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雪雷眺望大海,大海仿佛是一个阔大深邃的黑洞,而他现在正趴在洞口,猜测着,期望着,悲哀着,愤怒着。灯塔的光芒飘浮在西南方的夜幕,苍穹里看不见星星,没有月亮。他不习惯湿腻腻的海风,身上的汗怎么也干不了。
秦雪雷清楚,无休止地盘问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是疯狂的。如果他不能从这疯狂中挣脱出来,还不如干脆纵身跃入身后满是飞速行驶汽车的车道。他不喜欢被淹死,所以跳海不能成为他结束生命的手段。可是他对这疯狂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眷恋,因为冥冥中有个声音启示他,答案是存在的,并且就存在于他自身。老天爷可能在暗示他摆脱厄运的办法,只是暗示太过隐约朦胧,给他焦灼急切的渴望火上浇油,烧得他死去活来。找不到答案就去被车轧死,秦雪雷想。被车撞飞肯定痛快无比,所有的疯狂将在痛快中宣泄。秦雪雷抽动嘴角,微微一笑。
一条亮闪闪的船穿过大桥驶向黑暗的大海,碾碎了死气沉沉的海面。秦雪雷看见这艘通体发亮的游船顶层有许多人走动,还有一些人坐在遮阳伞底下喝东西。船开出一段距离,透过底层的舷窗他还看见灯火通明的船舱里一对对拥抱着的男女摇摆跳舞。大船渐渐远去,在他的视野里化成一个光点,消失不见。他特别希望那条船能载着他驶向大海深处,永远不再回来。他莫名地讨厌那条船上的人,于是他想象船上只有他孤身一人的情景。他咂咂嘴,认为那会很好。
终于,他转身朝回走。桥灯把他的影子投向前方,他抓抓满头乱糟糟的头发,头顶痒得厉害。他一直沿着河走,踩着人行道上的树阴前进,没有树阴遮蔽路灯光的地面被照得一片惨白。他在一个路灯底下站了一会儿,数不清的飞虫绕着他穿梭。一两只长着透明翅膀的绿色大家伙“嗡嗡”作响,在地上颠动。一只蛾子没头没脑地朝他脸上直撞过来,他侧头避开。蛾子锲而不舍地降落到他头发里,在里面左冲右突。他伸手掸掉蛾子,蛾子栽向地面,挣扎扑腾。他一脚踩死这个东西,反正它伤了翅膀迟早是个死。他听见蛾子被踩扁时发出的一声轻响——“噼啪”。他觉得舒服多了。
前面出现一个湖,他来到湖边。对岸一座正在施工的大楼灯火通明,他觉得有点困,想睡觉。湖上有一座石桥,桥头一溜儿石头台阶通向桥底。他沿着台阶下去,台阶一共有十二级。桥底下飕飕的凉风一下子就把他身上的汗吹干了,他抽鼻子闻一闻,这湖的气味不错,湿湿的,含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他往伸手不见五指的桥洞子里趟几步,脚底下很平坦。
一个警醒的声音轻声问道:“谁?”
秦雪雷说:“过路的。找个地方睡觉。”
一支小手电细细的光柱朝他晃了晃。“过来吧。这边。”
秦雪雷走过去。那人半躺在地上,黑乎乎一团。“有报纸没有?”
秦雪雷摇头说:“没有。”
黑地里一阵轻响,那人递给秦雪雷几张报纸。“给你。垫在身子底下。”
秦雪雷铺好报纸,挨着那人躺下。
“你往那边去点。天又不冷,挨这么近干啥?”
秦雪雷往外挪挪,重新铺了报纸,悄悄睡倒。
“喂,你有烟吗?”
“没有。我不会抽烟。”
那人沙哑地笑一声。“我抽了一辈子烟,晚上咳嗽醒了还想抽。没钱呀!”
秦雪雷身上没有盖的东西。他觉得黑暗就是他的被子,把他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他也没有枕头,硬硬的地面像奶奶睡觉用的石头枕,就是脖子下面空荡荡的不受用。他困极了,一分钟后就睡着了。
天雷 第七章(2)
第二天早上天刚麻麻亮秦雪雷就被老头子叫醒了。老头子又脏又黑,高耸的颧骨上面嵌着一双浑浊的黄澄澄的小眼睛。眉毛掉的只剩下眉梢几根长长的黑毛,眉心里一条深深的皱纹几乎贯通到鼻梁,尖嘴猴腮,嘴唇不停地吸吮,耸肩弓腰,活脱脱一只老猴子模样。
秦雪雷睁着蒙眬的睡眼瞧着老头子发呆,老头子龇着黑黄的大门牙嘿嘿一笑,说:“该醒了。想找活就别偷懒,劳务市场七点半开门。”
秦雪雷茫然不解地问:“什么劳务市场?”
老头子气咻咻一瞪眼,把手里的布包夹到胳膊底下抬脚就走。秦雪雷跟着老头子来到桥头,老头子抖开布包铺在地上,盘腿靠着桥栏杆一坐,拿眼睃秦雪雷。
秦雪雷低头看那布上写着:“老汉到此寻儿养老,不想被亲生儿扫地出门,流落街头。异乡异地,投靠无门。请好心人拯贫救苦,周济施舍,能让老汉我扶病回乡,从此不登孽子之门。”
秦雪雷把这块布来回看了好几遍。老头子冷笑说道:“原来你还是个识字的。我老胳膊老腿,动不了才在这里讨饭,你年轻轻的也想找这个门道?”
秦雪雷摇摇头,从鞋帮子里摸出两张五十块的钞票,拿出一张弯腰轻轻搁在布上。老头子惊讶地眨着眼睛,迅速抓起钱塞回秦雪雷的裤兜。“傻娃娃,你不懂,我一天要的比这还多哩!还能拿你的钱充数?世上比你有钱的真不知道有多少!穷孩子到底心地良善。”秦雪雷恍然大悟,明白原来乞讨竟是老头子的饭碗。老头子指着东边说:“顺这条马路拐弯,街边有个早点摊子。吃饱了一直往北,半里地就能看见劳务市场的大牌子了。你进去找河南大黑,说是东湖老冯介绍的就行。好歹先找碗饭吃是正经。”
秦雪雷按照老头子说的往右拐弯,那个早点摊支在马路上,炉子上的大锅冒着白气。秦雪雷吃了四根油条,两碗馄饨,两笼包子,一共八块钱。吃完他向北走,太阳快出来了,东边天上的云彩红彤彤的。大街上有两个戴着口罩的清洁工扫马路,一辆洒水车缓慢地沿街开过去,车屁股后面冒出白色的水柱。几个临街的商店半卷起铝合金拉门,一个男人把一盆不干净的水泼在人行道上。秦雪雷略一张望,劳务市场的红字牌子竖在前面一个蓝色报亭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