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霁文认为,秦则是海岛上最好的诗人。但秦不承认。秦说将有一个传说中真正的诗人到海岛上来:会画画、作曲,诗写得很漂亮。他到海岛的那天我们都去迎接他——秦则、何霁文、戴娅、爱徽和我。我们站在轮渡高高的台阶上,看他混杂在下船的人群之中,手里高高举着一副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油画。他妻子神情紧张胆怯地跟着他,提着行李。他的儿子刚会走路,谁也不搭理,一张恶狠狠的脸。
他所做的曲子被何霁文一再弹奏,他的诗贴在东面墙上最显眼的地方,他给我、戴娅、爱徽各画了张素描——然后关于他的风潮好象就此终结。大家都觉得他木呐、无趣、不会微笑。他们一家三口终日在酒吧里悄无声息地坐着,捧着热腾腾的咖啡,面朝大海,神色空洞。直到秦则为他们找到临时住处。
我们到他家去,把我们喜欢的小说拿给他看,和他探讨文学。他们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锅里煮着水,他妻子每分钟都会喝他,说:“看水开了没,要下饺子了。”他尽量保持镇定,翻着稿子。但脸慢慢通红了,语无伦次。
我们从他家里走出来,立在街上,都长松了口气。街道上有许多人,许多摊点,熙熙攘攘从我们身边侧身而过。但我们觉得空间骤然宽广了,不再是锅碗瓢盆、杂乱的家具以及妇人和孩子。爱徽说:“他可真可怜。”戴娅说:“操,不靠他了,我们自己干!”她们俩笑起来。我们都穿着水手领白底蓝边的校服,蹬着短筒皮靴子,生气勃勃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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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离我们有多远(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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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重复讲很久以前的事。她叫我坐在她身上,好生听着!她说她就出生在渔船上,一天看不到海浪会心慌。她十八岁的时候美得象珊瑚礁,十只手指上挂满戒指。有个男人从海那边来,跳下船踏板,爱上她。结婚第三年,海上起了风,男人和船一起沉没了。
她没牙的嘴在我面前含糊动着,一点也找不到珊瑚礁的模样。
那个整天只想端坐在酒吧里的男人突然找到我。他说他两天没吃饭了。他很局促,眼睛慌乱地朝四周看,我问什么他都不回答。好象因为饥饿、因为他不得不来找我,他就此仇恨他自己、仇恨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带着他和钱包到街上去。我还问他:你妻子和儿子呢?他们吃了么?他看着我,脸上满是莫名其妙的神情——我不知道——他说,我不想管他们……大概他们总会有吃的吧。我有什么办法呢?他嘟囔着,甚至把嘴翘起来。他脸上有薄薄的透明浅涩的皱纹,嘴角颤动的时候就象一个无助的孩子。我心里隐隐觉得我在帮助一个三十七岁的男人,喂养他——三十七,这是他的岁数。那么老了,我以前浑然不觉。我走在他身边,突然感到自己茁壮了、拔高了、强大了。我想拉着他的手,拍他的脸,吻他,说:别怕别怕,你瞧,我可以给你整个世界呢。
他吃了你多少钱?爱徽后来问我。
两个馒头一碗汤。我说。
干吗不多吃点?她嘟囔。
开玩笑!他可是个诗人呐。我回嘴说,与爱徽彼此面面相觑。
关于诗,我们的话题越来越多。文学象只八爪鱼,逼迫我们触类旁通。那段日子秦写了首诗,何霁文把它贴在墙上最最醒目的地方。他和每个人说起这首诗,眼睛发亮。那首诗叫《和道德同居》,我依稀记得其中几句:
“一道算术题可以推导出三个苹果,
一首钢琴曲可以让我记住你的名字。
如果是二十五年前,我可能不会如此恐惧,因为是婴儿,
不懂得罪恶与审判。
枪炮与玫瑰站在同一个领奖台上,由于第一次看到血而战栗不已。
……
“不要再写下去了!”在黑暗中,你转动喉结向我致意。
尽管如此,你唤醒了我,使我看到自己的作品:成年的你邪恶的你。”
——我拉拉秦的衣角,我皱着脸说自己看不懂这首诗。他笑,把我搂在怀里,说我是他的小妹妹,他双颊火热,骨头作响像树上失足掉下的雀那样咕鸣。
奶奶又反悔了,她又叫我坐到她的床边。她说她说了谎,爷爷没有淹死。他沿着风向飘到另外的海岛上,收起鱼网,爱上别的女人。“后来他就没有音信啦。”奶奶说:“可也不能怪他,这个岛和那个岛没有什么两样,说不定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呢。”
你为什么到这个海岛来?为什么是这里而不是别的地方?我和酒吧里的男人沿着海岸线走时,他多半不说话,我就问他这些问题。这里前几年曾经有过的繁荣正在像海水的泡沫一样急剧蒸发,灯红酒绿就似一阵亚热带的台风刮过去,只留下一些令人做呕的痕迹。他说他喜欢这里,喜欢这样台风过去后的味道。一个城市安静又颓废着,夜晚的时候海浪与钢琴的声音交替并行,坐在风里遥望不可逾越的海峡。他说他以前呆着的县城闭塞又拥挤,路人都是一张麻木的脸。有一天他在书摊上,看到一个男人撕下《莱蒙托夫诗选》擦鼻涕,他就决定离开那里。就算四处讨饭,也不回去了。他说。
仲春清晨的街道上,水汽从海洋里挣脱出来,光着身子行走。周遭云翳看不清天阴天明,海岛终日弥散的腥味在这样含苞待放的宁静中反倒显得羞涩稀薄,如沙漏里的沙,必将倾泻却悄无声息,把人的心搞得湿漉漉的,瞬间就想靠近。这个男人对我说:“我又想写诗了。”
“是么?!”
“我已经三年没有写过任何东西了!”
“那么长?你怎么可以忍受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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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离我们有多远(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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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看到你,我又想写东西了……”
“可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我要写很多东西,全部,全部献给你。”他说,激动得气喘吁吁。
我还想问下去,可他喊起来:“他说:“太阳把一切都变新了!”他指点我看,看这个海岛:草坪被我们脚下潮湿的石子路所贯穿。树身痉挛地伸向天空。太阳下面有一层奇特的迷雾,让人联想到紫罗兰郁郁香气。红日被一圈亮眼灿烂嵌着红边的深紫色云霞缠绕着,她们攀着他的肩膀不让他冉冉升起。但不要紧,这更显得他骄傲伟大。整个世界都是阳光,你看这条路,尽头是耀眼的光。可以先用上白色的颜料,不不,还是太暗了点。再加上红色、黄色、棕色、土黄色,甚至黑色。我把颜料平铺下来,直到我们面前,才是真正的石头的颜色,但每个石头都在闪光,像缎子一样,这很难表现。到处都是阳光啊,草坪上每棵草,你的脸庞,你的眼睛,沟子里的水,墙上的光影,屋檐的雕刻……
他说着,语速越来越快。我不得不跟着他跑。他和平时判若两人,像提线娃娃突然被抓住了线头。阳光当真铺天盖地,但在他心里,只怕我才是他的阳光吧——我这样笃定着想,好象他身旁的世界不是被太阳渲染过的,而仅仅是被我,十九岁的爱好文学的生命力无限强大的柯朗,所渲染过一样。
他爱上你了吧,是吧?戴娅把手支在头上,嘴里噼里啪啦吹着口香糖。
不知道。我说,其实心里挺得意的。
你为什么不和他上床呐?他老婆可是个大混蛋。戴娅说。
我不爱他。
一点都不爱么?——戴娅看看我——他是有点名气的诗人哩。难道你不因此动心?一点点也不?
开始有一点点,一点点点点。我嘟囔着看看戴娅,说,可他爱我了。他爱上我就没意思了。他如果不上钩,我会把这个渲染得好象爱情一样。可他一主动,我就觉得他和别的男人没有什么不同。
哎哟,你这可不好。戴娅跳下床,看看我,说,你意淫他,这不好。她皱着眉头很严肃地冲我下结论。
他床上技巧不错吧,光看他身扳子就知道。爱徽忖度说,他是个让女人想知道味道的男人。
我丝毫不感兴趣,你们别像做广告似的。我假装板着脸回答。
去吧,只消一盏茶的功夫。她们锲而不舍地撺掇着。
奶奶把我叫到床前,她唉声叹气,说自己已经不行了。她今年六十七岁,活得比阿庆阿嫂长得多,可还是不满足。阿庆阿嫂是谁?哦,是以前一条街上的邻居,做了手好裁缝,人缘那样的好,走家串户,大家都知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