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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2 / 2)

可是我不喜欢起雾的天。本来站在岛屿高高的岩石上,还可以看见大陆的一角,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温情的雾让海岛瘦骨嶙峋的孤独。蔬菜贵得要命,人说话像隔着玻璃。何霁文喊:“我们写诗吧,把这场百年不遇的大雾写下来。”说完就趴在酒杯边睡着了;爱徽冲到理发店里,要把她被水汽潮湿得难受的长发剪短,师傅慢悠悠地拿出很多彩色夹子,把她的头发分成缕,撩在鬓上。“干什么呢?”爱徽疑惑地问。“看看你头上插着夹子,好看不好看罢了。”理发师傅空洞地打着呵欠,说。我和阿廖挽着手在路上走,开头兴高采烈,阿廖欢呼着提议到哪里为我下个月十九岁生日喝上一杯。但他路过一个网吧,站住了,和门口一个男孩一起眯缝着眼睛好奇地盯着屏幕,“这个,好玩?”他问。男孩子点点头,他就走进去,坐下来。我自己插着裤口袋穿过马路去吃臭豆腐,油在小贩的锅里垂头丧气地响,豆腐很不臭。我随手挖了个椰子喝,也不甜……

这场大雾加重了奶奶的病情。据说呆在叔叔家,她打嗝时会散发难以忍受的腥臭气味,人也懒了,成天赖在床上,只睁着两只眼睛哼哼。叔叔叫了辆木拖车把她载到我家,放在我床上。我还在睡觉,迷迷糊糊中只听见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拿个塑料袋来。”他说。

“什么?”爸爸离得远,没听清。

“拿个塑料袋来,等会妈要吐的。”他开始不耐烦了。

“什么?——哦哦”爸爸快步跑走了,再回来手上已经有了个塑料袋——他听不清叔叔的话的时候,我可真恼他。

后来,等他走了,爸爸告诉我,叔叔给了我们一些钱,让奶奶看病用。“但你别说出去啊。”他讨好着笑说:“叔叔不喜欢人家知道。”

城市离我们有多远(3)

奶奶躺在我身边,嘟囔着要回叔叔家,“你家没钱,养活不了我。”她对爸爸说。“你妈妈老早死在这里了,难道我还要死在这里?”她对我说。房间里弥散着抵制水汽的酸醋味道和放在锅里滚着的中药味道,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认定这便是年老的体味。我对这股气味很不耐烦,总是把鼻子凑到窗外去,或者拿一本书倚在湿漉漉的阳台上,嘴里嚼动着冰片糖,任清凉的味道在我食管里渐行渐远。

我开始写诗。我、戴娅、爱徽,都开始写诗。以前,我们把校徽别在膝盖上、头发染成红色、撩高校服裙子在熄灯之后寂静的校园里飞跑——跨过二楼凉台鸡冠花盆,把自己摔在宿舍的床上,保持呼吸均匀。但现在,我们都热爱文学,比爱美丽还爱,比爱躁动还爱。我们疯狂地读书,像三只水蛭吸附血液绝不放手。刚进大学的时候,我们不知道马尔克斯、卡夫卡、博尔赫斯,甚至连巴尔扎克都弄不清楚,但现在我们多次提到他们的名字,点头微笑,毫无破绽。

“怎么才能写出最惊心动魄的诗歌啊?”我们问何霁文。

“要活得和别人不一样!”他回答说。

“怎么才能活得和别人不一样呐?”我们又问他。

“做些奇怪的事情、爱些杰出的人,不符合规矩,就成了呗。”他又回答说。

他说这席话的时候站在镜子边,我们看着他,他则看着自己。他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掉,用一种奇怪的姿势,全身的关节都在扭动,嘹亮地吹着口哨应和自己。他经常这样,脱得赤裸。开始他是吃药,后来就算不吃药,他也脱。他的裸体好看得很,苍白得像刚从云里滚出来的月牙,和海岛上的人不一样。在学校他频频出席的演奏会上,我们总担心他会突然跳起来,脱掉自己衣服,但他不。他对外人斯文而冷淡。他说自己没有暴露癖。但在酒吧里,在只有我们和秦则在场的时候,他经常脱。就算在最寒冷的冬天,海风肆无忌惮地冲来冲去,我们龟缩成一团,他也脱。他的皮肤因此绽放着朱红色小疙瘩,更加细腻真实。我们可以上前抚摩他,和他抱成一团。但我们彼此间都没有情欲,只是觉得好玩而已。秦则开始坐在我们周围,微笑着看。但日子渐逝,他慢慢地越坐越远,落到灯的阴暗里,不和我们任何人搭话。

何霁文脱光衣服,常常把自己贴在镜子上,看着自己,用舌头触碰镜中人。我们有时候尖叫,有时候心不在焉视若无睹。但有次他回转身来,他毫不掩饰自己下身胀大。

因为意外,我们窃窃私语,但他不看我们。他逼视着某个阴暗的所在,眼睛里充满泪水。

爱徽到酒吧去,就在身上贴满花纹,那种沙滩小贩出售的图纸刺青。她用舌头舔了,粘在腿上,满大腿都是绿的叶子红的花。不管气候冷热,她都用一件浅兰色大衣包着自己,顺着暮色张皇走出校园。但一接触到酒吧斑斓的光,就猛一撩掉大衣,快乐地尖叫起来。她夜晚的激烈不用添加任何药丸,远远看,好象一只青青亭亭的笋从山上跑下来,在尘世里蹦跳行走。

只要他们不讨厌,爱徽基本上不拒绝任何男人。她经常在吧台上容光焕发地俯下头来,对我和戴娅悄声说:“今天晚上宿舍帮我留个门,我现在要去做个爱——情!”然后朗朗大笑。她虽然迟归,但从不在外留宿。有几回,她一推开门,就“扑通”一声跪倒在暗地里。我们赶过去扶她,搀到床上。她腆着脸,拍拍我们的手,说:“没办法,实在要累死了。走都走不动了。”接着她忍不住笑,露出两个酒窝,全身颤抖,把头埋在被子里,“咯咯咯”不止。

只有戴娅不留恋酒吧笙歌,有个摄影师请戴娅拍人体写真。他在夏天的黄昏看到戴娅从浪里跑出来,激动得发昏。这个摄影过程横跨了夏季与秋季,整整三个月。每天清晨很早的时候,我们还睡眼惺忪地站在鸡冠花丛下刷牙,她就走了。我们抬起眼,看她像麋鹿一样迈动双腿,短俏的头发向后伸展着,包上的铃铛“丁零零、丁零零”穿越校园传过来。

城市离我们有多远(4)

我们私下认为戴娅答应拍写真大都是为了钱,或许还有炫耀。她需要钱。爱徽在酒吧里卖白酒不过因为好玩,但戴娅需要自己缴纳学费。她从来没有向我们展示过她的拍摄成果,我们一问起,她就板着脸。但她开始浓妆艳抹,耳朵上挂满星星钻。

有天在宿舍的盥洗室里,只有我和爱徽。我们说起她,隐约联系到“卖淫”两个字。我们没说出口,嘴角挂在笑看着各自水龙头的水哗哗做响。心里不知为什么重重地松了口气。

但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有时候,我这样想,暗自神伤。我写了很多诗,每天都想写,一刻不停。我经常不得不把头探到窗外去,让雨水抽打我,顺着发梢向下滑,用它们冷切心灵,以免我叫出声来。有天深夜。我写着,肚子很疼,浑身冒冷汗,不得不披着衣服到厕所去。在厕所里我听着水箱单调的水声,就哭起来。还有一天,我边看着书,边吃方便面,然后呕吐起来,吐得满桌子都是——但这一切还是不够,除了文学,我一无所爱。我知道,这远远不够。

当大雾消散,我和秦则托着腮帮坐在岩石上,看海水旖旎地耸动身躯献媚以重生的地平线时,我皱着眉头对他说这些。“你认为文学之中还需要什么呢?”秦问。

“我不知道,”我跳起来,手舞足蹈着:“我觉得自己的生命无聊透顶了。我能给语词留下什么?我们提到李白,就想到‘月’,提到陶渊明,就想到‘菊’,他们的存在对我来说是一个讥讽,讥讽我的生命力还不够大,不够用一辈子来给一个,哦,哪怕仅仅一个词、一个字——一个深刻的无法磨灭的痕迹——而这是可以实现的。

秦笑了,简直笑不可遏。他说:“你的说法真文学。”他站起来,几步蹦到海水里,用力践踏着水花。但他又扭过身子,远远地把我紧握的手掌拉过去,把它掰开。

秦笑咪咪地站在海洋之中,就像从旷古永恒里萌生出的物事。我终究也快乐起来。

奶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翻白眼。“小朗吖,外面做什么?整天噼里啪啦个不停?”

“修路。”

“可别再挖地了,这个岛就那么薄薄的一层土,再挖下去,就沉啦。”她不无忧虑地说。

“沉就沉了呗,我们到大陆上去。”

“要这个岛没了,咱们可什么都没了呢。”她不屑地看着我,说傻话。

窗外天光暧昧,阴暗仍旧潜滋暗长:昭示鲜鱼死亡的腥重空气、乌云在树丫上逗留、风远离大陆,挣扎在海岛上,就要无处可栖、眼角可及的海洋正在涨潮,也是陆地周而复始地死亡……但一切都平庸地适可而止。为什么没有巨大的苦难降临到我身上呢?——我叹了口气。

何霁文认为,秦则是海岛上最好的诗人。但秦不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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