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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2 / 2)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份报告,他们给您多少钱?”

许兰荪闻言,脸色更加惨淡:“七千美金。”

“七千美金?”虞绍珩忍不住低声重复了一句,眼中的惊诧和鄙夷几乎掩饰不住,却不忍去讥刺许兰荪,只嘲讽地笑了笑:“他们真会做生意。”

许兰荪也木然笑了笑:“……我并不是为钱,这七千块钱我匿了名字捐给陵江大学,做贫困学生助学金了。”说罢,双目一闭,对虞绍珩道:

“你不必问了,我自己说吧。二十年前,我还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就为扶桑人做事了。”

虞绍珩听了,眉头一锁,虽然方才从许兰荪的话里他已经猜到,但此时他亲口说出来,还是叫他觉得难以接受。

“可我不是为了钱。”许兰荪悠悠一叹,目光渐渐浩渺起来,“那时候,我比你现在也大不了几岁,恐怕比你们这一代人还要多上几分热血。彼时国家内忧外困,所谓共和肇始,风气一新不过昙花一现,旋即便是四海零落。我那时候在报纸上写文章,骂过你父亲,也骂过你外公……”

他自失地一笑,鼻腔里竟有一丝酸热,“我的同学里头,还有人不惜蹈海自戕以警国人。我更是恃才自许,只觉得匡国扶民,舍我其谁?也就在那时候,我和一些扶桑同学时常在一起议论时事,总觉得又羡慕又不服气。

从逊清算起,人家建海军,我们建水师;人家殖产兴业,我们实业救国;人家维新,我们也维新……到后来扶桑人还守着皇帝,我们却已经共和了……可五十年下来,我们还是事事不如人!

这个国家,没有救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虞绍珩听到这里,赫然抓出了头绪,“所以您觉得,不如把这个国家交给扶桑人来‘救’?可是——”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许兰荪,“您是读过孔孟的……”

“孔孟读了两千年,也读不醒这百兆生民。”许兰荪叹道:“那时候,我私心里品评,清兵入关,尚且出得来康乾盛世;若论仰慕华夏文明光华——就说读孔孟,扶桑人难道不比满洲人强吗?

恰巧当时有个扶桑同学邀我参加他们的一个史哲学社团,我就去了,替他们捉刀写了不少文章投到国内外的报刊上——按如今的说法,皆是‘汉奸’论调。

后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个学生社团——”

08、无怨三

“到你父亲廓清宇内,棹波邀我一同回国主持实验室。”许兰荪茫然喝了一口已冷掉多时的残茶,迟疑着说:“我回来既想要为国家做点事情,也是想要避开他们,可是……”

他忽然住了口,摩挲着手里的茶杯,停了片刻,才道:“当时国内肃奸搞得很厉害,我怕之前的事叫人翻出把柄,处处谨慎小心;恰好令尊为子延师,依我的脾性,原是不肯交接侯门的,可那时候我私心里想,若是做了你家的西席,不仅吾身可安,那些扶桑人多半也不敢再跟我联系。没想到,这一步却更错了。”

虞绍珩听着,心下更是惜叹,许兰荪空自学养深厚,却丝毫不解世情人心。他若不来虞家或许还好,他既成了虞家的座上客,于别有用心的人而言就更是奇货可居了,可如今再说这些,也只是徒劳,“……他们很快就找上您了吧?”

许兰荪颓然点头,“是一个到陵江大学来访问的教授,我留学是便认识。如果我不跟他们合作,之前我……许家书香世代,我尚有祖父、老母在堂,我不能叫许氏一门为我蒙羞。”

他凄然一笑,“我也动过死念,可那时候到底年轻,不甘心。千古艰难唯一死,书生的节操——有颜鲁公,也有钱谦益。我是一步错,步步……都错上加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您当时就应该告诉我父亲。”

“交浅何敢言深?”许兰荪摇头,既而提着精神道:“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我同令尊相交,并不涉及军政事务,更何况你父亲卸职参谋总长之后,也不愿过问庙堂之事。”

“我家里的事,他们都问过您什么?”

许兰荪想了想,蹙眉道:“起初也没什么,后来问过一些你家中亲眷或者军政僚属来往的闲事。虽然他们问得仔细,但我只是偶尔看见谁到你家里来,至于他们同你父亲母亲谈什么,我是不能知道的。”

他极力回想着,又道:“其实有些人我也不认得,他们有时候会取了照片叫我认。”

虞绍珩心中一凛,追问道:“为什么?他们叫您认过谁?”

“我不知道,也不敢打听。”许兰荪惶惑道:“一共也不过四五回。”

“最近一次呢?”

“最近一次,也是前年的事了。”许兰荪回忆着说:“……那人肩章上有两颗星的,应该是个中将,找你父亲找得很急,脸色也不大好,年纪……应该比你父亲大。我同他们说了,他们后来找了照片给我认。”

他刚说完,就见虞绍珩迅速站起身,来开门跟外面的人低声说了几句,复又转回来坐下,却没有再追问这件事,反而闲话一般问道:“老师,您和栗山凛子见面都是在文廟街的万卷堂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见许兰荪点头,又问:“那菊乃井那次呢?”

“就是那份稀土矿的报告,他们有些技术问题要核问,才约我去的那里。”许兰荪言毕,忽然沉思着道:“我们在万卷堂并不直接见面,只是用那里的书架联络消息,你们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早一点抓我?”他说着,言语之中竟似有些激愤。

“您去做这样的事,为什么还要用自己的名字在那儿买书呢?”

许兰荪一愣,“我到书店去,向来都买书的,如今这些卖旧书的小书店越发经营得不易……”

虞绍珩一边引着许兰荪尽量回想从前在虞家打探的事情,一边喟然暗叹:从来都只听说“贼不走空”的,许兰荪却是书生本色,一间旧书店营生艰难他尚且念念不忘,却浑然不知自己三言两语之间的“闲事”可能会葬送掉什么。一时外头有人敲门,他起身接进来一个档案袋,从里头取出一叠照片,让许兰荪去找哪几个是扶桑人叫他辨认过的。

一场询问持续了四个多钟头仍不见停,许兰荪神思困顿中发觉虞绍珩的问题有些似是之前已答过的,思量着道:“绍珩,你放心,我料到过有这一天,你问我的事,我不会有隐瞒。”

他此刻面容憔悴,眼中血丝亦清晰可见,可越到了人身疲体乏,精神不济的时候,才越容易问出实话,因此虞绍珩虽然心中有所不忍,但面上仍是静如止水:

“老师,我得按程序做事。”许兰荪只好点了点头,勉力振作精神应对他的讯问。

又问了约摸两个钟点,虞绍珩将询问记录给许兰荪一页页看过签字,说了句“您休息一会儿吧”,才终于辞了出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此时已是天光大亮,虞绍珩却没有吃早饭的胃口,用冷水拍了拍脸赶回情报部。灰红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到人眼前,走廊边点缀的一丛细竹在冷风中簌簌作响,他疾步而过,抬腕看了看表,却忽然站住了。这会儿离正式上班还差半个多钟头,自己这么匆匆忙忙地过来,未免不够沉着——叫略知内情的人看在眼里,不猜他徇私,也嫌他邀功。他放慢脚步,拐到庭院里转了一阵,转眼间,却见蔡廷初的贴身秘书葛凤章一路张望着走了过来:

“部长叫你上去。”

虞绍珩一怔,见葛凤章伸出食指朝上比了比,这才想起四楼蔡廷初的办公室正是朝这个方向开窗,遂笑道:“部长这么早?”

葛凤章笑了笑,道:“我有事要出去,顺便叫你一声,你自己上去吧。”

此时正是情报部开早饭的时候,上楼下楼的人不少,虞绍珩一路上来,碰见面熟的长官,俱得停下来打招呼,听两句询问勉励以及“代问校长好”,不认识他的也免不了多看几眼。

好容易上到四楼,蔡廷初见他像有几分解脱的神情,便道:

“怎么?许兰荪那里没什么大事?”

虞绍珩忙道:“现在还说不好,可能是大事。”他一边说,一边从公文包里取出询问记录,打开放到蔡廷初面前:“这些年,除了矿产资料,他还交待给扶桑人一些家父和亲友僚属的来往,这几个人是扶桑人着意问过的,尤其是……”

“你还没吃饭吧?”蔡廷初忽然打断了他。

“……呃,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蔡廷初一笑,指了指旁边茶几上的饭盒,“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虞绍珩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道:“是。”坐在沙发上打开一深一浅两个饭盒,一盒里盛着馄饨,另一盒却是份对切的三明治。

蔡廷初看他迟疑,往饭盒里扫了一眼,笑道:“我的勤务兵不知道你早饭习惯吃什么,你自便吧。”

虞绍珩起身道:“多谢钧座体恤。”

蔡廷初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等他舀着那馄饨吃了两口,才道:“懂进退,知自律都是好的,不过,有时候也不用太客气。”见他放下勺子,望着自己,又笑道:

“你边吃我边说,不耽误时间——你是什么人,你父亲是谁,这里的人迟早都会知道。不管你怎么为人处事,都不要指望别人会对你‘一视同仁’。你太‘客气’,反而叫人觉得‘伪’。

你的家世是你的长处,也是你的短处,与其绕着走,不如好好用。”

虞绍珩默然听着,觉得蔡廷初的话虽与常理截然不同,但细想之下,却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肺腑之言,遂点头道:“钧座教诲的是。”

蔡廷初翻看着他询问许兰荪的记录,忽见记录中有两处错字皆被人圈出且在旁订正了,半笑半叹:“他还替你改了错字?”

虞绍珩收拾着桌上的饭盒,颊边微微一热,“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蔡廷初静想了片刻,道:“这件事牵涉到你家里,你不宜再参与调查,之前的工作你交一份报告上来。至于许兰荪……”他顿了顿,望着虞绍珩,道:

“他和你毕竟有师生之谊,就让小潘去处置吧!”

虞绍珩一时无言,他昨晚询问时便心知许兰荪此次必然无幸,蔡廷初这样安排,大约是为了迁就自己。诚如蔡廷初所说,这件事让他自己来做,实在是于心不忍;但让别人来做,他总有些放心不下;而且,他也不愿意因为一个私人问题,把份内的事推给别人。

蔡廷初见他既不反驳亦不答话,便知他暗自纠结,这样的纠结,自己当年何曾少过?

有些事,一旦开始,就不能回头;有些秘密,恐怕要背负一生,都不得解脱。这件事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来说是警醒,也是考验。他希望他能做得滴水不漏,更希望他对情报部的兴趣可以就此作罢:

“这样的事,小潘有经验,会处置妥当的。”

虞绍珩闻言,猛地一省:做下属的,自己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该是怎么替长官排忧解难,他一个初入行的新人,碰着个案子居然叫部长大人如此费心体贴,真是笑话!他定了定神,思量着道:

“钧座,这个案子既然是我办的,没道理叫别人来收尾。从私心里讲,许兰荪与我有师生之谊,如果他有什么情理之中的要求,我去办也比别人尽心。”

蔡廷初还想再劝一句,蓦然想起那日在皬山虞浩霆对他说的话,便把到嘴边的话压了回去,颔首道:“也好。你去吧。”

虞绍珩点头答了声“是”,拿起桌上的饭盒正要出去,却听蔡廷初道:“你放着吧,我叫勤务兵收拾。”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虞绍珩笑道:“顺手的事。”

蔡廷初一笑,也不再多言,心中却叹:小孩子再聪明,也总要吃过亏才真正听得懂大人的话。

08、无怨四

虞绍珩一走,又是几个钟头,许兰荪仰面躺在低窄的单人床上,困倦已极,却又怎么都睡不踏实,迷迷蒙蒙中恍然回了东郊,一路上只想着如何安排身后之事,熟门熟路地走到自家门前,抬手便去叩门。待听得苏眉在院子里应声,方才焦虑自己还并未想好要和她交待些什么。院门“吱呀”一开,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闪了出来,似惊似喜,笑吟吟地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他刚要开口,然而细看之下那女子丰润端静的面孔并非苏眉,而是自己故去多年的发妻,许兰荪一惊,遽然睁开双眼,只见斗室之中灯光黯淡,原来不过南柯一梦。

他慢慢坐起身,正蹙眉回想梦中情境,听得门锁响动,转眼看时,却是虞绍珩走了进来。

许兰荪见他神色低沉,反而淡淡一笑,敛容整衫,端坐在床边:“你还有什么事要问?”

虞绍珩默然拉了张椅子在他近旁坐下,“老师,有什么事学生能做的,您不妨直言。”

许兰荪垂眸思索片刻,面上已略带了戚色:“家慈已近古稀之年,我兄长亦是个书生……若有可能,还请你们给许家留几分颜面。”

许兰荪幼年失怙,兄弟二人全靠寡母在族人接济下辛苦抚养,虞绍珩深知他侍母至孝,连忙应道:“您放心,这件事我会妥善安排,必不会有损许家家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许兰荪点了点头,又道:“我夫人……黛华同我结缡未久,我的事她都不知情,你们倘若还要到我家里抄检,不要为难她。”许兰荪闭目一叹,“我这一辈子,自误误人,黛华……是个好孩子。”他见虞绍珩轻轻蹙了下眉,苦笑道:

“大约我续弦这件事,你心里也不赞同。”

虞绍珩不知如何回话,只低声道:“是有些意外,不过,名士悦倾城,原本也是佳话。”

许兰荪听着,蓦地一阵长笑,双肩耸动,“这是《倚声初集》里王渔洋的话,你用得好。”

虞绍珩这才省起,“名士悦倾城,由来佳话”是王渔阳在《倚声初集》里的评语,这王渔阳是钱谦益的好友,编选《倚声初集》时选龚鼎孳的词极多,龚鼎孳是名士不假,却是个闯来降闯,满来降满的“贰臣”;所谓“名士悦倾城,由来佳话”,正是钱娶柳如是,龚纳顾眉生……他这句话本是随口应付,但此时想到,却是辛辣刻薄到了极点,虞绍珩一反应过来,忙急切道:

“学生不是这个意思。”

许兰荪神情恻然地摆了摆手,自嘲道:“我这个人,从来不作多情调,懒读关雎第四声。黛华是小孩子心性,我原是避着她的;可今年扶桑人一味跟我逼要实验室的资料,我不愿意给他们,又不敢同他们撕破脸,思虑再三,索性借着这一点风流罪过,辞了教职避世而居,他们再逼迫我,我也好推托。”他说着,双手遮面,沉沉叹了口气:

“原本我已同他们言明,那份稀土矿的资料便是最后一次了……黛华,我实在不忍再牵累她。”

虞绍珩听着他这番话不觉怔住,他初回国时听叶喆一班人说起许兰荪此番续弦惹得满城风雨,便觉诧异,这样的事着实不是许兰荪平素为人处事的作派;待见了苏眉,只觉得虽然确是个清丽娟秀的妙龄女子,但也没有殊色惊人或逸态出尘之感;却没想到这件事竟还另有原委,念及许兰荪方才那句从来不作多情调,懒读关雎第四声,虞绍珩忽然想起之前在许家制馔那日,苏眉明明是不吃辣的,许兰荪却说她吃得……他只觉得胸中况味难明,亦不只是替苏眉伤感,还是替许兰荪惋惜。许兰荪这半生,桩桩件件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多半会叫他鄙夷;可是放在他身上,前因后果一一想来,唯叫人觉得凄凉。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许兰荪见他无话,便道:“我这一身已是生无可恋,愧对父母妻友之处,也无从补救了。”

虞绍珩和他相视片刻,深吸了口气,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没有标签的深色药瓶,旋开瓶盖,倒出一粒乳白的胶囊,“这粒药吃下去,一刻钟左右,外面的糖衣会融掉。”

他说着,视线倏然低了下来,语速也快了,“发作起来和心梗一样,很快,一般的大夫检不出来。”说罢,起身走到门口敲了两下,再开门时,便有人递来一杯清茶。虞绍珩把茶奉到许兰荪面前,许兰荪双手接过,阖眸一嗅,赞道:

“这是地道的大红袍,我头一回喝,就是在你家里。只是今日这茶冲得太敷衍,可惜了。”

虞绍珩眼底一热,许兰荪为他们兄弟三人教导功课,虞家上下都对这位老师执礼甚恭,许兰荪嗜茶,但凡他到虞家,母亲都特意遣侍婢专为他烹茶,今日这茶亦是他从家中取来为许兰荪作“送行”之用的。

许兰荪悠悠品了两口,笑道:“这样好的茶,给我这个欺世盗名之人,才真是可惜了。”说着,捡起瓶盖了那颗药,用茶送了下去,见虞绍珩眸光泛潮看着自己,道:“你稍后再来验看就是,等在这里,没的叫自己心烦。”

虞绍珩压了压涌上喉头的异样,道:“老师,您不能在这儿出事。”

许兰荪一愣,却见虞绍珩径自打开了房门,示意自己出去,他惑然跟了过去,待要出言相询,虞绍珩已从门边拎起一个半旧的行李箱交在他手里,许兰荪一看,正是自己出门时拎的那只,上面还搭着他的大衣,他恍惚有些明白,只听虞绍珩道:

“您从这儿下楼出去,往西走十米,路对面有个报亭,您买份报纸看看,就差不多了……”

他话到此处,许兰荪亦全然明白过来,他这一死,不能明正典刑,也不能不明不白;只能是急病身故,才能无碍他自己的清誉、许家的颜面、虞家的声望……他笑意苍凉地点点头,拎着箱子走下楼去。虞绍珩并没有跟着他下来,视线所及也没有看到其他人,放佛这栋光线黯淡的小楼里一直都只有他自己,许兰荪行至底楼,穿好大衣拉开门的一刹那,街市上喧闹的人声车声扑面而来,太过真实的人世反而让他生出庄周梦蝶般的眩惑。

他仰面张望,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车站的大钟——许兰荪失笑,看来他们抓他的时候,便想好要怎么处置他了。街上人来人往,无人注意他的存在,也没有人威胁逼迫于他,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想要试试如果自己偏往东走会怎么样,可一闪念之后,他还是选择沿街西行,对面果然有个报亭,他径直走过去浏览了一番,跟摊主打了声招呼,道:“拿份晚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摊主麻利地抽了报纸给他,许兰荪习惯地去衣袋里摸零钱,触手却是张硬纸,他摸出来一看,原来是张已经检过的回程车票,他刚想要笑,忽然觉得心口骤然抽紧,他不由自主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行礼箱跌在地上,耳畔听得那摊主惊惶失措的叫声:“先生!先生!您怎么了?”

有人惊叫着躲开,也有人围拢过来,沁凉的一点落在他面上,远远有小孩子的声音在喊:“下雪了!”

作者有话说:

许先生师生聊天的梗可能略小众了一点,简注下:

柳如是和顾眉生都是“秦淮八艳”里的名妓,前者嫁给了年纪比她大一倍还多的文坛领袖钱谦益,而后者是与钱谦益、吴梅村并称“江左三大家”的龚鼎孳的宠妾。

明末清初改朝换代,柳姐姐曾经劝钱大叔投水殉明,钱大叔伸手摸了摸,表示水太凉,自己年纪大了,下不去,于是柳姐姐一怒跳了下去,幸而被救了起来。

顾眉生,名眉,字眉生,号横波,也劝过老公龚鼎孳殉国,但龚鼎孳还是降清为官,做到礼部尚书。据说因为他的正妻受过明朝的封诰,于是清朝的封诰就给了顾眉,风尘女子变身“一品夫人”还是比较罕见的。

虽然龚鼎孳生前荣宠,但到了乾隆朝,清朝就过河拆桥了,把洪承畴和龚鼎孳这些人都列为“贰臣”,成为讽刺吐槽的对象。

09、离鸾一

茶色的玻璃窗推开了半扇,细碎的雪花从虞绍珩面前飘摇而下,呼啸而来的救护车冲开了惊惶的人群,他抬腕看表,七分钟,每个环节都刚好合拍,许兰荪会被送进中央医院,急诊的值班大夫在做足抢救程序之后,开出一张急性心梗的死亡证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默然看着鸣笛远去的救护车,不过片刻,楼下的街市便恢复了平静,方才的一切,仿佛触地而融的雪花,了无痕迹。他似乎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难过,只是胸腔里有些闷闷的湿冷。

虞绍珩从另一侧的楼梯出去,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兜了一阵,一眼看见凯丽的招牌从窗外闪过,便掉头停了车。店里的领班隔着玻璃转门就瞧见了他,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打招呼:

“虞少爷,您找我们老板?”

“他在吗?”

“这会儿没在,不过晚上这边有牌局,您……”

虞绍珩摇摇头,“我不找他,我路过,顺便进来喝点东西。”

“好好,您到楼上?”

虞绍珩看了看店里的情形,见大半台面都空着,便道:“不用了,我就在楼下待会儿。”

领班连忙把他让到一个安静的临窗座位,上过茶点,又寒暄了两句,才退开。正落雪的天色阴沉沉的,玻璃上蒙蒙一层水雾,模糊了街景。

虞绍珩挖了一勺朱古力蛋糕含在嘴里,让那甜中带苦的绵软慢慢化了,许兰荪出事的消息今天应该还不会传到虞家来,明天就差不多了。这内里乾坤父亲想必早就知道,却不知道会不会告诉母亲。自己这个做学生的如何反应,也须拿捏好分寸,太冷太热都不好。至于许家,别人大约还好,只是许老夫人和苏眉,一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个新婚未几便死了丈夫,少不了都要伤心一场……他呷了口柠檬微酸的温热红茶,盘算着接下来许家给许兰荪治丧,必是在许家老宅,不会在东郊,正好哪天苏眉不在,他好着人去拆了之前安在东郊小院的监听设备。他一阵公事一阵私事的忖度,只管望着窗外出神,忽然觉得有人走近,转眼看时,正是叶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叶喆身上的大衣还没脱,肩上薄薄落了层雪花,虞绍珩见了,脱口道:“外头雪这么大了?”

叶喆闻言,却是讶然一笑:“我进门的时候就看你瞧着外头,我来了你也没听见,还以为你专心看雪景呢……你想什么呢?”

虞绍珩笑笑没答他的话,反而问道:“你下班这么早?”

叶喆眨着眼道:“我今天早饭都在部里吃的,可不得早点下班吗?哎,你前几天人影都见不着,怎么今天这么闲?晚上魏景文他们过来打牌,你一起玩玩儿?”

虞绍珩摇头道:“你们输赢太大,我输不起,也不敢赢。”

叶喆笑道:“其实我也懒得打,一上桌没个二十圈下不来,那你晚上干嘛?我跟你玩儿去?”

虞绍珩想了想,道:“上回在如意楼,我尝着他们的酥皮点心不错,要不咱们去给那胖丫头捧捧场?你这位‘红颜知己’大鼓唱得确实不错。”

“成!我也有日子没见她了。”叶喆话答得干脆,刚转身要走,忽又站住了,回过头来摩挲着下巴对虞绍珩道:“……我说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虞绍珩忍笑道:“不知道兄台肯不肯‘割爱’?”

叶喆抽着冷气倒退半步,拱手朝他一揖:“佩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樱桃声音脆响,说起话来一个人能热闹过一屋子人,叶喆打量着她,忽然皱了眉:“丫头,这么旧的衣裳也穿出来见客,是有人欺负你刮你的钱吗?”

樱桃乐正颠颠地布菜烫酒,听见他问,咧嘴一乐:“哪儿能啊!早上菊仙姐埋汰我又胖了,我特意翻出来前年的衣裳穿给她瞧的。”说着,煞有介事地拽了拽缎面短袄的衣摆,“我还瘦了呢!”

虞绍珩原是为了散心取乐来的,可是樱桃的大鼓书一停,他变发觉自己的心思仍转在许家的事上,由许兰荪想到苏眉,跟叶喆搭着话,又由苏眉想到了唐恬,也不知道她的作业写出来没有,便随口问道:“那位唐小姐后来还‘光顾’过你们这里没有?”

只见樱桃扑哧一笑,“来是来了,不过幸好没‘光顾’我们如意楼。”说着,笑嘻嘻地瞥了叶喆一眼,“连累叶大少爷后怕了好几天呢!”

叶喆拿着筷子在她手上敲了一记,对虞绍珩道:“那小油菜就是个搅事精,你下回要是在许先生家里碰上她,让许先生也教导她两句,好好儿在学校里念书,别到处乱跑,没事找事……”

“您这话可不对。”樱桃笑呵呵地打断了他,“连菊仙姐都说这位唐小姐是个‘侠女’呢!”

她这样一说,虞绍珩倒来了兴致:“怎么了?”

“前些日子斜对过巷子里的翠晴阁从码头上买了个小丫头,估摸是被家里坏亲戚骗卖的,小姑娘撒疯打滚不认账,被老板打了一顿关起来饿饭,大冷的天儿,啧,怪可怜的……”

樱桃是自幼学大鼓养出的习惯,大事小事演说起来都绘声绘色,“那天唐小姐来我正好碰上,她还穿了身男学生的衣裳,可一打照面儿我就看出来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嘿!除非是瞎子,要不然,谁都瞧得出她是个女人。我这头儿去给叶少爷打电话报信儿的工夫,她人就没了影儿,谁知道叶少爷不在,连累我也错过了一场好戏。

回来就听见翠晴阁的艳芳姐在那儿跳着脚骂,说是不知道怎么的,他们关在后院儿的小丫头被个扮成男人的姑娘弄跑了……可不就是唐小姐吗?”

虞绍珩这些天都心事重重,此时听得开心,抚掌笑道:“这小姑娘不简单。”

“不简单?”叶喆把筷子往桌上一撂,“她是太简单了,这种地方是她一个小姑娘能瞎搅和的吗?这回的事儿,连她上一回撞上咱们,就是运气好!要不然,怎么死的她都不知道!”

樱桃见叶喆一脸气急败坏,捂着嘴直乐:“咱们叶少爷是没赶上英雄救美,肠子都悔青了。”

三个人说说笑笑,虞绍珩兴致颇高,又叫了珍绣来弹琵琶,消磨了半宵方才和叶喆告辞。樱桃送他二人出来,叶喆敞着大衣一经夜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连忙摆手叫她回去:“丫头,别送了,你们屋子里头太热,出来着了风,可没人伺候你。”

樱桃甜甜一笑,站住了脚,“叶少爷,您好走,得空儿您再来!”

珍绣凉凉瞥了她一眼,亦甜笑着扬声道:“叶少爷真是怜香惜玉。”

叶喆一听,回头便道:“珍绣儿,你菊仙姐怎么教你的?还有没有规矩了?”

珍绣面上一红,脸上立时就挂不住了,站着也不是,出来也不是,虞绍珩一笑,扯着叶喆下楼,“一个倌人,你跟她置什么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叶喆笑道:“端得跟个千金小姐似的,惯得她。”口中说着,一脚踏在结了冰的路面上,微微一滑,他反手便拽住了虞绍珩。

虞绍珩见他脚下打滑,面上的笑容蓦然间滞了滞——他下午在凯丽喝茶的时候,许兰荪出事的消息就该通知到许家了,那时候还下着雪,苏眉自己一个人从东郊进城,也不知道要怎么走。

09、离鸾二

虞绍珩这一点担心却是多余了。

许兰荪人还没送到医院就已然不治,护士从他行李箱里翻出的却是几个出版社编辑的名片,照着上头的电话打到出版社,出版社又把电话转到了陵江大学,接电话的人听说是许兰荪急病进了医院,又找不到他新家的电话,只好通知了和他相熟的匡棹波。匡棹波既是许兰荪的多年好友,又是苏眉的舅父,一听说许兰荪出事,立刻便让夫人到东郊去接甥女。

医院电话里说的是“病”,匡棹波印象里不记得自己这位师兄有过什么顽疾,一路赶到医院,虽也焦急,却并未往坏处想。不料一到医院便是这么一个局面,呆了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待看到许兰荪遗容,更忍不住,瞬间滚出两颗热泪。强抑着胸中的惊愕悲痛,听医生护士简略说了下午接许兰荪入院的经过,反复说了几句“他从前没有这个症候”之类的话,也只是徒劳。

等到医生提醒他尽快通知许兰荪的家人来补办手续、料理后事,匡棹波猛然觉得事情棘手。苏眉年纪太小没经过这样的事,他既是许兰荪的好友,又是苏眉的长辈,帮手料理原是顺理成章。然而,许兰荪此番续弦不单和苏家翻了脸,许家也老大不乐意,如今突然出了这样的意外,还不知道许家是个什么章程。一边是白发老母,一边是韶龄娇妻,两下惊闻噩耗,只怕也受不住打击。许老夫人那里或者得先瞒上一瞒,可苏眉一会儿就到,瞒也瞒不住了。

匡棹波思虑再三,决意先把许兰荪的事告诉他兄长,至于如何告知许老夫人,还是他家里人拿主意的好。他通知过许家,又打电话叫来了两个许兰荪生前的至交,放下电话犹自喟叹,苏眉的父亲苏一樵原也是许兰荪的好友,只因为一场朋友突变翁婿,反而成了仇人。如今……苏家且先不提吧!

匡棹波在医院走廊里来回踱步,忽听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匆促而来,转身看时,正是自己夫人拉着苏眉急急忙忙地赶过来:“怎么样?兰荪没事吧?”

匡棹波一迟疑,苏眉的脸色就变了:“舅舅,兰荪他……要紧吗?”她见匡棹波仍是犹豫不决的样子,忙道:“舅舅,你放心,我是大人了,他有什么事你直接跟我说就是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说着,把手里拎着的提包放在了近旁的座椅上,“他自己不能打电话回来,我就有准备了,他是要做什么手术吗?”说罢,还勉强对匡棹波笑了笑。

匡棹波见她一双柔润的眸子定定望着自己,面上故作轻松,可攥在身前的双手却泄露出压抑不住的焦灼。他无奈之下,只好朝匡夫人望了一眼,他二人多年夫妻,丈夫一个眼神,匡夫人便知道事情不好,走到苏眉身边,扶住她的手臂,温言道:

“黛华,到了医院就不用急了,我们坐下,听你舅舅慢慢说。”

苏眉见他二人这般态度,愈发觉得许兰荪病势危急,可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着急,自己这个做妻子的更不能乱了分寸,当下便挨着舅母坐下,静等着匡棹波开口。

匡棹波知道待会儿其他人便也要到了,许兰荪的事对苏眉实在是不能隐瞒,只得尽量平静开口:

“黛华,兰荪他……已经走了。”

却见苏眉轻轻“啊”了一声,半是愕然半是困惑地望着他:“他去……”她脱口想问“他去了哪里”,可是脑子里又消化了一遍匡棹波的话,只觉得她此刻想到的意思绝不会是匡棹波的意思,可是……“舅舅!”苏眉的视线落在身畔的提包上,脑海里的念头和口中说出的话似乎都在各行其是,“我给他带了换洗的衣服,还有书……他本来说今天从华亭回来,我还以为车晚点了……”

匡棹波一时不知如何答话,不得不再一次求助地望着夫人。匡夫人听丈夫如此说,也正自震惊,此刻看着甥女呆呆坐着语无伦次,正要找话相劝,却听一个护士走过来询问:

“许兰荪的家属来了吗?办一下手续。”

苏眉条件反射的站了起来:“是要住院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护士打量着她年纪甚小,便猜度她是许兰荪的女儿,遂道:

“你是他女儿?你家里大人来了没有?”

苏眉一愣,胸中忽然腾出一阵无名火:“许兰荪是我丈夫!我丈夫呢?他怎么样了?”

那护士被她顶得也是一愣,想着她家里突然碰上丧事,心情不好也在情理之中,便道:“那你来办下手续吧。”

苏眉仍是直直看着她,一动不动,匡棹波忙道:“我来吧。”他正要跟护士走,不防苏眉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舅舅,兰荪呢?”

匡棹波只好对护士道:“麻烦您先等一等……”

“好吧。”那护士见状摇了摇头,只临去时又忍不住多看了苏眉一眼。

匡棹波轻轻拍着苏眉的手,低声道:“黛华,兰荪是下午从车站出来,突然发病的,大夫说是心梗,可能是他近来忙着写文章,熬夜的缘故……你难过,就哭一哭吧。”

苏眉慢慢放开了匡棹波,面上仍是茫然,眸光闪烁了片刻,却并没有哭,只道:“兰荪呢?”

匡棹波默然推开了身后病房的门,门边的一张病床是空的,另一张却挡了帘子。匡夫人挽着苏眉进来,小心留意着甥女的神色,只觉得苏眉的呼吸渐渐重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把手臂从舅母怀中轻轻抽了出来,抬手要去撩那床帘,却又僵在半空,像是要从半空中捕捉什么,却只留下一个虚无的姿势。

匡夫人心里一疼,鼻尖已经酸了:“黛华,或者,这边的事情先交给你舅舅,你就不要……”

苏眉转过头望着神情悲肃的匡夫人,面上也渐渐有了哀色,“舅妈,我没事。”

09、离鸾三

虞家人口多,加上虞夫人没有早起的习惯,栖霞官邸的早饭经常从早上一直开到中午,绍珩许久没在家里过周末,趁今天休息,便老老实实陪着母亲喝早茶。雪后初晴,碧空如洗,日光在骨瓷杯碟上的描金边缘流动着细碎如水的耀目光芒。母子二人正闲闲谈天,忽然有婢女过来通报:

“夫人,匡夫人电话。”

“说什么事了吗?”

那婢女摇摇头:“没有。”

见母亲起身去接匡夫人的电话,虞绍珩也跟着站了起来,心里如有悬石落地,他不动声色地端着茶走到窗边,佯看外头冬树挂雪的景致。果然,一会儿工夫,母亲再回来时,眉尖已颦到了一处: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绍珩,你老师……许先生过世了。”

虞绍珩一愣,诧异地看着母亲:“怎么会……是出了什么事故?”

“欧阳说是他昨天从华亭回来突发了急性心梗,人还没送到医院就……”虞夫人口中的欧阳,便是匡棹波的夫人,自少年时,便和她是闺中密友。

虞绍珩犹自惊讶不已:“……没听说老师有这个症候啊?”

“欧阳也这么说,人有旦夕祸福……”虞夫人幽微一叹,思量着说道:

“绍珩,许家现在正是忙乱的时候,你欧阳阿姨说她陪着许夫人在中央医院,你先过去打个招呼,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母亲这句话,正是虞绍珩等了一早上的,他一听,便语带沉痛地应道:

“是,我这就去。”

刚走到前厅,却见父亲正从楼上下来,笑微微地问道:“你如今倒比谁都忙,这是去哪儿?”

虞绍珩连忙正色跟父亲回话:“许先生病故了,母亲吩咐我先去探望一下。”他说罢,只见父亲亦是面露惊愕:“什么时候的事?你老师抱恙,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是昨天的事,刚才欧阳阿姨打电话来告诉母亲的,说是急性心梗。之前也没什么征兆,上次见面时候,许先生还好好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虞绍珩一边说,一边着意打量父亲的神色,只见父亲面神情沉穆,吁叹着说道:

“……你们这些小孩子不留心罢了。你老师嗜书如命,熬夜是常有的事,你前头那位师母就埋怨过他不懂得作养身体。这几天天气冷,他自己不在意,你们也不懂得……”

说着,摇了摇头,“算了,你去吧!回头我和你母亲也要去许家吊祭的。”

“是。”虞绍珩咂摸着父亲的话从家里出来,不由佩服父亲老道,两句话轻描淡写,又是“前头师母埋怨过”,又是“这几天天气冷”,许兰荪这病虽然来得急,但却是“积劳”所致,早有前因;至于“你们这些小孩子不留心”云云,明说的是自己,暗里捎带手又把这事往苏眉身上栽了几分。

虞绍珩赶到医院,一路问着人寻到殓房,他臆想中这样的地方该是冷寂肃杀的,可眼前的景象却大出他意料之外:有扶墙恸哭的,少不了家人苦劝;有拌嘴吵架的,连一个护士也给揪在里头;还有一家信教的,带着个穿黑袍的洋人神甫在外头转悠……盖因医院有名,危重病人收得多,这两日天寒地冻,接连有病人过世,连带着殓房也“热闹”起来。

他避着人挤过来,已瞥见匡夫人陪着苏眉立在走廊尽头,边上站着个穿长衫的男人,鬓发微苍,絮絮同她们说着什么,却是个生面孔。

虞绍珩肃了肃脸色,过去同她二人打招呼:“欧阳阿姨,师母……您节哀。”

苏眉垂着眼睛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匡夫人见了他倒像是微微松了口气似的,“我才告诉你母亲,你就来了。”

“家父家母怕这时候过来,给先生家里添麻烦,所以嘱咐我先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着搭把手的。”虞绍珩借着说话去留意苏眉的情状,见她此刻虽没在哭,但一双眼睛肿得不像样子,眼圈儿仍是通红,睫毛的影子在眼睑下又铺了一层暗影,也不知道是冷还是怎么的,雪白的面孔一点儿血色不见,秀致的下颌倒像是靠毛衫折起的高领撑着,过肩的半长头发用条丁香色的手帕潦草地系在脑后,苔绿的长大衣压得她的人愈发纤细瘦削,听着虞绍珩的话也没有抬眼,嗫喏着刚要开口,又慌忙抿住了嘴唇,似是不愿在人前带出哭腔。

苏眉不肯说话,虞绍珩亦拿捏不好她此时的心境,转眼见边上那穿长衫的男子不住打量自己,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相询,那人已抢先对匡夫人问道:“这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匡夫人听他问起,便介绍道:“绍珩是虞先生的长公子,小时候一直跟着兰荪念书的;这是兰荪的大哥。”

虞绍珩听说过许兰荪有个一母同胞的兄长许松龄,在一家大书局做编辑,想必便是此人,遂道:

“许先生请节哀,老夫人还安好吧?家父家母……”

许松龄适才见他穿了一身军服,左右想不起哪家亲眷里有从军的子侄,待弄明白了他和许兰荪的渊源,知他家世显赫,书生的清傲气便透了出来,不等他说完,便淡淡说道:

“事出突然,还未敢让家母知晓。”

虞绍珩见他态度冷淡,想他骤闻噩耗,心绪不佳也是人之常情。他原担心苏眉年纪尚轻,没经过大事,伤心之余乱了方寸,这会儿见许兰荪的兄长既在,想着许家书香名门,婚丧红白自有章程,倒也不必自己一个外人热心,虚应了一句“是,许先生想得周到”便不再多言。

然而,片刻之间他已觉得气氛异样。

之前他眼见地许松龄一直在絮絮说话,因他过来才停了,此时他寒暄已毕,许松龄却仍是寒着脸不开口,匡夫人并苏眉也都默不作声。虞绍珩猜度他们是不愿当着他这个外人谈论家事,正想寻个缘故走开一阵,却听走廊那头嘈杂人声里突然响起一声哀怆至极的哭诉:

“兰荪,兰荪呢?许广荫你个小猢狲,你……你当我的面瞪说瞎话!兰荪……”

09、离鸾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虞绍珩循声一望,却是男女数人扶拥着一个满头华发的老夫人蹒跚而来,耳畔只听许松龄一声长叹,撇开他们急急迎了过去:“母亲!”

原来是许兰荪的母亲,许家的老夫人到了。

“母亲,您小心,您慢着点……”许松龄抢到许老夫人面前,一边搀住老人劝慰,一边怒视近旁一个穿着咖色翻领大衣的年轻人:“广荫,我怎么交待你的?”

那叫许广荫的年轻人十分委屈地回话道:“是姑姑她们说漏了嘴,关我什么事?”

许老夫人裙下一双小脚,痛怒之下更是站立不稳,全靠儿孙搀扶着方才勉强站定,颤颤巍巍地指着身旁诸人:“兰荪出了事,你们一个个瞒着我……没有良心……我这个做娘的,连儿子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你们就这么狠的……心……”一语未了,涕泪俱下,猛地握了拳头捶在自己胸口。

许松龄一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扯住母亲的手臂,哭劝道:

“母亲!您千万保重,不然兰荪在地下也不能安心哪!母亲……”

许家众人劝个不住,人丛外的苏眉也伏在匡夫人怀里抽噎起来。好容易老夫人声气渐平,抹着泪道:“兰荪呢?我要见我的儿子……我得见见我的儿子!”

“母亲……”许松龄一迟疑间,许老夫人已扶着孙子摇摇晃晃越过了他,蓦地瞥见泪痕纵横的苏眉,身子突然僵了僵,呆看着她道:“你……”

苏眉腮上犹挂着泪珠儿,怯怯唤了声“母亲”,正要上前扶她,哪知老夫人的面容突然扭曲起来,奋力挣开身旁的晚辈,嶙峋枯瘦的手掌劈面抽在了苏眉脸上,喘息着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你……”

苏眉一夜无眠,水米未尽,本来就精神不济,被她劈面一掌打得懵怔了一瞬,片刻之后才察觉脸颊上一片辣疼,自己本能地抬手抚腮,却见一个人影擦肩抢过,阻在了她身前。

许老夫人这一记耳光打得虞绍珩也是一怔。

婆婆跟儿媳妇不对付,不管高门小户,十家里八家都有,虞家也不能免俗,他祖母就很不喜欢他母亲,可不喜欢归比喜欢,顶多不过是跟走的近的亲眷抱怨几句,面子上一样的上慈下谦,当着人连拌嘴都没有过,更不消说抬手便打了。

他惊愕之下,见苏眉呆站着连躲的意思都没有,下意识地便拦在了她身前。

然而,他行动间已然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怕是有些不妥,于是并不理会苏眉,而是抢过去扶住了身躯苍槁,摇摇欲倾的许老夫人:“老夫人,您千万保重!”那边匡夫人已将苏眉揽进怀里,察看她颊上的指痕。

许老夫人见斜刺里突然冒出来一个穿军装的年轻后生过来搀扶自己,擦拭着被泪水模糊的双眼道:

“你……你是哪家的娃娃?”

虞绍珩亦用手拭了拭眼角,道:“我叫虞绍珩,是许先生的学生,小时候跟着先生去过府上的,您还给我塞过藤花儿糕……”他幼时去过许家老宅不假,亦知道许家有一道私房点心,是每年夏天用院中一株百年紫藤萝的花瓣花蕊入馔做成,但却并没有见过这位老夫人,只是老人喜欢小孩子是常性,他这么套近乎十有八九不错。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许老夫人听他这么一说,果然上当,淌着两行老泪拍了拍他的手:

“你是兰荪的学生?好孩子……你来的比我这个当娘的还早……他们这些人啊!坏了良心,要让你老师死无全尸,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话到伤心处,竟又嚎啕起来。

自家的家事叫外人看了笑话,许松龄顿觉面上无光,一面劝慰母亲,一面回头吩咐儿子:

“广荫,还不快过来扶着你奶奶?”

虞绍珩乐得解脱出来,回头去看匡夫人和苏眉。见苏眉的泪已止了,半边脸颊肿起几痕通红的指印,唇角一点青紫,还破了皮——想必是让许老夫人的戒子给刮的。虞绍珩皱了皱眉,却也无话可说,一来这是别人的家事,二来长辈教训晚辈,要么躲要么忍,难道还能打回去?只是许家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过来劝慰和事,也是奇怪。

等他走近,正听见苏眉低声细语:“……她也是伤心,总要寻个发泄的地方。”想是匡夫人有言相劝,苏眉才如此说。虞绍珩听着,心下点头,这女孩子年纪虽不大,人倒懂事,她若是不依不饶闹起来,再有个出言不逊,许老夫人说不定当场就得背过去。

苏眉见他过来,头垂得更低,脸颊上本就肿着,此时羞愧之色浮上来,凄清里又带着点小女孩的可怜相,虞绍珩看在眼里,愈发觉得不忍,便道:“师母,许家这里打点的人多,您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吧。”

苏眉却摇了摇头:“我不能走。”声音虽低,却异常坚定。

匡夫人叹了口气,道:“黛华,兰荪的事,回头让棹波跟许家说,你不要和他们顶。”

“嗯。”苏眉轻轻应了一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虞绍珩听着奇怪,便向匡夫人问道:“怎么了?”

匡夫人道:“兰荪和棹波他们早先都签过文件,说去世之后,遗体要捐作医学研究之用。这件事,许家的人不知道。昨天晚上,眼科的大夫过来说他们有个病人等了两年多没有角膜,问能不能把兰荪的角膜捐出来……兰荪的大哥说总要让老夫人见儿子一面,可又不敢直说兰荪的死讯,到了八点也没个消息,这边实在等不得了,黛华就签了字。”

匡夫人一壁说着,苏眉又忍不住洒了几滴眼泪下来,虞绍珩顿时明白,那老夫人何以说要让许兰荪“死无全尸”云云。这事倒是棘手,他之前还觉得这件事自己处置得十分妥当,许家上下连苏眉在内,伤心一场,过些日子也就平静无事了。谁知许兰荪身后竟还有这许多麻烦。许兰荪是西化的学者,许老夫人却是只学过《千字文》的旧时女子,当初他要捐遗体的时候,怕是没想到有今日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出。

他们在这边说话,许老夫人忽地又哭出了新腔调:“……我说不能娶,不能娶,两个师傅合的八字都不成样子,年支冲克……他非要娶,看看这……我的儿……我……”

匡夫人闻言,愠怒着想要开口,苏眉却脸色煞白地拉住了她舅母。

虞绍珩冷眼扫过许家的人,悄然走了出去。

中央医院的保健病房常年有退职的军政要员住院疗养,卫戍部自然要安排警卫。他踱到前厅打了两个电话回来,几分钟的工夫,便有四个配枪的卫兵纵队而入,皮靴在地板上踏出齐整地闷响,为首的一个中尉,帽檐压到眉骨,板着面孔对走廊里的一班人扬声道:

“请节哀。诸位的心情在下理解,但这里是医院,请不要吵闹喧哗,影响医院的秩序。”

说罢,摆了摆手,他身后三个卫兵隔开四五米远,标枪一样一个接一个抱着枪戳在了走廊里。那中尉肃然点了点头,顺带手把一个被人撕扯了半天的小护士带了出来。四下顿时安静了许多,许老夫人的声气也低了下去,许松龄紧锁着眉头过来,对苏眉道:

“昨晚的事就算了,可捐献遗体的事,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苏眉咬了咬唇,哽咽着道:“可那是兰荪自己的想法,他泉下有知……”

许松龄砸着手道:“兰荪也不知道他自己会走在老人家前头!”

一句话说得苏眉泪眼婆娑,匡夫人亦劝道:“黛华,你大哥说得也不错,兰荪若是泉下有知,恐怕也不忍叫他母亲伤心。”

他们在这里万分纠结,虞绍珩倒是无可无不可。他从来不信什么“泉下有知”,“在天有灵”;许兰荪是高风亮节,许老夫人是愚见,不管他们怎么办,哪怕把许老夫人即刻气死在这里,许兰荪也不会知道,只是生者为了求自己安心罢了。

许松龄见苏眉动摇,又道:“黛华,这里的事有我和广荫照料,你就先回去吧,母亲正在气头上……”

苏眉默然看着地板,大颗的眼泪断线珠子一样落下来,几乎掷地有声。匡夫人抚着苏眉的背脊,道:“你在这儿耗了一晚上了,跟舅母回去歇歇吧。”

虞绍珩见苏眉仍是默然不应,想了一想,道:“师母,你回家换件衣裳再过来吧。”

苏眉听他这样说,亦惊觉自己身上大衣和束发的手帕都未免鲜艳了些,刚一点头,又犹疑起来,她年岁尚小,连葬礼都还没有去过,更没有丧服。匡夫人见她茫然看着自己,心下了然:

“去我家吧,我帮你预备。”

“麻烦您了。”苏眉含着泪点了点头,又走过去对许老夫人道:“母亲,我回去换了衣裳就过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许老夫人偏着脸,自顾抹泪,仿佛全然没有听见。

10、孤鸾一

陵江大学的教授有不少都在学校近旁的竹云路居家,此时学校正放寒假,周围专做学生生意的小买卖也停了一半,平日喧闹的街市冷清了许多。

这条路苏眉先前读书时也是走熟的,她木然看着车窗外的街景,眼前忽地滑过一间门扉紧闭的咖啡馆,却是当初学校有读书会请了许兰荪这里开讲座,她和唐恬一道来听过的。

她还记得,那天许兰荪讲得是宋徽宗和翰林图画院,孟春天气,他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靛青长衫,声音低清,连讲义也没有,却三言两语便压住了一班少年如林中雀躁的吵闹……她细细想着,鼻腔里陡然一酸,一行热泪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

匡夫人知她睹物思人,握住她的手,一路轻轻拍着,回到家中。

这边车子一停,匡家的佣人便开门迎了出来:“夫人,苏夫人来了。”

匡夫人点点头,对苏眉道:“你母亲一定急坏了。”苏眉听说母亲到了,连忙抬手按去了眼泪,挽着舅母进到客厅,果然见苏夫人正拿着手帕独坐拭泪。苏眉见母亲伤怀,心底悲戚之余,又添了愧疚委屈,叫了一声“妈妈”,便再也说不出话了。

苏夫人几步赶过来抱住女儿,“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一边哽咽着说话,一边拢了拢苏眉鬓边的乱发。

自从父亲登报和她脱离关系,苏眉和母亲也有数月不曾见面了,不料母女二人再相聚时,却是相看泪眼。人在伤心处,于外人面前尚可忍耐,见了亲人,一腔哀痛便难免堤破水出,可是她眼见母亲唇角几点红肿,分明是心急上火起了水泡,便不肯放声哭泣,只偎在母亲肩上,缓缓说道:“妈妈,我没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匡夫人一边劝着苏眉母女坐下说话,一边吩咐佣人准备茶点。苏夫人揽着容色憔悴的女儿刚刚坐下,忽然神情一凛,抚着苏眉的脸颊诧然道:

“你这是……这是怎么了?”

苏眉迟疑着没有立即答话,苏夫人脸色煞白,霍然起身,居高临下逼视着女儿,“是他家那个老夫人?”

苏眉忙不迭地拉住母亲的手:“妈,我没事,她也是一时急气攻心……”

苏夫人的手指不住颤巍巍地点着女儿:“你长这么大,我和你父亲有没有动过你一手指头?就是你要跟……你父亲气成那个样子,也舍不得打你……他们许家也是书香世家,我倒要问问,就算是长辈教训晚辈,有这样教训的吗?”

“妈妈……”苏眉求救地看着舅母,匡夫人忙上前劝道:“二妹,我方才在医院里看着更生气,可是她一把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哭得死去活来,这时候,哪有道理课讲呢?”

苏夫人闭了双目,眼泪从眼角直直渗出来,稳了稳气息,道:“我早上还同你父亲吵了一架,我说要接你回来,你父亲……”她沉沉叹了口气,哽咽着道:“你父亲是被你们伤了心了……你说,你叫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办?”

苏家和许家原本也有世交之谊,苏眉的父亲苏一樵更和许兰荪有许多诗文往来,谁知多年老友却突然变成了女婿,苏一樵气愤不过,同许兰荪绝交在先,又在他二人成婚之日在声明登报,同苏眉脱离了父女关系。此番许兰荪的死讯传到苏家,苏夫人心疼女儿,见丈夫放下电话面有恸色,便试探着跟丈夫商量把苏眉接回家来,岂料苏一樵默然许久,痛笑了一声:

“咎由自取!登了报的事,难道要我反口?等我死了,随你们怎么折腾;我活着,就别让我再看见她!”说罢,竟拂袖而去,还带翻了案上的青瓷茶盏。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苏眉听了,流着泪道:“妈妈,对不起。”

当初,她一心想着父母不同意她和许兰荪成婚,无非是因为两人年纪相差太多,又有师生之份,难免遭人议论,等时日久了,见到两人琴瑟相谐举案齐眉,慢慢总会原谅自己,却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苏夫人一时急火满心,一时五内俱凉,她对许兰荪身故谈不上有多少痛心,此时忧虑的却是丈夫死咬着不肯原谅女儿,苏眉小小年纪搅出这样一件颇有几分“轰动”的婚事,如今又没了丈夫,还不知道将来……愈想愈觉得悲凉,可这个时候这些念头无论如何也不能宣之口,伤心之下,抚着女儿的头发只是落泪。

“就让黛华先住在我这里吧。”匡夫人一边劝,一边陪着这母女二人落泪,想着今日在医院里的情形,心里也不免为这个甥女忧叹。

苏夫人渐渐平静了心绪,一时劝苏眉宽心,说苏一樵不过一时拉不下面子,心里还是极疼女儿的;一时自己担心起来,又怔怔吁叹,也不知究竟是安慰别人,还是想要别人来安慰。

送走母亲,苏眉和舅母相顾无言,匡夫人亲自替她量了衣裳尺寸,道:“料子我家里倒有现成的,只是要让相熟的裁缝赶一赶,后天也就做好了。你昨晚就没睡,到楼上歇会儿去吧。”

苏眉却摇了摇头:“舅妈,我还是回去了。”

匡夫人一愣:“那怎么行?东郊那边你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

苏眉低声道:“这时候,我也不合适住在别人家里。”

匡夫人蹙眉劝道:“我们家你知道的,没有那么多讲究,你就住在这儿,你自己回去,我和你舅舅也不放心……”

苏眉垂眸咬了咬唇,静静道:“我知道您疼我,可那总是我家,况且,兰荪的东西也要收拾……舅妈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傻事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匡夫人再三相劝,苏眉仍是执意要走,匡夫人也只得留她吃过晚饭,安排司机送她回东郊,又叮嘱她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过来,在庭院门口目送汽车转了弯,才怅然而归。

10、孤鸾二

虞绍珩从医院出来,便去了情报部。许兰荪的案子一了,他手里暂时没有别的事,便铺开稿纸打报告草稿。悉心写好一稿,正准备下班回家,却见行动处的腾作春笑容可掬地拎着一瓶黑方进来:

“绍珩,忙吗?”

虞绍珩合上文件夹,起身笑道:“没什么事,准备走了。师兄找我有事?”

腾作春掂了掂手里的黑方:“我们处里有人弄了几瓶酒,顺手给你拿一瓶。”说着,踱进来,随手带上了门。

虞绍珩见他关门,知道他必然是有话要说,接过那酒在手里转着看了看,若无其事地笑道:

“多谢师兄关照!你今天空吗?我请你……”

腾作春笑着摆了摆手:“今天不成,我得陪太太去买大衣——唉,阃令大于军令。”

虞绍珩了然一笑,点头道:“那咱们改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好。”腾作春笑吟吟地在他办公桌上拈起一支钢笔轻轻转着,道:

“绍珩,有些事……我这个做师兄的,得提你一句。”

“师兄请说。”

腾作春意味深长地看了虞绍珩一眼,所有所思地说:“不管是在六局还是在部里,你的家世,本来就叫人眼热,要是你再……”他砸了下嘴,笑道:

“有些事,你自己觉得没什么,却招别人的闲话。”

虞绍珩听着,心里暗忖他大概是要说凛子的事,情报部这种地方真是没有隐秘可言,谁知腾作春接下来一句话却全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这两天我不止听一个人说了,你一早到蔡部长在那儿去聊天,还给长官洗了饭盒。”

虞绍珩看着他调侃的笑意,回想起那天在蔡廷初办公室的情形,隐约明白过来,讶然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那天……”

腾作春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兴许你是顺手的事儿,可你知道别人怎么说?虞大少都给长官洗饭盒了,以后叫别人可怎么巴结呢?”

说着,挑了挑眉梢,“这都是私下的话,哪儿说哪儿了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虞绍珩自嘲地一笑,叹了口气:“这种事我是说不清楚了,多谢师兄指点,绍珩受教了。”

腾作春道:“这话就太见外了,我知道你是不在意旁人闲话的,只不过在我们做事,说不好哪一天要借到哪个人的手,人缘处好一点没坏处。”

送走了腾作春,虞绍珩思量那一日蔡廷初交待他的话,方才咋摸出深意来——“不管你怎么为人处事,都不要指望别人会对你‘一视同仁’。你太‘客气’,反而叫人觉得‘伪’。”

一味骄矜固然是叫人侧目,身段放得太低竟也是错。

他慢慢吁了口气,这世界比他想得还要复杂许多。

待虞绍珩回到栖霞,却是一家人各有安排,父亲被请去给伤残军人联谊会致辞,母亲和妹妹出门看戏,连小弟也去了同学家的派对——在家里吃饭的居然只有他自己,突然的闲暇让他有些兴味索然,想了一想,还是去了暗房。

许久没拍什么新照片了,他一边想着下次有雪的时候,到哪里去拍雪景,一边拧开了暗房的门。

黑暗会让人恐惧,但也能让人放松——只要你相信,自己是这个空间的主人。

幽暗的灯光,映出工作台上孤零零地夹着一张照片:蓬勃稠密的紫薇花下,梳着两根辫子的小女孩正凝神仰望面前的花树。

他站在照片前默默看了一阵,照片里的轻盈秀美和上午医院里的凄然憔悴,渐渐合在了一处。许兰荪这件事,他已经尽量用最平静的方式去解决,真正受到伤害的也许就只有许老夫人和苏眉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想起早上父亲的话和许老夫人那个不近情理的耳光,父亲能想到把这件事往苏眉身上栽几分,别人自然也会这么想。许老夫人还可以迁怒苏眉,那苏眉呢?

他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他马上提醒自己,不要对不想干的人有过多同情,他并不亏欠她什么。如果让别人来做这件事,说不定许兰荪死得更难堪。

他把目光从那照片上移开,一眼瞥见靠墙放着的监听设备,猛然想起,自己倒把这件事给忘了。今天苏眉必然是住在匡家,许宅空着,他应该叫人去拆了那些东西。

怎么就给忘了呢?

他心中自省着走过去,顺手拧开了机器——

许家有人?

虞绍珩一惊,这个时候许家怎么会有人呢?

他把音量调大,戴上耳机,凝神细听。

里头有人走动,步子很轻,还有翻阅纸张书册的声音。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有人在许家找东西?

他整个人都猛地紧张起来,是扶桑人吗?他太大意了,许兰荪和凛子,一个突然病故,一个消失不见,扶桑人必然会有所动作。他们去许家找什么?他现在该叫人过去吗?

虞绍珩飞快地想着,不觉眉头已经皱紧了,那边的声音倒不紧不慢,十分从容。就在他决定即刻动身去东郊的时候,耳机里忽然传出一个奇怪的声音——他之前监听了许宅多日,这声音他是知道的——许家厨房的水烧开了,接着,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他双肩向下一沉,手指释然地摸了摸眉毛,不由笑出了声,去找东西的人再放松也不至于在别人家里烧水喝。

这该是许家的人在收拾许兰荪的东西,不过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难道是苏眉?

他抱臂听着,有倒水的声音,有杯盏轻磕的声音,这是在冲茶了。

接下来静了片刻,耳机里蓦地传来一声压抑地啜泣,那啜泣越来越急,像是湍急的溪流不断奔涌,终于在断崖处冲下山谷,抛出一段飞珠溅玉的瀑布。

是苏眉,而且,她在哭。

她哭得很恸,很大声,他从来没听人这么哭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上午见到她的时候,她也哭了,可是她流泪的时候很安静,仿佛只要她背过脸去,别人就不会听到任何抽泣声。

可是她现在的哭法,就像被丢在街上的小孩子,不管不顾的撕心裂肺。

而且,她这样哭,居然没有来人劝她。

他都手指抵在唇上,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竟隐隐有些不满。出了这样大的事,许家居然也没有人陪着她?

10、孤鸾三

苏眉在手袋里翻找钥匙,指尖抖抖索索捉了几次,才握到那一簇凉硬的金属条片。固着在墙头的残雪于夜色中闪动着幽蓝的碎光,从雪中攀援出的枯细藤蔓一动不动地贴在墙檐上,零落蜷曲的枯叶如同几块皴黑的伤疤。熟悉的厅堂忽然变得陌生而空荡,不过隔了一日,眼前的一桌一几却都像罩了一层霜膜。

灰蒙蒙的一团钝痛从胸腔里升腾上来,渐渐塞住了她的呼吸。她慌忙走到书案前,捧起茶壶到处一杯隔夜的浊茶,一口气灌下去,苦凉的液体冲到胃里,麻木了呼之欲出的痛楚。

她要做点什么,她必须做点什么。

书案上的一摞文稿她才誊了一半,边上搁着许兰荪近日在看的书,里头错落插着三五枚书签,半露出赭红藤黄的绳结。苏眉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依次划过薄厚不一的书籍,只一夜,一切都变了。她一样一样漫无目的地归置着书桌上的物件,身子是轻飘的,思绪也是轻飘的,仿佛弄丢了尸骸的游魂,只在胸腔里存着口气: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她像平日一样烧水冲茶,热腾腾的水气蒸在脸上,把她的懵然热得一醒:条盘里放着两只茶盏,她便也斟出了两杯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两杯。

暖香的茶汤在灯下漾漾融黄,她摩挲着温热渐烫的瓷杯,紧紧抿住的唇瓣失控地抽搐起来,泪水夺眶随着一声哀哭汹涌地倾下了下来。

她伏在桌案上,覆着绒毛的衣袖不多时便浸透了,她昨天接了匡夫人的电话,又跟着舅母去到医院,一径想得都是不能慌,不能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旁人越是把她当孩子,她越不能耽误事情,失了分寸,她不是小孩子了,她是……她想起小时候,有一年过生日,舅舅送了个会飘雪花的玻璃球给她,她从盒子里拆出来,宝贝一样捧在手里,要拿去给母亲看,谁知刚要出门,迎面就被她哥哥撞上,跌在地下摔得稀烂,里头的小房子小花园小鹿小狗小雪人……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什么都没有了。

电线里传出来的哭声一点儿也不美,歇斯底里,跟“梨花带雨”之类的妙词全不搭界,一时半刻也没有停歇的意思。虞绍珩摘了耳机,想要关掉机器,又觉得那哭声依依而出,他这个时候骤然掐断,倒像是弃之不顾的意思,叫人心有不忍,索性就搁在了那里。他拣了张名家琴曲的唱片放在唱机里,丝竹声缓缓泻出,却是一曲《良宵引》。

铮铮泠泠的琴音和着耳机里隐隐传出的哀哭,反而愈发衬出冬夜寂寂,他闭目听了一阵,忽地心思一撩,她一个人在家里哭,他在这边不声不响地听着,倒像是有那么一点陪着她的意思。

他心头一点若有若无的况味明昧难辨,那耳机里的哭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次日晨起,绍珩吃着早饭,不觉回想起昨天的事,苏眉在医院里熬了一夜,又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哭得昏天黑地,今天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别出了什么事也没人知道;可是昨晚的事实在不足为外人道,自己便也没有道理去探看。他心里略过了一过,立时想起一个人来。

唐恬家里早饭刚开,一家三口才坐下吃饭,便听见客厅里电话铃响,佣人接起来一问,却是找唐恬的,不等她过来通报,唐恬已听见了,推了碗筷,蹦蹦跳跳去接。

唐夫人看着女儿的背影,问道:“什么人啊?”

接电话的佣人回道:“是位先生,说姓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唐夫人喝着黏米粥,低声抱怨了一句:“是男同学吗?这么早把电话打到家里。”说着,朝丈夫看了一眼,却见唐雅山一心只看着报纸,全然不曾留意。

唐恬接起电话“喂”了一声,径直问道:“哪位?”

“唐小姐早,我是虞绍珩。”

唐恬一怔,“你怎么知道我家的电话?”那边虞绍珩没有答话,唐恬自己已回过味儿来,轻轻“哼”了一声,低语道:“虞少爷当然神通广大,你有什么事?”口里问着,心里却猜他来找自己,多半是跟叶喆有关,脸颊微微发烫,却听虞绍珩不温不火地说道:

“是苏眉家里出事了。许先生……前晚过世了。”

“什么?”饶是唐恬以手掩唇,还是惊叫出声:“那……”她一时想不出该问什么,震惊之余,只问:“那苏眉呢?她怎么样?”

“我昨天在医院看到她,似乎精神不太好,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唐恬攥着听筒道:“要的!我不跟你说了,她是在东郊家里吗?我现在就去。”

“稍等。”虞绍珩隔着电话叫住了她:“正好家父家母让我去许家探望一下,你顺便搭我的车吧,方便一点。”不等唐恬思量,便紧跟着道:“我大概十分钟到你家门口。”

10、孤鸾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唐夫人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饭,忽然听见女儿在外头惊呼道:“什么?”

唐夫人听着,皱着眉摇了摇头,“女孩儿家,整天一惊一乍的……”

正想着待会儿唐恬过来要好好说道两句,就听见女儿撂下电话就跑上了楼,把楼梯踩得“咚咚”直响,一会儿工夫,又“咚咚咚”地跑了下来,却是套了大衣要出门的样子。

唐夫人连忙起身叫住女儿:“一大早的,你这是要出去?饭也不吃了?”

唐恬看着母亲,脸色有些发白:“妈妈,苏眉……许先生过世了,我去看看苏眉。”

唐夫人闻言先是一惊:“这……这是怎么说?”既而打量着女儿道:

“你一个小姑娘,也帮不上什么忙,先不要去给人家添乱了。”

苏眉和唐恬读中学的时候就要好,唐夫人也喜欢苏眉文静乖巧,可是她嫁给许兰荪便是一桩被不少人当谈资磕牙的“艳闻”,唐夫人就有几分不愿意让唐恬同她来往。今天又平地一声雷,出了这样的噩耗,虽然讲不出什么道理,但唐夫人总觉得唐恬一个未嫁少女掺和在这样的事情里,叫人心里不舒服。

唐恬却理会不到母亲的心思,“我怎么会添乱呢?”她说着,匆匆喝掉半杯牛奶。唐雅山听说许兰荪过世,嗟叹了几句,便嘱咐女儿见了许家的长辈要有礼貌,代自己致哀。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唐夫人见状,也不好再出言拦她,只提醒道:“你拿点零钱坐车。”

“不用了,我搭别人的车去。”唐恬抓了两片面包就要出门。

唐夫人疑道:“你搭谁的车?”

唐恬咬着面包,含含糊糊地说道:“……同学。”说着,拎了手袋转身就走。

唐夫人来不及再问女儿,赶忙吩咐佣人:“小姐的帽子忘了,快给她拿过去。”

一会儿佣人回来,唐夫人便问:“恬恬走了?”

“是,有辆车来接小姐。”

“开车的是什么人,你看到没有?”

那佣人摇摇头:“那人没下来,小姐上车就走了,好像……是个军人。”

“军人?”唐夫人烦躁地坐回椅子,瞥着专心翻报纸的丈夫,埋怨道:“这丫头放了假也不着家,不知道在外头都认识的什么人。”

唐雅山闻言抬起头,笑呵呵地说:“等她回来你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唐夫人长叹了一声,感慨道:“苏眉那丫头也怪可怜的,轰轰烈烈闹了一场,这才几个月?这么小,倒成了……”中年妇人最易发同情心,唐夫人说着,眼圈儿已红了。

唐雅山也叹了口气,放下报纸,想了一想,道:“我看你不用太替她难过,这也不一定是坏事。”

唐夫人惊疑地望着丈夫,“这还不是坏事?”

却见唐雅山摇了摇头,一边吃饭一边说:“坏事是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她一条儿都不占。你想想,许兰荪大她两轮还多,早晚都走在她前头,过个十几二十年她再守寡,那才是坏事。现在她不过跟恬恬一边儿大,再嫁也不是难事。

要不,你且给她留心着?”

“你拿恬恬乱比什么?”唐夫人不满地看了丈夫一眼:“人家丈夫尸骨未寒,你就在这儿说这个,你这人也太冷血了。”

唐雅山却不以为然:“我实话实说罢了。”他搁下碗筷,亦携了公文包出门,唐夫人跟着送到门口,“晚上你回来吃饭吗?”

唐雅山道:“年底事情太多……”

不等他说完,唐夫人便淡淡一笑:“小的不着家,大的也不着家。”

唐恬一上车,就一句紧跟着一句问许兰荪和苏眉的事,抱着手袋坐在后座上,咬着嘴唇掉泪。虞绍珩从后视镜里看见,抽了两张纸巾递了过去,“你自己哭得跟个花猫似的,待会儿怎么劝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唐恬擦了擦眼泪,抽抽噎噎地说:“……苏伯伯要是不肯让她回家,她怎么办呢?”

虞绍珩道:“许先生多少有些积蓄,我想,许夫人的生活一时半会儿应该还不至于有问题。”

唐恬揉着鼻子道:“我不是说钱的事。”

两个人一时无话,虞绍珩看着唐恬泪光莹然的样子,不由想到叶喆。今天要是不赶着过来,他该叫上叶喆的,趁着这小丫头替人垂泪的工夫,温言软语哄上一阵,说不定叶喆这件心事就成了。

唐恬默默想着心事,抬眼看见虞绍珩的背影,也想到了叶喆。

自从上次她在学校门口跑掉,叶喆就再也没来“骚扰”过她。她今天临出门的时候,还怯了怯,待见到只有虞绍珩一个人,才放了心。此时却蓦地想起那天晚上,叶喆痴痴看着她,叫她的名字……惊得她拔腿就逃。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没有人像叶喆这样不要脸地纠缠她,她以前还有些羡慕过苏眉,虽然她同许兰荪的事惹人非议,但爱情——在这世间何其珍贵稀有——自然是要这样义无反顾呵!可是,可是上天为什么不肯放过一对相爱的人呢?拥有过再被夺走,比从未得到更痛苦吧!

两个人各怀心思到了东郊,虞绍珩敲着门,唐恬已经扬声叫了起来:“苏眉,苏眉,是我!”

院门一开,虞绍珩还没来得及说话,唐恬就扑进去抱住了苏眉的手臂,“出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我说……”

虞绍珩打量苏眉的时候,心里却略有些吃惊。

昨晚他听着她撕心裂肺地哭了许久,只道她哀戚失控,今日多半也是失魂落魄憔悴不堪,甚或卧床不起也说不定。不料,此时苏眉出来开门,一件深榄色的夹棉旗袍不见一丝褶皱,头发亦盘得很规矩,只是刘海长了,斜掠在耳后,身子被唐恬一揽,滑落下来一缕碎发。除了眼睛微红发肿,面色苍白了一点,轻声细语地答着唐恬的话,和昨晚他“偷听”到的,却是判若两人,一眼看过去,倒比唐恬还镇定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苏眉在房中只听到唐恬叫门,不想和她一起来的还有虞绍珩。虞绍珩见苏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忙道:“师母,家父家母让我来看看,先生的后事……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

苏眉轻轻点了点头:“有劳令尊令堂挂心,兰荪的事……许家有自己的规矩,大概……”她眸光一黯,低声道:“我也插不上什么手。”

三人说着话进到客厅,唐恬揽着苏眉说话,虞绍珩却将手里拎着的一个保温桶放在了靠窗的条案上:“师母还没吃饭吧?”

苏眉嗫喏了一下,道:“我没什么胃口就没有做。”言罢,便见虞绍珩打开那保温桶,从里头拿出一盒犹冒着热气的汤羹,并两碟点心,“早上我过来,家母说您这里忙乱起来怕是没工夫开火,叫我顺便带碗参汤过来;口味恐怕不好,不过为着补气安神,您多少用一点。”

苏眉微微一愣,觉得他这举动似乎有些异样,转念一想,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会有这样琐碎的心思,“补气安神”云云应该也是他母亲的交待,只是她嫁许兰荪未久,纵然许兰荪和虞家相熟,她却和绍珩的母亲没有来往,或许这位虞夫人生性待人热心?苏眉思量着不便拂了别人的好意,便捧过那碗参汤,道:“多谢令堂了,等过了这些日子,我再登门致谢。”

虞绍珩忙道:“师母客气。”让开了几步,方便她吃饭。

11、琴调一

许兰荪的丧礼定了日子,许家便着子侄往亲友故交处报丧。因绍珩的父亲恰有公务去了燕平,到许兰荪丧礼这日,绍珩便陪着母亲往许府致祭。

车子开到许家老宅的巷口,便见巷子里已靠墙摆了一溜白菊碧叶、黄花蓝绶的花圈。绍珩和母亲一落车,许家迎客的掌事便连忙躬身让着他们进去,奠仪、花圈自有同来的一班侍从打理。

虞绍珩挽着母亲进到灵堂,见许兰荪的遗像镶了黑框挂在素白帷帐之间,周围还装饰了松枝白菊,妥贴素雅;许家书香世代,讲究的是礼仪庄重,堂上便是女眷,也只是戚然饮泪,并不见失态嚎啕的。许兰荪的师友弟子,多有在诗文上有造诣的,因此,四周的挽联挽幛颇有不少极见精神的笔墨;哀乐荡荡低徊,更显肃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虞夫人穿着件深黑的茧形大衣,衣领上嵌了枚冷银光亮的胸针,饰了缎带花结的黑色小礼帽缀了半圈网纱,眉目和大半面孔都遮去了,只露出珠光淡彩的双唇和精致娟好的下颌轮廓。母子二人行礼如仪,待许家众人答了礼,虞夫人见许家老夫人不在堂前,便去同苏眉絮话。

苏眉身量不高,套着一条通体净黑滚着白边的长旗袍,压在一众黑衣绰绰的亲眷里,只剩下一张雪白的面孔醒目;她身上既无装饰,更无粉黛,然不及修剪的刘海都别在耳后,眉心的一粒嫣红便一览无余地显露出来,在凄清容色之间反而生出一点不合时宜的艳意,像是一净无瑕的百合花儿,颤悠悠探出的花蕊却朱红耀目。

虞夫人上前拉住她的手,道了一声“夫人节哀”,又劝慰了两句“家里有什么为难的事,尽管知会”之类的客套话,便同许松龄一班人告辞。虞绍珩跟着母亲出来,却道:

“妈妈,一会儿我想到许先生的墓地上去看看。”

虞夫人在车门边上停了停,颔首道:“师生一场,应该的。”说着便上了车,饶是这惊鸿一瞬,不远处亦有几声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响,去抢拍她面纱下的玲珑轮廓。

虞绍珩目送母亲的车子开出巷口,才折回许家,方进到轿厅,却见前日在医院见到的许广荫引着两个官员模样的人来同他寒暄,甫一开口,自然又是从他父亲说起。虞绍珩心下不耐,面上却仍是沉静从容的娴雅态度,正想着怎么打发了这班人,转眼瞥见一个套着藏蓝色长大衣的女孩子从他们身边经过,连忙叫了一声:“唐小姐。”

唐恬刚才在灵堂上就看见了他,只是从前见面,他在许兰荪跟前执弟子礼,不过觉得他比叶喆深沉稳重些,仍是一般的年轻随和,谈笑来往和学校里高年级的学长也没什么两样;然而今日见他陪着母亲到许家致哀,却是风度堂皇,又跟着两个戎装侍从,她在边上看着,明明相去不远,但他和他母亲却都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光霭,遥如星辰。她听着身畔的人窃窃议论,不自觉地将他划去了另一个世界,此时经过原没有跟他打招呼的意思,但是他突然当着人叫她,唐恬也只得停下,可是一时竟不知怎么称呼他,结结巴巴应了一句:“虞……先生。”

正想继续往外走,不料虞绍珩却两句话撇了身边的人,朝她走过来,“你这是要去哪儿?”

唐恬压低了声音道:“我出去买点吃的。”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她话音里带着委屈,虞绍珩却觉得好笑,掩唇轻咳了一声,“你饿了?许家没有茶点吗?”

唐恬冷笑着往外走,“我怕吃了闹肚子。”

虞绍珩见她这个神气,便知事情另有缘故,也跟着她出门,“怎么了?”

唐恬是热心兼好奇,一则心疼苏眉,二则没经过丧礼,今日一早天还不亮就陪着苏眉到了许家老宅,灵堂四壁垂地的挽联,青烟袅袅的香蜡,金光冷冽的纸扎……她一样一样看在眼里,又哀戚又新鲜。苏眉是个没话的,行止进退都听许家的执事吩咐,下人们修整灵堂,她们便在灵前焚化锡箔金纸。过了一阵子,灵堂里的人忽然悄没声走了大半,只剩下两个守门的仆役。

默默祝祷的苏眉浑然不觉,唐恬却觉得奇怪,起身去问,却原来是到了许家开早饭的时辰,一班人都吃饭去了。唐恬听了便有些不忿,抱怨了一句“怎么没人叫我们呢?”恰巧被许兰荪的一个堂嫂路过听见,凉凉丢出一句:“换了别人,一头碰死的心都有了,这倒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要吃的。”

唐恬在家里独生女,从不受人欺负,听她语带讥诮,回头打量了一眼,见是个年过近五旬的中年夫人,便道:“不知道这位阿姨怎么称呼?听您这么说,就知道您是个情深意重的人。这会儿您还能站着跟我说话,想必你家先生还健在,等什么时候他不在了,我是一定要去瞧瞧您老人家怎么一头碰死的。”

她是小孩子心性,口里说死说活没个忌讳,可那妇人听在耳中,却不啻是诅咒了,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然而今日这样的场合,却是不能哭骂的,唐恬也不等她还口,白了她一眼,转身便进了灵堂。

到天光渐亮,许家的亲眷各寻了位子坐下,吊祭的客人未到,灵堂里的雪簇的花团越是繁密越叫人觉得肃杀,有年轻禁不住冷寂的便小声聊几句天,询问彼此的家长里短,有人三言两语哭穷,渐渐的,拐到了许兰荪身上。

许家虽不是高门望族,但几代都是读书种子,在许兰荪祖父那一辈尚有出仕为官的,只是他父亲这一辈恰逢末世,家业日渐败落,日子过得愈发寻常起来,乡间田亩变卖殆尽,便是城中这处老宅也将一片临街的房子放租出去给人开店。

许兰荪天资极高,又有志气,最得他祖父喜爱;后来出洋留学、回国执教,果然是一众兄弟姊妹里最有成就的。他做教授时薪酬不菲,著书撰文亦颇有一些稿费,平日时常接济亲友。这会儿有人提起话头,初时还是念叨许兰荪的好处,可话从几个人嘴里转过,苏眉越听越觉得变了味道,竟像是在盘算许兰荪身后的遗产,又有人惋惜许兰荪身后没有子女……字面上都是好话,一句递着一句凑到一处,却像是冬日里呼啸着逼进狭巷的冷风,刀刃一样割在人脸上,却来去无影。不知是起得早没有吃饭,还是心里气苦,苏眉只觉得一阵头昏,攥紧了衣摆指甲几乎嵌进手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不是小孩子了,也没有了丈夫,她不能指望别人给她撑腰替她说话,一桩一件事情都要她自己想好,做好……她心里一寸一寸想着,想得心口发疼,人却镇定下来,回过头凝着眸子清泠泠看了一眼,仿佛把窃窃私语的人都看进了眼里,“我家里一共两张存折,兰荪的钱都在上头,明天我就拿给母亲,尽他的孝心,上面的钱——我一分也不会拿。”

她这样一说,其他的人都没了声音,只许松龄的夫人淡淡道:“弟妹,你不要说气话,该有你的一份,许家不会欺侮你。当年母亲抚养松龄他们兄弟俩成人,那么些年也是靠了族里接济帮衬。”一番话圆融体贴里透着“公道”,言外之意却是:许兰荪的事,你拿不了主意。

苏眉不搭腔,只安静望着灵前的袅袅香烟,他们尽会算许兰荪的进项,却不知道他有一处极大的花销——许兰荪的积蓄十之七八都用在了买书上,日常家用靠的皆是他的稿费,家里的现钱全都加起来怕还没有没他们想的零头多。一个人拿着,或许能过上一两年的日子,这么些人等着分,不过是三月初雨,湿湿地皮罢了。她一分也不会拿,且由着他们做梦去。

11、琴调二

唐恬年纪小,人又单纯,家里亲戚有限,没经过这种大家子的明争暗斗,虽然不大理会得出众人言语间的机锋,却也听出来他们是惦记什么,想起早上那一出,更是气闷。本来还一腔热心打算帮忙,见了这个情形,干脆甩手到偏厅烤火去了,听见有人议论“虞夫人到了”,才出来看“热闹”。望见苏眉苍白的面孔,兼之自己肚子里咕噜了一声,便想出来填填自己的肚子,顺便带点回来待会儿给苏眉。

她心里存不住话,憋闷了半晌无处发泄,被虞绍珩一问,立刻就一五一十说了,末了还问:“……你家里给了许先生多少束脩?他们连这个也算到了。”

唐恬的忿然之语,在虞绍珩听来却是寻常,大家子里是非多,他从小耳濡目染听得见得多了,也就是他祖父子息单薄,父亲没有侍妾外宅,虞家还算清静;但凡人口多些的,必要在钱财产业上起争执,子孙越是不成器,争抢得越是厉害,许家这才哪儿到哪儿。

只是苏眉撂出这样的话,恐怕是太年轻欠思量,一时气不过。若是她父母接她回家也就算了,若是不成,她一个女孩子怎么过活呢?

虞绍珩一边思量一边跟着唐恬走出了许家的巷子,放眼望了望,却没什么食肆,他看着唐恬犹自斜撇的嘴角,忽然心有所动:

“我们也别走远了,你想吃什么,我叫人买了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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