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我说话,年轻人微侧着头瞥了我一眼:只有健康人才会生病,而我,早已失去健康。
这人的论调倒是有些象倪捷,我不由地对他产生了好奇。
可是,我会生病的,我说,我现在除非你离开这里才会走。不知怎么,我对陌生的他耍起了贫嘴。
为什么?他猛地一回头——老天,他长得特别帅:长脸型,微尖而秀气的下颌;黑亮挺直的眉峰深深聚结着,明亮的目光充满了惊诧;还有他那笔直的鼻梁;薄而端正的口唇,这一切都在告诉我:你错了,他不是来跳海的,他看起来清新而洒脱,他一定相当热爱人生!
因为你有伞。我言不由衷地说。
他踌躇了一会儿就支开那把黑色的大伞,一勾手就‘俘获’了我。我们走吧,他摇着轮椅说。
你叫什么名字?我代他撑着伞,边说。
古净尘。他淡淡地,并不注视我。
我叫水凝,我说,就是冰,水凝滞了就是冰。
他依旧不注视我,但笑了:照你这样说,天塌下来就该叫做地,而火星灿烂了就可以叫太阳?
我没有料到他会笑,偷偷看了看他的侧面,觉得他笑的时候嘴角微微上翘,很好看。于是我大胆地跟他斗口说,万事万物都有一个永恒的规律,就是物及必返,这正如好的尽头是孬而善的尽头是恶,所以水凝就是冰。
你这是禅机还是哲理?他仍旧笑着说,那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如何能够记忘我?
首先,我说,你不要曲解我的信仰,我并不喜 欢'炫。书。网'追究禅机,甚至不信仰任何宗教,因为我觉得卡尔?马克思的说法很有道理: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有情。我虽然叹息但不是因为压抑,我生活在一个充满温情的世界,我还不需要用什么来置换无情,我只不过以为天地间万物都有可借鉴的一面,因此我喜 欢'炫。书。网'宗教。
既然你说宗教是一种叹息,那么,也就是说,所有信仰宗教的人都是因为叹息喽?古净尘说,他好象有些逗弄我的意思,仿佛我是个小孩子。
你又在曲解我,我争辩说,我只是说宗教在那种氛围里产生,并不是说,它的存在永远用于医治那些叹息,其实在今天,有挺多人在汲取宗教美好的精神来加强自己的修为。
噢,他点点头: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怎样忘我了吧?
你需要宇宙的哪位真主的教诲呢?
佛主吧,佛跟我们中国人比较亲近。
好吧,先给你讲一个关于佛的故事,我正色说:
很久以前,一个和尚很想寻求佛道的最高境界,于是呢,他穿越万水千山,四处化缘。但是一年很快过去了,他发现他收获的篮子里空空如也,就有些失望。归途上,他见到一对孤单无依的老夫妻,因为他们孤苦,又不健康,他就教他们每天除却一切杂念地诵念“阿米托佛”,老两口如法炮制。
又一年过去了,和尚依然两手空空,他再度返回老两口的住处,远远地,他就发现老两口的屋顶上佛光璀灿,显然道行已深。于是,和尚登门拜望:原来,老两口正是按着他的教法,诵了一年的‘阿米托佛’。但是,由于地方音的羁绊,他们把‘佛’念成‘发’了。‘阿米托发’……他们诵着。咳!错了错了!是‘佛’不是‘发’,和尚纠正说。噢,佛,老两口纠正着。
和尚再度出游。
第三年,和尚依旧没有收获,回到老两口的住处时,发现屋顶的佛光不见了,老两口仍在不停地念‘阿米托佛’,但是他们总也免不了把佛读成‘发’,于是,再纠正过来,和尚恍然大悟:只要心中有佛,‘阿米托佛’和‘阿米托发’有什么不同呢?于是和尚再不出游,后来,他成为一名有道高僧。
你听懂这个故事了吗?我说,这是一本《小小 说'炫&书&网'》上的故事,我感觉忘我是一种境界,也不是用什么公式套出来的。
嗯,我懂了,古净尘笑着正视着我说,你知道不,我比你至少大三四岁,你倒是挺善于,也挺敢教训人的。
我看得出,他目光中流溢的是赞赏而不是批评,就继续跟他谈起来。
从海边到我家有很长一段路,身外就是狂风大雨,但是我和古净尘似乎都浑然忘我。我们谈雪莱,谈荻金森,谈普希金,泰戈尔和勃朗特三姐妹……我们共同的感觉就是西方文学提供给人类的是驰骋的想象力,是浪漫,洒脱无羁、丰富多姿的浪漫;而中国文学提供给人类的是博、大、精、深。西方文学是浪漫的现实,中国文学是现实的浪漫……不觉间,我已经到家了。
古净尘冲我挥别说,水凝,希望还有机会跟你谈文学。
那是一定的,我快活地说。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对他的要求我会这样乐于接受。也许是他身上那种莫可违逆的气度吧?总之我很快乐,前所未有的欢畅!我整个的身心因为回味这次偶然的邂逅而震颤不已!出门前那些压抑和不快乐,都在这浓厚的兴奋中阵风一样消失掉了!
更使我惊奇的是:我和古净尘从来没有彼此邀约,却往往相会在海边,有时清早,有时午后。
于是许多个日子,我和古净尘一道看海,一道倾听海浪声,品味大自然的喧嚣被海包容的景象。
古净尘告诉我,他现在正搞文学翻译工作,算是自由职业者,因为伤残了右腿,实在不能再从事正常工作。听他的口气,他不久前是健康的,可能是一场意外致残的。但是我从来没问过他从前种种,没问过他现在看起来完好无缺的右腿是不是假肢,怕使他陷入感伤的回忆,而且,有必要问吗?我和他往来是心与心的邀约。不过,古净尘也陆续地告诉我一些有关他过去的故事:他说他是我的校友,他毕业之后因为拥有双学士文凭(法律和中文),就选择了某大城市一家律师事务所,辗转之后,又获得了律师资格证书,腿部受伤以前,他就一直在那座城市里搞经济案子的有关事宜。文学是他的爱好,没料到有一天文学倒成了他的衣食父母。至于他为什么会受伤致残,古净尘却没透露,他说我年纪还太小,有些事以后再说给我听。
我太小吗?我时常在和古净尘别离之后,对镜子自鉴:我除了样子比较单纯之外,分明是个大女孩子嘛!我的头发又黑又长(可惜发尾有点卷曲,那些卷曲任性地不肯听我的摆步,致使我外表看起来那么不驯服),我的眉毛细细弯弯的,眼睛亮亮的……总之我并不小啊,可是转而我又不得对自己说:是的,水凝,你在他的面前是有些和你平日风范有所不同,平日里你果断、干脆,做起事来象一阵风,男孩子们不了解你的都对你敬而远之,女孩子们老在暗地里跟你比才气、比气质、比风格,你应该是那种雷厉风行的人物,可在他面前你竟忽尔轻愁,忽尔柔情万缕——你真的很‘小’呢。
陆游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知为什么,总觉海边象一块磁石,吸附着我和古净尘这两块铁器。如果哪一天我有事没去海边,我整个的心都不安宁,仿佛做借事的孩子,我会在再见面时,很小心、很殷勤地问候古净尘,并注视他的脸色,直到那张脸上浮出笑意为止。
先前,我一直以为只我一个人再乎彼此的是否如期相遇,可后来我发现,古净尘似乎也很再意。有一次,他为别人翻译一个稿件而错过了相遇,第二天他就有意无意地对我说,他如何熬了通宵才译完稿子,所以今天才来海边。感觉他的歉意之后,我就有心捉弄他,我说是不是你的故事中有了小小的波纹?因为我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