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姐来了,我们有肉吃了,六姐仁德!”
谢六姐把喇叭拿开,向四周拱手致谢,面上笑容可掬,停了片刻,便伸手下压,示意众人安静,买活军如臂使指,当即静默下来,四周百姓也连忙收声,又听她拿起喇叭说道,“今年也是丰收的一年,是有成果的一年,最有成果的便是我的兄弟姐妹们,在新的生产生活中,又有了新的学习心得,新的感悟,取得了新的进步。”
“我们的队伍扩大了,我们的目标是远大的,但我们的征程依然漫长,明年买活军要有新的动作,也会有新的地盘,对人才的需求也会越来越大。我谢双瑶在此要求所有买活军——”
谢双瑶猛地站正了,抬高了音量肃穆地喊道,“永远保持先进——”
非但台下将士,就连站在她身边的谢二哥等人都肃容跟着喊道,“永远保持先进!”
“永远热爱学习!”
“永远热爱学习!”
“永远勤劳奋斗!”
“永远勤劳奋斗!”
从他们的面孔上,从谢双瑶的面孔上,都可看到他们的认真与严肃,看台上众人回想这一年间买活军所表现出的素质——个个能写会算,在实务中从未蛮不讲理,也从未给其余人拖过后腿,几乎无有人接受贿赂,对谢六姐忠心到了极致……亦不得不衷心佩服,此非假话空话,而是买活军贯彻到底的实在信条。这些买活军的知识也不是没有薄弱之处,王举人编撰的数学课本就是为了他们准备的,但哪怕是最大老粗的兵士,学习上也是从来不肯偷懒的。
“明年,买活军会继续向外扩张。”
此时口号已喊完了,谢双瑶又把喇叭拿在手里,嗡嗡的声音在校场上空回荡,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才,买活军要跟上我的诉求,在各地的工作岗位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你们要成为我的眼,我的手,我的脑,为我看,为我做事,为我思考!为我效死抛命,那太简单,人命不值钱,你们的脑子值钱!你们不但要为我死,还要为我活——能做到吗?”
“能!”
那声音直冲云霄,谢双瑶满意地点了点头,语调中带了一丝警告,“买活军不养闲人,我在不断前进,不能跟上脚步的,会被我毫不留情地淘汰,能跟上我的兄弟姐妹们,将得到最高的奖赏——用你们的双手来创造这个国家的未来!”
这还是她入主临城县后,第一次如此坦率地表达自己的野心,看台上不少观众面色都十分凝重,但校场中则是一派火热,在狂呼高喊的效忠声中,谢双瑶将手一挥,“我的讲话到此为止,最后祝大家新年快乐,联欢晚会正式开始!唱《买活歌》!”
她关了喇叭,退到一边,一旁两个人快步走上前,双手挥了起来,单薄的嗓音定了调子,台下军士随后加入合唱,倒是他们平时没事常哼的调子,众人都很熟悉,但词还是第一次听得这样清楚。“起来,饥寒交迫的百姓,起来,全天下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幸福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百姓们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理想中的乐土就一定要实现。”
买活军——固然很有知识,但讲的是下等人才说的白话,他们的歌也是如此,全是白话,和民谣一般琅琅上口,再无丝毫深奥之处,军士们的歌声在校场上空回荡着,向看台上传递着,有些人双眼发直,两腿轻颤,感受到了由衷的深深的恐惧,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熟悉的旧时代在风雨飘摇中逐渐粉碎,碾过了他们所有的不舍,不可逆转地走向终结。但更多的人——那些原本饥寒交迫,原本视年关为催命关的百姓们,原本破衣烂衫,忍饥挨饿,如今能够吃饱的人们,他们觉得买活军的歌声很动听,甚至充满了吸引力,让他们对这个神秘而又优越的群体产生了无尽的向往。
是向往他们体面的衣着,丰厚的伙食吗?这大概是乱世中对平民百姓最有吸引力的两件事了——或许是的,在今日以前,这是许多半大小子心中憧憬最直接的起因,但今日之后,他们仿佛模糊地明白了什么,又开始憧憬起了什么,他们憧憬买活军的谈吐、见识和能力,又欣羡着他们的信念,这些口号、歌声,并不空洞苍白,而仿佛是一种坚实的保证:这个群体不但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样,还知道它为什么变得这样,这个群体能指导他们的人生道路,告诉他们怎么去想,怎么去做!
他们吃饱喝足已有一段时日了,精神领域的吸引要比从前更强得多,若说从前他们对买活军是羡慕的态度,从今日之后,便是那急切的向往,他们期待着明年,到了明年,买活军或许还会征召新兵……到了明年!
“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百姓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这歌声乘着风往四面八方飞去,飞过豪村上空,让葛爱娣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往外眺望,这些低矮的土房后头罕见地燃着灯火,今年临城县的农民们,至少在除夕夜舍得点灯了,千千万万个葛爱娣们或许还听不懂这歌声,甚至还会有人像于县令一样觉得有几分讽刺——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可分明临城县的变化,就是因为上天降下了谢双瑶这个救世主,没有她哪来的这些变化?她敢说她不是神仙么?
但这是买活军,是谢双瑶的地盘,没人敢驳她的嘴,而军士们或许心底也模模糊糊地喜欢着这个歌词,这首歌没有歌颂高不可攀的皇帝,没有那些似有似无的神仙,只有百姓们自己,他们仿佛在歌声中找到了力量,找到了对于终年辛劳的慰藉,他们快乐地唱着,“理想中的乐土就一定会实现!”
理想中的乐土……乐土是什么?雷郎中在这一刻忘却了一切所有别的,他在出神地想着牛痘,如果明年牛痘能真的广泛引种……如果他能拜在六姐门下,得到全部赤脚医生手册的传授……
王举人也在想着牛痘,想着算学,想着马百户描述中谢六姐那举手投足尽是伟力的画面,他刚才听到了连翘的话,“这是一种可以掌握和复现的能力。”是的,六姐也对他说过,有一日他们也能造出她手里那些仙器,王举人知道六姐从来不说假话,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仿佛有一股极其庞大的力量就在前方,等着他去掌握,而他能凭此造出那穿行云霄的红毛炮、那霹雳如雷的黑球弹……他能用一人的热心去影响这天下,这世界的局势……他觉得他听懂了六姐的话,这一切确然让他热血如沸,期待着那理想中的乐土。
于县令、马百户、金逢春、于小月、于康顺……他们都各有各的期盼,明年就要来了,在这广袤的国土上,遍布着饥寒、疫病、杀戮与剥削,这一刻或许只有三个小小的县城,在热诚地,全心全意地庆祝新年,明年就要来了,他们发自内心地期盼着,明年买活军的地盘将会更大,他们的日子也会越过越好,挑战当然是连续不断接踵而至,但他们有应对一切的信心——他们有谢六姐!
而在这三座县城之外的地方,也有许多人在掂量着、考虑着买活军的将来,以便做出自己的应对,谢双瑶的目光投向夜空,她也在思忖着明年的发展,但很快又把思绪收了回来。
“好了,煽情够了,现在开始乐呵吧。”她从怀里掏出节目单看了一眼,“第二个节目,双人相声《报菜名》,表演者谢二壮,吴小莲,大家鼓掌!”
“哗——”在大家懵懵懂懂,却又本能的热烈鼓掌声中,战士们各自去校场边取来小马扎席地而坐,平时不苟言笑的谢二哥、满脸刁钻的马脸小吴一起走到舞台中央,还未开口,台下已有笑声——光是这两张脸来说相声这件事,都已招得人笑,实在是喜气十足!
第41章 刘老大投效
“芙蓉燕菜、炒虾仁儿、熘腰花儿、烩海参、炒蹄筋儿、锅烧海参、锅烧白菜、卤木耳——卤木耳、卤木耳……”
“还有呢?”
“还有一大段, 但是想不起来了。”
“哈哈哈哈哈!”
随着吴小莲面无表情地迸完这句话,台下的笑声再捂不住了,谢二哥那满脸无奈的表情虽然看台很难看清,但众人仍是兴致勃勃, 时而前仰后合, 时而馋涎欲滴, 毕竟对一般百姓来说, 平日里的娱乐生活也相当匮乏, 除了那些狂喝烂赌的败家子儿,一般人家最大的娱乐就是晚饭后凑到门外巷口, 听些有见识的老人家讲古,又或是有了闲钱去茶馆听一段说书, 对临城县百姓来说已是不错的娱乐了。
像是这种双人对谈的形式, 在临城县实属新鲜,如《报菜名》这样有一长段贯口不歇气的段子, 很难令现代人喝彩, 但却足以让此时的敏朝观众大为钦佩, 马脸小吴在‘卤木耳’上卡了半天, 仿佛忽然缓过一口气似的,往下又一连串背了下去,“炒肝尖儿、桂花翅子、清蒸翅子、炸飞禽、炸汁儿、炸排骨、清蒸江瑶柱、糖熘芡仁……”
这么一大长串菜名,她背得又快又急,中间几乎没有气口, 却还口齿清楚咬字分明, 众人听着, 忍不住跟着屏息, 待到小吴说完, 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争相叫好来了个满堂彩。马脸小吴倒是很端得住,行了一礼从台上下去,谢二哥反倒有些局促,几乎是逃一般下台,又惹来众人笑声。
有了这个开头,接下来的联欢会便让人颇是投入。都是军士里出人,有上去演军体拳的(刘老大又吓了个半死),有表演乐器,上去弹琵琶的,也有几人合唱的,连谢双瑶都献歌一首,唱了一首民谣《一条大河波浪宽》,连阅兵带表演,总下来近两个时辰,随后众兵士回营,换防的换防,吃夜宵的吃夜宵,满城人十停里九停都来看晚会,数千近万人挤得看台水泄不通,此时都慢慢散去,一路上还意犹未尽,彼此谈论,更有些年少子弟已开始学着唱买活军的军歌,又或是学马脸小吴的《报菜名》,只是他们哪记得住这么多菜名,到后来开始自己加工,“炸鸡胗、炸鸡肠、炸鸡翅、炸鸡腿、炸鸡腿、炸鸡腿!”
对临城县百姓来说,这个年是新鲜又快乐的,各家回去后不久,晚星照耀之下,又见炊烟袅袅,那是灶里都添了一块蜂窝煤,各家原本温在灶头的那锅水用完了,要重新烧热水,打发全家人再擦擦手脸,还一个也可以下汤圆吃了。吃完汤圆,过了子时,鞭炮声便陆陆续续响了起来,众人这才入睡,但次日却也是一大早便要起来放开门炮,随后便各自往亲友家走动拜年。
刘老大是住客栈的,自然免了拜年这一茬,除夕夜他睡得并不好,一晚上思绪纷杂,恨不得初一早上就由马百户引见给谢六姐,但大年初一人人急着走亲访友,哪有时间接待他呢?马百户也说得明白,便是要报效,也得等初五过后,谢六姐在这里过完初一就要回彬山去,买活军新年是开团拜会的,彬山开完了,还要去云县开,等她回来最早也是初五初六了。
论时间,现在启程回许县吃几顿酒再回临城县都来得及,但刘老大现在哪有这份心思,他情知买活军吃下许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甚至可能年后就开始动手——许县的乡绅实在短视,买活军要修路,竟没有丝毫抵挡,甚至还处处配合,让他们修到了距离城关不远的所在,两地商贸一通,买活军对许县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本来或许还要拖半年的,现在才几个月就想着往许县伸手了。许县最大的势力张地主,想要敌住买活军一天都是难。
张地主只怕已没有活路了,买活军肯定要他家的煤矿,刘老大手里的私盐路子,买活军难道就不想要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刘老大这几个月私盐行销赚了数千两银子,光是分到他手里的都有两千两,买辆那传说中的自行车都够了,但拿得越多他手越抖,他何德何能?论人手无法和买活军比,甚至还不像张地主,有省城做官的亲戚,这钱真是给了他就犹如寄存在他这里一样,买活军拿下许县之后一句话就能取回来。如今他只有摇尾乞怜,拼死报效,把自己完全融入买活军的体系里,方才能有一线生机。
十成利里能给我留一成就行了!他这样想着,不不不,就给我留个人,再留二三十两银子就行了。——他预想中第二条路,便是在买活军出手以前逃走,去到另一个城市重新开始。不过这条路也不可能带走太多银两,金银毕竟都是很沉重的东西,身上最多带个几十两就是极限了,剩下的只能留在许县,便宜了买活军。而且这条路也带不走他的娇妻爱子,也无法享受买活军治下的安宁,以及他们那些神奇的仙器。
刘老大不清楚心理底线这个词,但只要买活军给他留的比这个多一些,他都准备精诚合作,人就是这样,一旦打定主意,就怕生出变数。刘老大实在已被吓破了胆子,满脑子都幻想着自己那些兄弟和买活军对上的场面,买活军不缺铁,兵士们肯定披甲,这些壮汉结成阵,拿上刀枪,撞到人群里怕不就是绞肉一般,谁能抗衡?
小耳朵、李十八、区大鼻……他一闭上眼就是多年老兄弟的头颅在空中横飞的画面,好像自己再一转头就被刀枪挑到了胸前,刘老大这一天如热锅蚂蚁一般,倒茶来喝的手都是抖的,他想学买活军的课本,但怎么也静不下心,文字仿佛在课本上爬来爬去,他自从来了临城县就极喜欢这里的小吃,但今日就在客栈里闻着街对面炸鸡店的香气都没有什么食欲。
南方十里不同音,风俗也各自不同,临城县这里大年初一是吃汤圆的,许县大年初一要吃红糟鸡汤煮的面线,加鸡蛋称为太平面。临城县到许县这里的村落则大年初一喝红糖桂花茶,吃金桔,刘老大出门在外,则客随主便,早起吃了店家送的猪油芝麻汤圆,又甜又油又香又糯,吃到嘴里甜滋滋的,刘老大满腹心事也忍不住多吃了几个,吃得有些塞住了,中饭便随意啃了个饼子就茶,这一天客栈外头都热闹无比——临近几座村的村民都进城来了,他们起得更早,侵晨便起来拜祭过祖宗,吃了早饭便一起往城里赶。
城里的小商贩们也不过年的,除夕夜都在备货,今日沿着街两边全是摊位,卖头花、头油、头绳的,卖布的,卖镯子首饰的,卖小孩玩意儿零嘴的,连卖顶针的都有,一条街塞得水泄不通,只有孩子还能在腿缝里奔跑,手里不是拿着糖人,就是举着风车,还有擎着炸鸡店的炸物的,舔着叮叮糖的,凡是食铺都排了长队,吃食种类比腊月里更多了,还有城里住户的孩子也来凑热闹,站在街口指着小吃摊胡乱喊着‘芙蓉燕菜!’,这是听了昨日的相声,念念不忘还在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