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新朋友学的课程,和定他们不太一样,他们要学的第一件事是种田——最合适于大平原的作物就是水稻,但据他们自己说,他们大多数人一辈子没种过水稻。所以必须要急就章的现学,大家谁也没有觉得畏惧——学不会怎么办呢?没有学不会的,必须学会,而且也一定会学会,定从这些人身上都观察到了很强大的信心,他们认定了自己一定能做到。他对此感到很羡慕,信心好像是他一向缺乏的东西。
他们的去处,也不全都是大平原方向,据说从没有种水稻经验的人,一些脑子比较不灵活人,都被分到占城底下的农场里去了,一个农场接收一些——定有几次听到祭司们在低声交谈,说着这些农场里的融合问题:看来,不光是土人和新客人,就是早几年来到占城的老客人,和新客人之间,也要注意融合的办法,也需要祭司们操心那。
但,祭司们身上,也有一种定能从新朋友身上观察到的——他觉得可以用蛮劲儿来形容的性格,操心的事情虽然多,但该做的一定要做,不管用什么办法,老农场必须接纳新人,而大平原的村落也必须和新客人和平相处,一起用正确的方法种所有能种的田!
没有游耕了,没有刀耕火种了,没有抛荒了,没有妨碍种田的战争了,无数的新人从船上涌下,被一两个急就章培训的向导带领着,涌向所有可开发的田地。北方的安南三主,停下刀兵,各派使者在将军面前唇枪舌剑,争辩着自己的‘正统’,以及对上国的忠心。在互揭老底的同时,坐视安南州县被一个个攻陷,一个个田庄成为过眼云烟,土地被重新划分,从昆明到顺城,在疆域上业已连成一片……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这股子蛮力:不管怎么样,没有任何借口,必须在天候还好的时候抓紧种田。
明年的天气会怎么样,谁也不能预测,或许今年的耕地,到明年就会被泛滥的江水淹没,但不要紧,只要今年有收成就行,明年可以换个地方再种。在灾害发生之前,能有三熟就三熟,两熟就两熟!只要气候许可,不考虑长期地力,先种!这种对粮食极其迫切和疯狂的诉求,居然能从上到下贯彻到所有人的行动里,这是让定特别特别不能理解的事情——好吧,比起新客人们对种田的疯狂,或许他更不能理解的是那些大官的软弱,现在定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男孩了,他已经充分地了解到了‘城池’的伟大,以及其代表的伟力,在他的想象中,虽然其余城池无法和伟大的占城相比,但胜在数量多——这些大官为什么不敢反抗,而是看着自己的田庄被推平分掉,看着自己的军队被分配去种田呢?
“之前早就告诉过你了啊。”
一如既往,这一次的答案还是那样的直接,而且的确也在一开始就告诉过定了。“因为他们都去了定都大典,见识到了那次阅看——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就是这个道理吗?本来,对这样的藩国,也就是传檄而定,出动军队其实都显得有点多余。”
……是这样吗?定都大典……居然能起到这么大的作用吗?定也不由得对大典感到深深的好奇了,并且极度期待着或许能观看记录定都大典的仙画,但可惜的是,由于师资力量的紧缺,大祭坛拥有的所有放映设备,都只能播放种田的仙画课程,定还从来没有看过其余题材的仙画,就被临时派去安南北部的新农庄当教师了——
本来,他是很可以有当祭司的潜质的,但现在各处的人手都非常紧张,所以他只能暂停学习,赶紧到新村落去,帮助双方交流,同时——此时此刻他当然已经完全明白自己被需要做什么了——润滑双方的关系,避免出现一切冲突。
因为——冲突会妨碍种地。而虽然定还是没有完全弄懂,到底这么多粮食都运去了哪里,到底有多少人需要吃这么多的粮食,但这不重要,现在定已经完全把这一点牢牢地刻在了自己的脑子里,同样刻进去的,还有生活在遥远的北国的六姐,那朦胧的,不可被感知却又绝对极为庞大的威能,以及对她应有的深深敬畏。因为冲突会妨碍种地,而任何妨碍种地的因素都是不受欢迎的,没得商量,这就是上国特有的一种蛮劲儿。
由于他不知道自己来到占城时的具体日期,定只能用旱季雨季来计算时间,他大概在占城待了三个季节,这一次往回走时,定自诩自己已经是脱胎换骨、见多识广,不会为任何事情感到惊讶了——可这一次他也没
有自如很久,当他再一次进入大平原,站在小坡上眺望着远处那连天的阡陌,好像在过去一段时间内突然被变出来的,郁郁葱葱的良田,以及远方那从一片蛮荒的丛林绿意,变为黄绿乡间,层叠满了梯田的山坡时,定还是又一次发自肺腑地惊呼了出来。
“好多人啊!”
他注视着田间几乎可以说是络绎不绝的人头,一再地回想着来时所见的景象,那时候其实他觉得人已经不算少了——和家乡比起来,当然如此,但没想到,现在人还可以更多!
竹林里的吊脚楼,一间连着一间,独轮车推着粪桶,在阡陌上慢慢地走着,隔得太远,已经分不清土著和客人的区别了,定只是张大着嘴,敬畏地,不可思议地望着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在心中迟缓的,小声地自言自语着:
“这……就是上国的牛劲儿吗?”
说实话,他已算是南洋各族里比较勤奋的安南人中,又比较勤奋的一个了,可即便是这样的定,对于这股子牛劲儿也有点无法理解,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急呢?直到此刻,面对着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心底毕竟是浮上了一股钦佩和向往,“或许……有时候想办大事的话,有些这样的牛劲儿也不错……或者说,如果想办大事的话,少了这样的牛劲儿就不行……”
第1107章 实质村长 这样的一片大平原,一年能产出多少米呢?
在从前,这么大的数字,当然是不可计量的,要知道,对定所在的村子来说,就连称重都是件很麻烦的事情,秤是宝贵的财产,而且秤砣一旦损失了,是不容易获得的。人们在日常中,往往都是用‘一筐’、‘一缸’来粗略地计算数量,也是这么来交租子的,对于管家手里掌握的,那个深不可测的,用来称量佃租的‘斗’,很多人是恨得浑身发抖,在管家被赶跑后,大家第一时间就把它给拆毁了。
但是,定现在已经知道,实际上这就是个数学问题,不管多大的数字,都可以被计算精确,只是过程或许比较复杂,必须支出一定的成本:统计每一亩地的产量,这是需要人力的,只要舍得支出人力,没有算不出来的数字。定想,或许有一天,人手有了空闲,不像现在这样处处都很紧缺的话,或许还真的会这么去精准地计算出整个大平原的年产量呢。
至于现在嘛,也不是不能算,就是要复杂一些了,因为要扣掉农户留下来自己吃的、储蓄着的稻谷,以及私下卖掉的那些。大部分稻谷都还是卖给了衙门,这也是平原这里人烟稠密的原因,除了农户之外,还有大量运粮的队伍,从田地往河边走去:河里到处都是浅底的木船,有些甚至是木筏,上头有架高的平台,专门用来堆放米袋。
这也是大平原上最主要的交通方式:通过四通八达的河网,把木筏送到下游的占城港,在占城港转运去北方。这些木筏在河上到处都是,底都很浅,因为这些年来,水系比从前萎缩,谁也说不清,河水会变得多浅。平底的木筏虽然禁不起风浪,但在这样的浅水里却很适合划动。上头的船夫,在定看来也有很多都是外来的客人,因为他们经常能看到迷路的木筏,在这蜘蛛网一样的支流中茫然地打转,不知道这条支流是否能通向占城港。他们在河边走的时候,这些人还会大声地用官话问路,有时候还把木筏划到岸边,请他们画一张地图。
“如果明年气候还不错,没有什么岔子的话,产量可能还会更高。”
他们又高兴又有点发愁地说,“毕竟刚开垦的田地,总是需要两三年才会彻底熟起来——到时候,那就犯愁了,这么多稻谷,该怎么运到占城港去呢!再要修木筏的话,连河都要堵住啦!”
这的确是个问题,因为平原上水网密布,要修路就意味着架桥——这就尴尬了,桥要造得高,就需要好匠人,造得矮,那就容易在雨季被冲垮。不架桥的话,运米就总是始终需要船的帮忙,不然的话,村里就要造库房,大家得小心地储存多余的稻谷,免得它们在炎热潮湿的天气里发芽了。这也是之前定他们的村子里,不想种太多稻谷的原因,这东西卖不上价钱,还很占地,路不好,在不好运出去的情况下,什么都种一点,才能满足各方面的需要。
不过,现在有了那股子牛劲儿,问题就不会再是问题了,或者说,它不会长久地成为问题——没有路就修,没有木筏就造,本来南洋的树就多,要造梯田也是要砍树的,名贵的材料,能卖上高价,普通的木料刚好拿来做木筏,不追求耐用,只要能运个一两年的米就行了。
至于原本紧缺的人口——现在多得是,天南海北跑过来的客人,不是个个都擅长种田,但很多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就算不会——现学就是了,人都在这里了,还有这么多,现在也不打仗了,不正就是为了干活的吗?
“这样看,乡下的日子,还比城里好过一些呢。”
至少,在现在的大平原上居住,已经不像是定第一次南下时那样辛苦了,他们也很快地发现了这一点,当他们在火塘边,闻着燃烧草药的清香,看着小飞虫一边接近火苗,一边在烟雾中乏力地挣扎飞舞,最后坠落下来,同时,嚼着配了小鱼干和鱼露做馅料,点了酸梅酱,还有盐水毛豆做配菜的饭团时,定的一个同学,用心满意足的语气这么宣布。
他看起来是一点也不留恋在占城学习的日子,对于被临时调成教师的命运,完全欣然接受了。“这风,多凉快啊!还有这么多菜吃!”
的确,定他们第一次离开家乡时,很多村子都只是刚刚开始恢复,在村子和村子之间,是大片的旷野丛林,绿色浓到了让人心惊胆跳的程度,似乎随时随地都能从里头钻出一条大蟒,人们只能心惊胆战地在这样的荒野中暂且栖息一小会儿,就像是个被排斥的入侵者,连呼吸都不自觉的小心翼翼。
但仅仅不过是几个季节之后,这里便成为了彻底的人类的世界,当然,树仍然是必不可少的,那些河边的红树林——谁也不会去砍伐它们,红树林可是天然的水位线,要看河
水涨到了哪里,直接看它们就行了。
但在其余那些地方,树少了,竹林、吊脚楼、田地……人类很快地就成为了这片大地的主人,即便他们并非定的同族,可当他们同处旷野中,面对着自然那危险的浓绿时,不同就显得微不足道起来了。这片土地变成了人类的地盘,不再是自然的主宰,当他们从大树下转到火塘边,在吊脚楼下拉起吊床时,自然也为平原的变化感到了欢喜。“这里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过了。”
“不知道家里变得这样了,来的时候,这里还不如我们家,现在,这里比以前的家里好了,那么现在的家里应该也比以前更好——”
“总算又吃上小鱼干和菜了!”
也有些人为吃食质量的恢复而感动,这也是实在话,离开了占城之后,大家不说能吃上什么肉,但至少可以重新吃到菜和酱料了,这些东西,在城里价格很贵,但在村里却不过是动动手而已,村里人本来就会种菜做酱——虽然也有人来买,但他们依然会留下自己吃的份量。
这些村民们不是那样想要钱,钱对他们来说,也是拿去换家具、衣服,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让自己生活得更好,在吃上的享受也是一样。甚至很多时候,他们根本就不卖,觉得卖掉的钱也并不是特别多,可还要再花力气去重新做酱,就有些懒惰了,宁可完全留着自己吃。
卖酱卖糖卖得最多的,是外来的新客人,他们对享受要淡薄得多,总是很乐意积蓄,不过或许也是因为他们刚落脚不久,缺的东西还是很多,所以总是忙忙碌碌地,停不下脚步。
村民们的选择,对旅客们来说当然是好事,他们吃着熟悉的味道,就好像回到了家乡,同时也尽情地享受着村庄内清新的空气和清凉的夜风。村子里的牛粪鸡屎味,比起占城简直就不值一提,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一离开占城大家就觉得凉快了很多,这大概是因为占城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建筑也多,风吹不透,简直就像是一座大火炉一样,日以继夜地蒸烤着里头的住民。
“你们知道吗,占城国王都受不了城里的味道了,现在他经年累月地住在城外的寺庙里。”
“谁不想走啊!那个味儿!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大家才顾不上挑拣,都是有个去处就立刻走了。”
“你们的衣服带够了没有,听说
我们要去的山里可冷了,甚至有可能要穿上毛衣……”
“毛衣,什么是毛衣?”
“你没有见过吗?就是在港口的毛线店里挂着的衣服,你去过毛线店没有?什么,你居然连毛线店都没有去过!那书店呢?你不会连《经书故事集》都没有看过吧!”
同伴们叽叽喳喳地讲述着占城的各种小道消息,接待他们的村长,则竖起耳朵很感兴趣地听着,定逐渐打了个哈欠,在吊床上翻了个身,他的眼皮已经相当沉重了。他朦胧地想:北边到底能有多冷……甚至要穿毛衣吗?怎么祭司老师不是这么说的,但或许祭司的话也不能完全相信,他们是来自很北地方的番人,就算在冰天雪地里也可以只穿两件衣服,话又说回来了,什么是雪啊?在离开村子以前,他完全没有听过这个词,也不知道这会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