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歌捧着手中的铜镜,恍恍惚惚,竟想起了昔日和邢鉴并肩观镜时的情景。镜中,她飞扬明朗,他清淡冷俊,却都眉眼俱开,笑得合不拢嘴。
她问邢鉴:“你为什么笑?”
邢鉴也问她:“那你呢?你为什么笑?”
她答不出来,只在心中默默地想:若一生都能俪影成双,就可以一直笑到老了。
而他却在她耳边轻轻的说:“因为有你。”
这是世界上最朴素的情话,因配衬了那段无暇的岁月,故显得弥足珍贵。
乐歌想着想着眼中不禁掉下泪来,她突然很恨自己!她迅速脱掉了身上的红裳,用手背将眉黛和胭脂全部擦去。不能!她做不到对自己的仇人献媚讨好……更不可能和他肌肤相亲。她是乐家人……骨子里深植着身为乐家人的高贵和骄傲。她不能这么做!
乐歌突然觉得身心惧疲,先前的欣喜变成了心头空空落落的茫然,她身子一软滑坐在榻上,狠狠地将手中的铜镜朝门外扔了出去。
“哎呦!”王舟险险避开那“飞来横祸”,走进屋来对乐歌说:“姑娘,皇上说了,请你去广兮馆代他赠礼,为安德公主添妆。”
“谁?你说谁?”乐歌急忙站起来,竟激动得险些要去抓王舟的手。
王舟因受了韦璧点化,对乐歌相当客气周到,忙又说了一遍:“是安德公主。”
乐歌怔怔出神,视线被泪水模糊,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还能见到尚安柔。
“安德公主下月就要离开内廷,嫁去邢家。内廷各宫各殿都有馈赠,这是规矩。皇上这里自然是最重的一份,请姑娘亲去代劳。
“好。”
乐歌来到广兮馆的时候,天正下着大雨,她有些情怯,踌躇着不敢进去。立在她身后手捧赠礼的宫婢们都惊讶于她的呆滞和沉默,便忍不住催了她一句:“乐姑娘。”
乐歌回过神来,将眼前紧闭的紫木门扇推开,瞬时光线淡淡的涌入暗沉压抑的内殿,她远远就瞧见尚安柔逆着光坐在榻前,低头不知在看些什么,人憔悴瘦弱得变了形。
她压抑住心头的痛惜和哀伤,缓缓地走在前面,身后众人逶迤而入,尚安柔身边的两位宫婢方如梦初醒一般,忙上前来对她们行礼:“你们是?”
“御前宫人乐歌……代皇上给安德公主赠礼。”
乐歌刚要对尚安柔欠身行礼,只听“哐当”一声巨响,尚安柔手中的铜壶重重地砸落在脚下,她霍然抬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凝视着乐歌,心中的思念、无奈和痛苦似都要在这一刻从心中翻涌而出:“是乐歌儿?”
乐歌没有应她,只挥退了众人,三步并作两步的急忙奔到榻前,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尚安柔,动情地喊了她一声:“嫂嫂!”
“是乐歌儿……真的是你?老天开眼了!”尚安柔见到亲人,忍不住泪水长流,濡湿了乐歌的侧脸。
乐歌叹息一声,搂着她轻轻拍打她的背,像是安慰迷了路的孩子,眼底忍不住泪光闪动。
两个人静静地拥抱,彼此都不说话,互相汲取来自对方身上的暖意,好像是过了一百年那么久。尚安柔突然回过神来,盯着乐歌身上的帛绡素锦褥裙看:“你在御前?在九哥身边?”
乐歌点头应她:“是。”
“那就好……那就好!”尚安柔如释重负,眉眼间的担心尽数散去,竟对着她微微一笑。
“皇上命我来,为嫂嫂赠礼,贺嫂嫂新婚!”乐歌这句话,触到了尚安柔的痛处,她突然想起乐歌和邢鉴……便慌忙对她解释道:“我不想嫁人……我这辈子生是乐家的人,死是乐家的鬼;乐歌儿,我不想嫁人!”
乐歌心中刺痛,不知是为了尚安柔还是为了邢鉴,也许是为了已经覆灭的乐家。苍天真会作弄人,曾几何时,她还和身为新妇的尚安柔分享过自己甜蜜怅然的情爱,可如今,尚安柔又要嫁人了,所嫁之人居然还是邢鉴!
46
46、公主再醮 。。。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松开相拥的胳膊,改为两双手紧紧交握。尚安柔抬眸望着乐歌,竟一时间看得出了神。
“嫂嫂……可是想起兄长了?”
“嗯,妹妹和夫君的容貌颇有些相像。”尚安柔说完,只觉眼中酸涩,她侧过头去泪水肆无忌惮溢出眼眶。
乐歌凝噎难语,许久才说话:“是,我和兄长都长得像母亲。”
两人一时沉默,只觉得回忆纷至沓来,不堪回首。
“我记得妹妹曾说过,夫君爱吃旧地庆泽的小青鱼,爱喝醇味绵绵的越酒,爱看大儒曹公的《安德广记》、《陈史杂记》,还精通琴瑟鼓乐。”
“嫂嫂还记得?”
尚安柔黯然摇首,苦笑着喃喃而语:“……忘不了,只可惜我和夫君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
乐歌踌躇了许久才道:“兄长纳青苹为妾,羞辱嫂嫂,嫂嫂怎么反倒……”
“他对青苹并非真心。”
“你竟知道?”乐歌惊讶。
“我不知道夫君到底想要做什么,只是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对我说过的话。”尚安柔遥思以往,说话间眉梢眼角涌动着笑意,那笑意竟能让这暗沉的宫室都生出了光彩。
“有一日,他带我去南山春游,我们一同登上了高高的凌云顶,他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曾一直想找寻天底下最美丽的风景,却不料这风景竟就在自己身边……他让我等着他,他说我们还有长长久久的未来,他说他还要带我去游遍天下……他叫我安柔,称为我夫人……先前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乐歌儿,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只是……我们再也没有未来了!再也没有了!”
尚安柔的眼泪似总也流不尽,滑过鬓角,洇入发间。乐歌见她眼神哀伤欲绝,脸上却一片决绝之意,不由心下一凛。
“乐歌儿,如今你在九哥身边我就安心了……我绝不会嫁去邢家!绝不会!”尚安柔说着,脸上忽然露出欢喜的笑意。
乐歌不由暗暗心惊,她拽着尚安柔的衣裳,嘴里不停说着:“嫂嫂、嫂嫂,你可别做傻事。”
尚安柔看着她,嘴角含笑,目光一片温柔:“乐歌儿,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和夫君见面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我很高兴。以后九哥会照顾你的,你记住,千万千万别离开他身边。”
乐歌泪流满面,她紧紧抱着尚安柔喊道:“嫂嫂,你千万别胡思乱想。乐家活下来的人不多了,你要是也走了,兄长在天之灵会责怪我的。为了我,为了兄长,你也得好好活下去啊!还有……你知道兄长是怎么死的吗?听说他是被万箭穿心而死,是谁下的令?是邢家人!你的仇人还活得好好的,你怎么能死呢?”她忍不住放声大哭,抱着尚安柔一起滑落地上。
尚安柔恍似如梦方醒,她容颜惨白,攥紧了拳头捶打着冷凉的金砖,大声泣道:“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乐歌见她似乎死志已泯,便握着她的手道:“我们……我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安柔眼神迷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乐歌用力抱住她,有心给她以活下去的勇气:“会的,相信我,我们一定会有希望的!嫂嫂,我还有一事,想拜托你……”她俯□,在尚安柔耳边轻轻低语,咫尺之间,声音却恍惚遥远。
退朝之后,邢鉴去市集办了几件差事,便和往常一样徒步沿着兰亭大街回府。
街市繁华,摩肩接踵,川流不息,茶坊、酒肆、书局、肉铺鳞次栉比。看着这些鲜活而自然的市井之态,有时候竟成为他填补内心虚空的良药,攘攘人群之中,没有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任何人。
他走着走着,突然看见有许多总角小童围绕着捏面人、卖糖画的铺子跑来跑去,嬉闹欢笑。他驻足凝视,再也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