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海风,以及水手们或是低声细语,或是惊讶的高呼声,组成了嘈杂的背景音,反而让不远处海面上的画面,好像变成了一出荒唐而奇特,谁也猜不到下一刻该走向何处的默剧:本来以为被豢养的大鱼,似乎对人类的离去困惑且不满,也没有再继续追猎原本的猎物,好像小孩儿在追着大人要个说法——或者,以彼此的体型差距来说,是大人追着小孩儿要个说法一样,四只一起掉头追上了这转向的三四艘木筏。
并且,也说不出是否故意,因为这庞大体型在同一时间一致的行动,引发了一股很大的水流颠簸——这对大木号来说,也就是一次船身的起伏罢了,但对木筏小舟来说就不同了,落在浪边的那艘木筏,顿时被浪头高高推起,上头的土著很多都没能保持住平衡,在隐约细小的惊呼声中,落入了海中!
同一时间,有太多事情正在发生,哪怕是没有望远镜的船员,见到远处海面那黑白相间的身影,骤然整齐而现,又蓦然消失,也很少有不被吸引了心神的——虽然在广阔的海洋中来看,这依然是只占了视野很小一部分的色块,但对船员来说,已经足够他们意识到这种鱼有多么庞大了。
光顾着看鱼了,谁也没注意到鱼带来的浪,木筏反复后没有多久,大木号也颠簸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如此了,甚至很难说这和鱼群造成的浪涌有关。反而是这些来势汹汹的土著,被这个意外打断,都纷纷停止了划水,而是转头去救助落水的同伴。
还有些脾气暴躁的,则是举着手里的鱼叉,面露厉色,对着水面詈骂了起来。但这鱼叉似乎也没有扔在水里的勇气,他们便把火气转到了大木号这里,转身举起鱼叉,对大木号炫耀着自己的武器——理所应当,他们对大木号那黑洞洞的砲口是没有丝毫反应的,因为压根就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简直就是一出闹剧……”黄秀妹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了半晌,也是无奈地笑了,“这个插曲,倒是为我们解决了一个难题了——否则,按这些土著这凶蛮的性子,没准还真要来攻打我们一番呢。要说把他们全都杀了,自然不妥,可要驱走他们也很麻烦,而且,这就算是给双方的关系开了个很不好的头了。”
倒的确是如此,被这些大鱼如此一搞,大木号上的众人,等于是目瞪口呆地看了一出奇观剧而已,这些土著勉强救回大多海里的同伴,已是阵脚大乱,再加上风向和洋流,都是往北去的,他们的木筏要接近大木号本就要用力划船,稍微不顾就立刻又远离了少许,只好顺流而去,在嚎叫和示威中逐渐离开了众人的视野。
那四头大鱼,也似乎失去了和他们纠缠的兴趣,而是往西北方向游去,只见那黑白相间的鱼身,在金波中时隐时现,过了一会,突然‘哗’地一声,水花四溅,一头鱼庞大的身躯,从海中跃出,带起的水花在朝阳中都犹如闪着金光,只见其肥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半边天空,很快又重重地摔向水面,激起重重水花,似乎是在和远处的大木号道别。
虽然江豚出水,乃至海豚鱼跃前行,又或者是那乌鱼大潮时,鱼群离水飞跃的景象很是常见,但这样的大鱼离水跃出,仍是令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呆呆地望着那大鱼消失的方向,就连操帆手也一时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还是黄秀妹回过神来,很快厉声招呼,大家这才回过神来,勉强把手里的活干完了,等到船只转向,重新按照方向往回开去,不当班的船员,这才激动地聚在一起,议论起了刚才的奇景,“那是什么鱼!在鲸鲵中也算是大的了吧!”
“至少我们华夏水手里所见到的,应该是它最大了,听那些远洋的欧罗巴老油子吹嘘起来,说什么见到过的大鱼,和岛船一般大小,也是有的,但问他们是在哪里见到的,能不能对上我们的教科书里记载的种类,他们就又含糊其辞起来了。”
“妈呀!刚才我的那个心!我说,这大木号我们是上对了,能见到这个,老子一辈子都值了!”
买地的百姓,性子都很活泼,虽然船上规矩严格,但氛围不算压抑,毕竟待遇好,吃住也都尽力在照应,而且规矩虽然严格,却也公平,不是触犯原则,就并不算太残酷。只要船长没有制止,他们是很能谈天的,夏湖多忙活了小半天,从瞭望台上一下来,赶着去上了个厕所,手里拿着热饼子往船舱里一坐,也是嚷嚷了起来,“这就是虎鲸了吧!我好像在教科书上看过,天!那是真大!真聪明!和人似的!不是眼见真不敢置信!”
“可不是!它们是怎么和那些土著联盟的?还是只是巧合?又不像,真的好像是把猎物往那些土著的方向赶呢!”
“还会围猎!啧啧,这要鱼都如此聪明了,人怎么办?我看那些土著还不如鱼有脑子!”
“哈哈哈哈!”
这话也引发了一阵哄笑,但大家的情绪也都是真诚的:土著就是土著,夜郎自大,其心态连水手都很难理解的。乘木筏也敢和大木号叫板,甚至在看清了大木号里装载的是人之后,都没有畏惧,这反而让人无从下手了,甚至觉得打杀了都很残忍——说实话这不过是一砲的事,但正因为彼方如此无知孱弱,反而觉得这样有点大人欺负小孩的意思了。
“要我说,这都是有前因的,他们要是胆子不大,乘那木筏还敢靠近鲸鲵啊?没见鲸鱼一个浪,木筏就翻了么?就是因为胆子奇大,才有今日的联盟不是?要不然,难道不怕做了鱼食吗?”
“今日不就有几个被吃了么?”
“这个好像没有,没见到那边冒血水什么的,那几头鱼似乎没有吃人就走了。”
夏湖站得高,看得清楚,闻言也是有些不肯定地说,众人一听,这还得了?又是大哗,直呼不可思议:“这肉到嘴了都不吃!这还是鱼么?”
“就是,有些鱼哪怕自己被砍成两段了,那尾巴漂到嘴巴跟前,还要咬住不放呢!这东西不能算鱼了,我看可真能叫做瑞兽!”
“这辈子能见一次,也是值了!下回让我再来这里看这人鱼捕猎,哪怕还要坐五七日的船我也来的!”
尽管在话本上,不知道见识了多少光怪陆离的想象,但终究没有自己眼见来得震撼,也是有险些进入礁石区,所幸及时发现掉头的庆幸在,大家的情绪都很亢奋,又高兴于庄长寿刚好在船上,可以把这经历写下来,让大家都知道大木号有此奇遇。
好几个人来寻庄长寿,叮嘱他一定要好好写写这游记,为虎鲸扬名。不过,见他和祖天寿、郑大木待在一起,正对着地图指指点点,便也没有上前打扰,而是知趣地退开了。
庄长寿这里,也能猜到他们的来意,他其实内心也激动得要命,认为这一次的见闻,是不逊色于自己和那三公主所产生之误会的大奇遇,尤其最好的是郑大木带了仙手机,把一切全拍下来了,有了佐证。
不过,此时郑大木和祖天寿在商讨袋鼠地的开拓大计,这又要比一时的奇遇更加重要了,便只得暂且按捺下心思,看着祖天寿一脸凝重,在地图上按郑大木的指示,做了一个标记,沉声道,“有了这些土著在,恐怕城主你预料中的那座露天煤矿,开发起来,难度要更高得多了啊!”
“祖将军言之有理。”
郑大木也没有反驳,眉宇间亦现深思之色,皱眉道,“这些土著的情况,的确是我事前没有想到的,现在看来,的确是相当之棘手啊……”
第1176章 海路南行
“横竖咱们在这大木号上, 也是同吃同住了这许久,自古以来,百年修得同船渡, 咱们这也是同船了不止三四回,算来也是三四百年的情分了, 小郑,咱老哥哥也就不把你当外人,有些话就便直说了——
这袋鼠地, 来之前没想到是这么回事, 来了以后,先是一惊, 后来又觉得其实比第一眼想得要好得多, 确实是个可以安身立命, 筹谋百年基业的地方。俺老祖也是个粗人, 想什么说什么, 要说反悔的心思, 开始时是有点……
但, 一个是要脸面,话都放出去了, 不愿在六姐那里丢脸, 另一个就是, 毕竟原本也是说话有些份量的,要说在买地做个小生意,种个田, 向着那些市井小吏赔笑——又觉得袋鼠地这里也不算是苦了。
因此, 这袋鼠地, 我老祖大概是非来不可了, 也是都想好了,从六姐那里得的所谓‘创业贷款’,除了用来建城的那笔款子之外,余下的一点,承蒙你们郑家看得起,我也是很愿意一起合股投到这个煤矿里来的。用这个本钱,分到煤矿的利润,才能在袋鼠地这里长长久久地经营下去,这里头的道理,我也是懂的。”
要说毕竟祖天寿也是辽东的一号人物,虽然自谦是粗人,但这话说得其实还是很有分寸的,先把自己的态度摆出来了——承郑家的情面,在袋鼠地这里,愿意在郑家下头做人。
也说明了他知道郑家的好意:本来么,郑家做海贸的,手里的活钱,源源不断,虽然不说是富可敌国,但要开发煤矿,绝对也不会少了祖家能拿出来的那笔数字,想和祖家合股,无非是为了拉近双方的关系,也帮助祖天寿在袋鼠地站稳脚跟。不然,庄长寿也颇有家资,可你看他这会儿除了旁听,有参股到煤矿里的资格么?
祖天寿既然领情,而且也表明了自己铁了心要在袋鼠地这里安家,双方的关系也就进一步拉近,说起话来更加随意。祖天寿也就能更自在地点评起这几日出海的感想,以及对‘危险峡’的顾虑了。
“我虽不是海狼,但对地图学是一直感兴趣的,从地图来看,这危险峡本来通道就很狭小,按比例推算,最窄处不过是七八十公里,这个距离,不算是很长的,这里的风浪也不是很大,按我的想法,就今日的这些独木舟和木筏,完全有可能通过危险峡,到达对面的袋鼠地来。”
这个说法是很公允的,郑大木不但点头认可,还主动补充道,“独木舟能走的路途,其实比很多人想得要更远,遇到顺风,一口气走数千里,上头的人也不会渴死饿死,这都是有的。在满者伯夷一带的南洋土著,迄今还有以独木舟‘跳岛’开拓的传统,数十公里的确不在话下。”
“这就是了,”祖天寿微微皱眉道,“原本他们没有在袋鼠地这里定居,只怕是因为这里比较荒芜的缘故,等到煤矿开发起来,我们的船来来去去,他们见到之后,难免不会发生好奇,乘船到对岸来一探究竟。
这些人今日的表现,我们也都看到了,性子是真的凶顽,不由分说就先喊打喊杀,不是那等性格温顺,已有相当发展程度的熟番——比较起来,建州贼人简直就是温文尔雅了,便连通古斯的哥萨克人,也是可以交流的。这些人就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压根没有什么可谈的,看到了生人,就想来抢,这样可不是什么好邻居。”
祖天寿是有屯田经验的,虽然换到袋鼠地这里,地域是陌生了,但也能分出好歹来,不敢轻视了土著的威胁。“若是人少,那也罢了,一次来个二三百人,料我们煤矿的工人,将其打退不难,但就怕他们族群人数能上千,那就糟了。
双方彼此结仇之后,那就是世代的事情,这种生番,自来都是男女老少,人人皆兵的,打退打死了一批,余者又来,这样的话,矿也别挖了,大家就等着打仗吧!为什么辽东要等建贼北迁之后,才敢重新开始大量屯田,之前宁可把好地荒在这里,就是因此了,只要有打仗的威胁,大家就不可能好好干活,这道理我看到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
“此外,还有就是这危险峡的通行,”祖天寿也是吁了口气,“——名副其实啊,太危险了!一阵风吹来,差点就进礁石区了,越过海峡,到对岸,那海名字听着还不吉利——”
他的手指在地图另一侧点了一下,“珊瑚海,那就是多珊瑚呗,多珊瑚礁,这可怎么走海啊?一次两次还好,咱们这大木号是软帆船,灵活,水手也都是能干的。可那要是煤矿产煤了,那得多少船来运那?这海峡里一有沉船,就更难走了——沉船也是礁啊!这要运个十次,沉一艘船,利润上来说,也受不了哇。”
的确,当然郑家有钱,但也不能这么花,探险可以不计成本,但做生意,是做生意的态度。郑大木的手也是在地图上若有所思地划拉了起来,“关键这一带还真多群岛……”
“对,就是这个意思,你说要从煤矿东面的海域往北走,是深海,那也行,风向合适咱们就绕个圈,甚至可以直接从煤矿去吕宋、鸡笼道,我看了,风向合适,也就小半个月的功夫。”
不过是从辽东来到袋鼠地这么一两个月,祖天寿不声不响,居然也给他学会了不少新知识,不说是个行家,但起码不是一无所知,完全只能凭借空想,随时随地露出一副痴呆相的大羊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