就没事了,她每天晚上都这样,大家都习惯了。”妲妲身上有股莫名的体臭,我用力抽抽鼻子,觉得舒服。
“是不是……被脏东西缠住了?”妲妲的下颌抵着我的脑门,说话的时候就轻轻敲打。
“嗯。”有关爱徽的记忆:晃着月光的床、那些男人的脸、派出所紧锁的门,一刹那涌现在我脑海里。我含糊地应着,指望自己赶快掉到梦乡中。
“怪可怕……你该回家去睡,看看你爸爸。”妲妲说。她很快打起鼾。
家里更安静。我觉得饭桌特别大,夹菜要探起身子伸长手臂。爸爸一端起饭碗,眼镜片就沾满白蒙蒙的水汽,这让他看上去和蔼了些。吃饭前,我赶紧打开电视,否则只能听到父女俩嘴巴嚼动的声音。爸爸说:“如果早几天回来,还能吃上学校里分的笋。放太久了,要坏。我自己一个人又懒得煮,前天全拿了送人。”他吃饭的声音很大,呼噜咕咚,我一粒一粒米细细挑出来,放在嘴里。
电视正播放海岛新闻,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执着话筒逢人就问:“您认为海岛的环境建设有什么需要改善的么?”拿菜蓝的老公公说:“岛外人太多了,街道拥挤呐。政府要控制入岛人流量。”拉小孩的中年妇女说:“路灯啊,岛上的路灯都是白炽灯。晚上从船上看,整个岛都白堂堂,没有颜色,不吉利!”带墨镜的青年走过来:“怎么岛上不多开几家麦当劳啊?”他问。
但镜头立刻切换了,主播焦急的脸占据整个屏幕:“现在播放一则紧急通告,现在播放一则紧急通告……”我和爸爸抬起头:“要刮台风吧?”“这个时节还有台风,真是。”爸爸托了托眼镜。
“经证实,日前海岛上出现第一例爱滋病病毒感染者。有关部门正在彻查其感染源,请市民们务必小心!”主播字正腔圆地说,随即出现了这样一组画面:一群男女老少面带惧色,如保龄球瓶似的呆立着,披着黑袍、手拿大劈镰刀的死神拿起象征爱滋病的保龄球,对人群掷去,人们完全束手无策,只能应声而倒。“务必小心!务必小心!”
我哈哈大笑,觉得这则广告实在太具有想象力了。“吃饭别笑,小心呛着!”爸爸喝道。接着他又瞪着我看:“你最近在干什么?”“读书!”我千篇一律地回答。
“你还参加诗歌朗诵会?”他问,面无表情。
如果说是,他会高兴么?我简直拿不定主意。“参加诗歌朗诵会的是什么人?现在社会上多的是文化骗子!”爸爸说:“他们的文字简直在作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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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圣人那样歌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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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作秀,这也是一个过程。能够被真诚地表现出来就好……”我壮着胆回嘴。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谈论文学,甚至开始结巴。
他打断我的话,他说:“你看,还沾沾自喜呢。你意识到你的一切毛病,但坚决不改。和你谈话还有什么用?”
我不说话。
“和你接触的都些什么人?”
“你管不着。”我说,但这不是我自己喜欢的语气。
“当心得上爱滋病!”他说,把碗狠狠的放在桌上。
我抬起头,父女俩隔桌对望。
“当心的应该是你吧,你最近没再带什么女人回来了么?”我问他——可他为什么总伤害我?我笑了,悲哀地想。
他脸色涨红,大声喘着气。我把电视音量开到最大,其实我害怕,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爸爸站起来,他在桌边的小台历上飞快写了句什么,然后走进厨房。我凑上去看:“我是你爸爸!我也是人!”他字迹潦草,我看得很费劲——他也是书呆子——我想。他在厨房洗碗,声响大得让人怀疑他在砸锅砸铁。
“我是你爸爸!我也是人!”我又念了一遍,又好气又好笑。有些东西象春天的嫩芽,从坚硬的表皮后面冒出头。“爸——我走了。”我意兴阑珊似地,打开门走出去。
冬天,天暗得快,走廊上很黑。我下意识去摸墙上走道电灯的开关,可是摸不到。“现在我们楼里装声控路灯了。”我依稀记得在电话里,爸爸不无炫耀地讲过。我跺了跺脚,咳嗽几声,但走廊上依然很黑。
“灯坏了。”爸爸冒出个头。慢吞吞地说。他穿了件厚大衣出来,手里拿着手电筒,“我送你下去。你好久没回来,路不熟。”
他在前面走,小小的光。我跟着他。在三楼的转角处他回身拉了我一把:“这里楼梯缺个角,前两天我还摔了一次,小心点。”
“你摔了?腿怎么了么?”我问。
他没回答,只埋怨说我手冷。“该去买个手套!”他说:“该买的不买,给你的钱花哪里去了?”他甩开我的手,像握了个烫手的山芋,嘴里不满地“啧啧”直响。
“钱花哪里去了?”何霁文也问秦则:“眼看你起高楼,眼看你楼塌了。”秦则还是坐在酒吧最黑暗的包厢里。他变得不再神秘而且形容憔悴,这是很难于言喻的感觉,一个人没有了钱,好象就完全没有卓然不群的面具似的。“可是不要紧,”何霁文放软声音:“我还是那么爱你。”
他趴在秦则身边,把头支在他肩膀上。秦则咧了咧嘴。
这几天酒吧的生意奇怪的不好,几乎没有客人。三四个厨师和服务员闲闲地聚在一起,远远看着我们。现在突然齐齐走过来,榨果汁小姐第一个开口:“老板,我们想辞职。”秦则愣了愣,“你们都知道我的酒吧快开不下去了吧。可这对你们不会有妨碍。等我把酒吧转了手,会和新老板说,你们照旧在这里做事。”“我们现在就想走。”一个厨师边说边脱下白帽子。
这个时候酒吧的门被人推开了,七八个男人走进来,满满地坐了两张桌子。“得了,做完这单生意再说。”秦则对榨果汁小姐他们提议,服务员也就迎了过去。
我和何霁文走到控制台边,坐在高脚凳上。何霁文阴沉着脸,时不时仰头把一瓶茅台往肚子里灌。他随手打开灯光设置,整个酒吧立即光线旋转,连铁吊架上的塑料葡萄藤都色彩斑斓。我看着秦则走过去和那些客人打招呼,双方很热络地围坐在一起,就从CD盒里挑了个DOORS唱盘,跟着踩起步点来。
“别垂头丧气的,我们总会有办法筹钱。”我用肘子碰碰何霁文,说。
“什么办法?秦又不告诉我们他欠了多少钱。”
“我们可以找文友借,以前很多人都以能把诗贴在酒吧的墙壁上为荣,按着东墙上的名字找他们借钱,不一定能成,”我说:“还可以在海岛日报上发个新闻啊,拯救海岛唯一一个诗歌酒吧什么的;我们还可以叫秦则去参加电视台的有奖竞猜活动,反正他那么有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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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圣人那样歌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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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叱……”何霁文冲我呲着牙,扮鬼脸。但我看得出他挺高兴。
榨果汁小姐端了几杯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