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车时‘妈妈’给我路上用的。”
舅舅靠近我小声说:
“我知道,你别管了。”
“无敌身上有我二十块钱,你替我要过来。”——这就是外婆说我的最后一句话。如此不讲情义,我实为不解。
有句话叫“人心换人心”,看来并非十分的对;或就如曾文正公所说:“君子愈让,小人愈妄。”
舅舅和舅妈已由山东调回南京的“江宁县”教书,也住在学校宿舍。但南京对教育的重视程度显然比北京要好得多,舅舅的家很宽敞,是上下二层的小楼。与舅妈及表妹们见过面后,舅舅把我安置在一间客房。晚饭后我回到房间,刚坐下没一会儿,舅舅抱着骨灰盒走了进来:
“无敌,小孩子看这个有点怕。你带来的,还放在你的屋里。明天就拿走了,你看行吧?”
“行,那就放这儿。”我没多想什么。
“那你休息吧。” 舅舅把骨灰盒放下就走了。
我靠在床上打盹,火车上没有睡好,脑子昏沉沉的。
“唉——!”
忽然,我听到一声长叹,似乎近在咫尺,声音是那么的熟悉。
是外公的声音!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看四周,心砰砰直跳。
那声音没有了。
是我的错觉?是梦境?还是…
我是教自然科学的,一向以唯物主义者自居,不信鬼神。刚工作时,“密云一中”后面就是坟地,我一个人也敢在晚上走。可刚才分明是亲耳所听,让我吃惊不小。
我坐在那儿,看着外公的骨灰盒发呆。
过了一会儿,我不禁嘲笑自己。
外公是宅心仁厚的人,与他的妻子女儿完全不同。我千里迢迢送外公回故土,外公若有灵,也当保佑我才是,难道会害我不成!
想到这里,我躺回床上,安然入睡。
次日,我和大舅及小舅两家人一道,将外公的骨灰安葬。
完成主要任务之后,我想回自己的“故居”看看。
我自己乘车,到了“太平路”,找到了“文昌巷”;我在巷子里转来转去,凭记忆,就是找不到我小时的家,一切全变了。
我回去对舅舅一说,舅舅很热情:
“不要紧,明天我带你去找!”
第二天,舅舅把我带回了“文昌巷”的故居。
站在院子门口,眼前的一切已面目全非。我记忆中的大院子没有了,院子里挤满了搭建起来的小房,只留有一米多宽的过道。
小楼还在,一楼有我住过的房间;楼上是爷爷的屋子,房门威严地关着,我仿佛感到爷爷还在楼上。可是奶奶呢?我目光茫然。
“你们找谁?”
一个住户走了出来,警惕的问。
我像是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不找谁,看看。” 舅舅回答。
那人用狐疑的目光盯着我们,不肯走。
看来在此怀旧已不太适宜,我们只好离去。
回去后心里放不下,我跟舅舅说自己出去转转,又来到了这个地方。我向一个住户打听,这里有没有姓常的人家;他说有,给我指了一家。我敲门进去,屋里是一位老太太。我告诉她,我是从北京来的常家的亲戚,她很意外,也很高兴,问我是哪个房的。我说了爷爷的名字,她笑着说:
“晓得,晓得呦!这是我的一个堂哥嘛。他是你什么人呀?”
“是我爷爷。”
“哦,那按辈分,你应当叫我姑奶奶哩!”
我连忙叫了一声姑奶奶,老太太高兴地答应着。
原来还真是个亲戚,据她说,奶奶搬到北京后,就是他们家帮助照看这所院子和代收房租。
我又说了父亲的名字,她也记得,并记得爷爷有两个儿子,他是老二;我问她,是否还记得当年老二离婚的事。
“晓得,晓得,闹得厉害呦!后来,他老婆带个女娃儿走了,他跟吕家的一个姑娘——也是常家的亲戚嘛,也走了。吕家的人气死了,她爹要登报。”
她忽然想到什么,问:
“你是哪个呀?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呢。”
“我是无敌。”
“哦,你就是无敌呀,晓得!晓得!老听得他们无敌无敌的叫。唉,过去的事了,我也说不清了嘛。”她不愿再说下去了。
我于是转开话题,当问到小时一起玩耍的年龄和我差不多的一个女孩子时,她说:
“论辈分那是你的姑姑!她不在南京,在外地工作呢。”
我吃了一惊,我一直以为她是我的一个堂妹。
老人家记忆力奇强,不过也没有给我更多的信息。我先前已知道父亲和他表妹的结合曾遭到双方家庭一致的反对,父亲和外公的几次争吵中就翻过这本老帐,看来他们对这段历史都耿耿于怀。我能理解外公,以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观念,那反对几乎是必然的。
我不明白老人家说的“她爹要登报”是什么意思。“她爹”,即外公,反应之激烈可以想象。外公毕业于“南京辅仁大学”,受聘在一所小学校当校长。爱女与有妇有女有子之夫如此,定觉斯文扫地,“登报”之说想必是气极时要付诸极端的措施,未必实行,因为实行起来也没有意义。
外婆对我的嫉恨,也是由女儿的不伦之恋而起。她把心中的不满,完全发泄到年幼的我身上;几十年之后也未能稍有消除,可见当年的积怨之深。
同样的事因,在外公,其结果是对我的同情;在外婆,其结果是对我的嫉恨;这是人性的差异?这种差异在奶奶和父亲,外公和“妈妈”之间也很明显。同因不同果,同果不同因,固然常见;但如此强烈的反差,却让人感到困惑。
在大讲阶级斗争的时期,“出身”是很重要的,其理论依据就是所谓的“家庭影响”;照此推理,一家人的行为品行应大体上一致才对,可事实上,却有大量的反证。
希腊哲人柏拉图认为,人类灵魂的车夫赶着两匹马,一匹马是高尚的,而另一匹却是卑劣的。汉代思想家杨雄也有类似的说法:“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按这种观点,人之善恶在于对灵魂的驾驭和对人性的修养。
然而据观察,育婴室内的新生儿就表现各异:有的爱笑,有的爱哭,有的沉静,有的烦躁,有的敏感,有的迟钝;这是他们内分泌系统的差异造成的。这能否预示他们将来的性格和行为?进一步说,这能否解释有些人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善行与恶行?
这次走访,使我进一步确认了影响我命运的那次婚变。
也就是说,在一九四六年二月前后,二十五岁的父亲打走了我的生母,抛下年幼的女儿和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带着高中毕业才十九岁的表妹,不顾两个“封建家庭”的反对,坚决离家出奔。
这真是一段佳话。
在北京,我曾看见父亲拍着桌子向外公大叫:
“当初你反对我们,现在不是还得投靠我,为什么不找你自己儿子去?你儿子不养你吗?”
外公坐在那里无言,我真为外公难过。
明代学者李贽在《夫妇论》中道:
“夫妇,人之始也。” “夫妇正,然后万事无不出于正。”
这“封建”的理论其实不无道理。
当然,从另一角度说,有这样“二三其德”的男人为夫为父,不是幸事。就这一点而言,母亲和姐姐没有失去什么。
我一整天在南京到处游走,想找回幼时的回忆。
公园里澄清见底的湖水没有了,街旁挑担卖螃蟹的小贩没有了,我家附近那可撵鸭子的池塘也没有了,只有乡音还那么亲切。
有几个老婆婆在街边用地道的南京话神态安详地聊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