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说这是一种叫‘血吸虫’的病,定的亲人们,则还是执着地认为这是一种天然的恶咒,也有认为这是瘴气的。总之,能不喝这样的水还是不喝为好,尽管祭司说把水烧开了再喝,能避免大部分疾病,但本地人可做不到把什么水都拿去烧一烧,他们是习惯于捧起水来就喝的,清洁而便于到达的水源,就显得相当重要了。
这些外乡人,性格还不算是很粗鲁的,他们并不像是不领情的样子,很高兴地通过动作表达了谢意,并且很快向祭司学会了土话的感谢,对他们重复了好几遍‘坎翁’,于是定也问了祭司,该怎么说对方的‘谢谢’,就这样,他们互相感谢着去打了水,以此揭开了两派人马和平往来的序幕。没有多久,田间地头就随处可见杂处在一起的两帮人了,虽然语言不通,但他们互相学着说话,又有祭司的帮助,指手画脚地沟通起来,效果居然并不坏。
这些师傅,他们学会说土话的速度,应该,在他们的吊脚楼附近搭起了这样的竹台。定过去拜访的时候,他们就坐在一起吃撒了好盐和酸梅酱的饭团,米是村子里不缺的,盐和酸梅酱,一个是买活军贩来的,另一个是汉人们教大家做的,用上了甘蔗熬出的红糖,还有本地到处都是的酸角、梅,本地人非常喜欢吃酸,这种用盐和糖酿制的酸梅酱,很快就受到了大家的喜欢,成为佐餐和赠礼的珍物。
“我们可不算是什么聪明人!只是我们上过学罢了!”
对定的疑问,这些新客人们回答得也很直言不讳。“我们都上了七八年学啦,一刻不停地总在学新东西。学习这东西,说来就是习惯……你习惯了一直学,就知道怎么学省力,用我们的话来说,就叫做熟能生巧。我们到南洋之后,先学会说占城话,又学会说高棉话,你知道高棉和占城吗?”
定是知道的,祭司说过,他的记性比同乡要好多了,“占城就是祭司来的地方。”
“对,至于高棉,它离我们现在也很近,你知道吗,我们现在所谓的平原,不过是更大的平原的一部分,我们在这片平原的最北——这片平原以前是高棉地方,只是因为高棉衰弱之后,逐渐被你们占走的。不过,你们现在也集中在北面,南面还是高棉人多,我们从占城过来,是要路过高棉的。”
这是定之前完全不知道的事情,田庄当然是没有历史的,以前这也不是大家的谈资,事实上,从前大家除了干活在做什么呢?定居然也有点想不起来了。他还是从客人们这里,知道了自己的来历——安南的战乱已经持续了数十年,定的父祖辈,是从北部往南逃避战乱,前来此处定居的。
但没想到的是,地主和战火最终还是蔓延到了这里,甚至地主来得比战火更快,田地才开垦出来没有多久,就有人打着大官的旗号,把这里变成了安南的领土,不知怎么的,几年内,大多数农户就变成了大官的佃农了!
这个过程,似乎是稀里糊涂的,又似乎是一种必然,因为这里是高棉人的地方,高棉人会来骚扰,如果不供养军队,他们就没有太平日子过,可这又是很沉重的负担,不知怎么搞的,最后大家就觉得做佃户也不错——后来高棉人不来了,但土地也就拿不回来了,这里就成为了大官的田庄。后来,不论田庄的主人是谁,佃农是没有变过的。直到祭司们带着大家回来种田为止,他们还一直要为自己开垦出来的田地纳租子那。
这些非常古老,连定这样的本地人都完全不知道的事情,这些新客人却都知道得很清楚,因为他们会说高棉话,一路走来,听到了很多这块土地的历史。定发现,学习好像是一个不断加速的过程:一个人知道的越多,学得越快,会得越多,走到哪里就又都能观察到新事物,又很快地学进去。这么说来难怪他们学语言都很快了,算上自己家乡的土话、官话、占城话、高棉话和安南话,他们会说四五门话呢!
“这在我们老家就是平均水平,甚至偏下,否则,我们也不会来种田了,早就去当官啦!不过,要说我们比较擅长种田,这个倒是真的,否则,我们也不敢来拿这个补贴——”
关于补贴,新客人们没有再说下去,但定也没有在意,这些新客人的话,他不是每一句都听得懂的,这会儿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震撼中了:这么厉害的新客人,却是如此谦逊——而可怕的是,他们的说法好像也不全然是谦虚,定是见过隔壁村的那些新客人的,他们好像也有不逊色的精明能干。
定因此对于占城产生了深深的敬畏——占城好像也不是很远,但在他的想象中,里头住的全都是聪明到不知怎么是好的人,像是定这样的人去了占城,甚至都无法和他们交流,哪怕只是呼吸,都会因为太愚笨而被驱赶出去。
这样的想像,当然或许是不会成真,但这样的想像是留了下来,在他的心底烙下了深深的痕迹。定原本是很想去占城看看的——就如同老乡们所说的一样,他也暗地里觉得自己是个当祭司的料子,可现在,他真不敢这样想了,他认为自己的资质远远不够!他原来把做祭司想得很简单,只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少了,随着他知道得越来越多,才明白自己和祭司的距离有多遥远!
“定!你来一下!”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在第一季仙种收成后没多久,当大家都还沉浸在丰收的狂喜之中,并且因为新官府用一个(在他们看来很好的价格),买走了所有多余可出售的稻米,而对祭司、官府乃至新客人都感恩至极的时候,祭司却找到了定,带给他一个很意外的消息:“一直以来,你聪明伶俐,明辨是非,热心公道,什么事不用我说,你都想着帮忙,为村里人排忧解难,还帮助我们的新住户在本地安顿下来……”
“怎么样,定,有没有想过,将来做个我这样的祭司?我们会把一批像你这样优秀的年轻人,送到占城去学习官话,当然还有很多别的课程,这是成为祭司的第一步——当然,也比较艰苦,不是每个人都能毕业……又或者说,毕业了的人也不是个个都会选择做祭司……不过,我还是很看好你的。”
“定,你愿意暂时离开村子,到占城去学习一段时间吗?”
第1105章 大平原初得安稳
村子里要出个祭司了!
就算定本人心存顾虑,这么好的机会,村里人也不会让他错过的——就因为定得到了去占城侍奉大祭司的机会,村民对这些事实上已经在村落里定居下来的新客人们,态度也更加亲密了,甚至在很多时候都说得上是谦让,他们生怕自己无意间惹怒了祭司,让村子失去了这个殊荣。
尽管目前还不知道村子里出祭司,能带来什么好处,但有时候,实实在在的好处,还比不上大家心底的那份自豪那。一直以来,世世代代都只能做佃农,没有什么出息的村子,居然也能出一个本事通天的祭司了!
在南洋,只要肯卖力气,想饿死还是很难的,但要有什么积攒就不容易了,布料、家具、餐具,这些都是很宝贵的财富,区别有钱人和佃户,只要看他们的衣着就行了,佃户们穿得很少,在凉季经常感到寒冷,要烤火取暖,而有钱的老爷们,不但能穿上本地的土布,甚至还可以获得从北方运来的,花花绿绿的闪亮绸缎——在这个村子里,大家的积蓄尤其不多,毕竟,经年的战乱和迁徙,让大多数人总在不断的白手起家。
可即便如此,大家还是热情地把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好料子,送到定的家中,给他缝制包袱——能有一块花花绿绿的包袱皮,在村子里是很令人羡慕的事情,他们迁徙的时候,行李大多都是装在竹筐里,可舍不得把布匹拿来做包袱。
至于吃食,那就更不用说了,酸梅酱、鱼露、蛇肉干,村长甚至还张罗着开了一次油锅,在春节以外开油锅,这实在是太少见了,在山中那几年,由于还没来得及养猪,就算是过年,大家也从来不提这事儿。大家炸了很多东西,一方面是为了庆祝定的好事儿,另一方面也是庆祝这一季的丰收,炸了春卷、蟋蟀、龙虱、田鳖。
春卷比较容易坏,大家分几顿吃掉了,其余炸虫子则装在竹筒里,给定在路上配饭吃。在聚会上,大家一边咂着嘴,对这些美食回味无穷,一边憧憬着棕榈树林的成熟:按照祭司的说法,之后,油料也会慢慢卖到这里来,这附近的油棕树进入丰产期后,大家可以用棕榈果来换油,油料就没有这么紧张了,这些油炸虫子,也不再是难得一见的美食,只要大家愿意抓,甚至可以拿来当瓜子磕!
实际上,村子里的大多数人是没有吃过瓜子的
,但他们可以大概理解祭司的意思,并且不期然地也对这种新鲜的食物发生了好奇和憧憬,很多人多了一个愿望,想要尝尝‘瓜子’这个东西。同时,更是下定决心,要多种一些棕榈树——比起甘蔗林和橡胶林,油棕林代表的油料,似乎更诱人一些,甘蔗林带来的甜味,他们多多少少都接触过,还不算太遥远。
而橡胶林……割胶什么的,太累了,很难在种水稻之外兼顾,而且,橡胶是不能直接派上用场的东西,而村民虽然知道可以用橡胶换钱,去买其余货物,但他们好像都更喜欢直接以物易物的做法,这样是最简单直接的,更投合他们的胃口。油棕果这样,又可以去换油料,也可以自己熬煮滤油,又不需要太多精力去照料的作物,当然也就得到大家特别的喜爱了。当他们吃起新客人用糯米做的油炸甜糕之后,就更加热心地期待这一天的到来了——他们当然也吃炸的糯米糕,但放糖没有新客人手这么狠,甜味是没这么足的。
村民对新客人的炸糕赞不绝口,新客人吃起他们馈赠的炸昆虫时,表现出的风度也让大家感到格外亲近——炸虫子,是乡间人上不了台面的吃食,别说地主了,连田庄的管家都不吃。往往还对这些黑漆漆张牙舞爪的虫子,皱着鼻子,露出嫌弃的态度。但这些各方面来看,素质都不比地主要低的新客人,吃起炸虫子却面不改色,一副十分喜欢的样子。大家吃惊的同时,对他们也感到又亲近又佩服——他们甚至还教大家去抓一种毒蜘蛛来炸着吃呢!
“从占城到满者伯夷,甚至再到身毒,,虫子是大家都吃的,龙虱、蟋蟀、土鳖,只要炸过了就是美食,但吃炸蜘蛛就比较少见了,是高棉人的习俗。”
对于炸虫子的流行,这些新客人对来龙去脉,比定他们这些土著还要清楚。“安南这里,这些年来,慢慢地进入高棉平原,饮食习惯也就逐渐跟着传入安南人内部了。”
“不过,对炸蜘蛛的喜爱大概还没传过来,我们从占城一路过来的时候,一路都有人卖炸蜘蛛,价格还不便宜,一只炸蜘蛛要卖两块钱——这东西捕捉不易,就算有手套,也容易被咬到,被咬到之后,伤口会化脓渗血,很可怕的,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爱吃,往往供不应求,会吃的人,说炸蜘蛛比鸡肉都还好吃。有机会,你也可以尝尝!”
居然要卖两块钱!那是好几斤米了!
定对钱的概念,还是通过这一次大规模的余米贸易才完全固定下来的,他衡量价格的标准就是米价。这样说来,炸蜘蛛的确是相当贵的——不过也要看蜘蛛有多大,如果是指甲盖大小,那实在没什么吃的,要是手掌大小的毒蛛,用的油也不少……定在心底估算了一下,发现其中是有矛盾的,他想,如果高棉的毒蜘蛛只需要两块钱一只的话,那就说明,不但这种毒蜘蛛还是很好捉的,而且高棉的油要比村子里便宜……这么看,高棉的日子挺好过的么!
大概是因为他们那里没有在打仗的关系?定对于自己村庄之外的事情,其实是相当茫然的,在祭司来村子里之前,他只知道大官们在打仗,但并不清楚是什么大官,为了什么在打仗,他们和这些大官又是什么关系。
连自己村子直接相关的事情都是如此,更不要说所谓的高棉了,他之前还不知道有一个地方叫高棉那。至于高棉是什么大官在管理,日子过的好不好,有没有打仗,这些自然也是一概不晓的了。
离开村子,经过高棉去占城的时候,定看到的的确是一派欣欣向荣的画面——随处可见的稻田,形状和老家一样特别,不是特别规整,总是弯弯曲曲的,隔了一些看着也很肥沃的荒地,理由想必也和老家一样:这肯定都是河水泛滥区,虽然今年没被淹没,但不好说下一个雨季,河水会不会泛滥过来。只有连着几年没被淹掉的地,大家才会在上头种一些次要的作物,也不会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种不保险的田上,被仔细照料的田地,肯定都是最安全的选址。
现在是干季,整个平原处处都是淤泥的臭气,河水成了浅浅的、混浊的黄泥汤子,在泥汤上方,高高的竹子被捆绑在一起,形成了吊脚楼的地基,绳梯被绑缚着垂在半空中摇晃,竹楼外挑出的长竿,晾着渔网和几件衣服,这是渔民的住处,干季水浅,有很多鱼可以捞,也有胆大的渔民,愿意猎杀河里的鳄鱼,鳄鱼肉虽然不好吃,但皮料却相当的贵重。
定注意到,这些竹楼的颜色都很新,同时,不远处的岸边还有一些明显被废弃了的旧竹楼。似乎这里的百姓,前些年也经过了几次反复的迁徙,最近才回到这里定居下来。
“确实,因为这里不久前也在打仗那。”
和定一起上路的,还有临近村落里挑出的好几个祭司学徒,他们都是相对聪明热心的年轻一辈,有男有女,性格也很活泼,很快就因为算是同乡而熟识了起来。祭司很耐心地回答他们层出不穷的问题。“这应当是整个南洋最肥沃的土地了……冲积大平原,这里原本是高棉的土地,可近年来,安南和暹罗两地,一直在争夺这片平原,想要成为高棉的宗主国。”
“这样,这里也和你们原本居住的地方一样了,动乱频频,谁都不能好好种地,甚至,这里的百姓面对的局面还要更险恶一些。因为高棉百姓,既不是安南的自己人,也不是暹罗的自己人,所以他们被抓走之后,待遇更差,往往很难有活过三个月的。”
所以……原来不但安南内部在自己打,而且,安南还在外头打吗?在定不长的人生里,战争实在是占有着极大的比重,好像不管在哪里,大家都非常热衷于打仗,而不愿意种地,这理由的原因他是很难想明白的。祭司说这是因为前几十年,南洋也处在异常的干旱中的关系。
“不能说是完全应付不了的干旱,其实,这种干旱对农业或许还是有利的——你看,现在大平原上,由于水系的缩小,沼泽干涸,可耕种的田地也变多了。同时再怎么样也不到不下雨的程度,对我们现在的耕种技术来说,只要风调雨顺,稻谷就还可以收成——但这种干旱,对于非常依赖自然降雨的粗放农业,打击就非常大了。”
安南人是会修水渠,修坝的,但一些生活在降水更丰沛地区的百姓,平时他们早就习惯了在排水上用劲,一旦遇到干旱,压根不知道怎么保证灌溉,粮食一减产,就要往外去打仗,去抢别人的粮食吃,这大概是南洋乱象的根源之一。至于说为什么大家都来抢高棉的地,这个连定也理解——这片地方实在是太好了,田地又肥沃,雨下的多的时候,到处都是河,划船做生意非常方便,这谁不眼馋呢?你也来抢我也来抢,最后,这么好的地反而一点都没有出产了,大家全都跑走躲起来,宁可当野人,也不敢住在这里了!
不过,现在,大平原上没有战争了,人烟也很稠密,新开辟的田地连着田地,时不时的还能看到石块、木头搁在河边的空地上,这是要修水利的意思。这里行走的百姓,有一多半,在定看来,和村子里的新客人非常像,他们穿衣服,穿很多衣服,干活的时候还穿上衣,这就是最明显的特征,此外,还有他们的身高、体型以及行走起来的样子……他也不会说,但反正,他觉得这些人都是占城方向来的新客人,而且,从竹楼那翠绿的成色来看,大概定居下来也并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