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城县的年夜饭是吃得早,饶是有这么多琐事,天还没黑,也便有不少人聚在了军营外头,探头探脑往里头张望,等大门一开,便都犹犹豫豫地溜了进来,不过这个军营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扎帐篷布阵,军营也是一排排的水泥平房,远处有个大校场,拿土堆垒了高高的观望台,上头再堆砖砌座位,水泥抹面,一排一排都是阶梯一般,这军营兴建时不少农夫还去做工,才建好两三个月,不少工人便指指点点地和家人炫耀自己修造了哪一处。不过有许多设计就连他们都不明白,只道‘肯定是六姐神仙见识’。
这话对也不对,这里有些东西大家是能明白的,有些则莫名其妙,校场——这个大家是明白的,要操练士兵自然得要这玩意儿,若一座县城连校场都没有,那便等若是基本放弃了自己的武装力量,遇到事只能往州城、省城求援,就连临城县以前都有个小校场,正是这军营的前身。如今这校场被扩大了数倍的规模,四周起了些水泥阶梯,这个倒是可以猜想,是方便休息时坐卧,如今临城县的百姓便在上头陆续坐了下来,一开始人还不多,都是间隔着坐,后来人多了,上头人的脚缩在后头,下头照旧可以坐人,这样看坐个两三千人也是宽宽绰绰。
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但环绕着校场的长杆,就有些令人迷惑了,是要环着校场竖起旗帜吗?可……哪有那么多旗帜可树啊?好的旗帜也很费钱的呢,而且按有见识的人说,一般都是将军才能竖旗,谢六姐自己都没有称王,未必就册封了这么多将军?
人多了,挤在一起便不是很冷,大家嗡嗡地谈论着,不时有孩子在阶梯上追逐玩耍,惹来呵斥,天色将晚的时候,又来了十几个兵士,背上都背着奇形怪状的包裹,多是平时见过的买活军,他们灵巧地踩着长杆上的踏脚,往上爬去,很快便爬到了顶端,靠脚力稳稳当当地缠在那里,把背上的东西解下来,绑在旗杆顶部,又伸手拨弄了一下。
“哗——”
人群一下和海浪似的爆出惊叫,甚至有些人本能地回身护眼,惊得浑身发抖,很多孩子吓得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含着手指往那小太阳去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另一处长杆的‘小太阳’也亮了起来,又是一阵惊呼,还是买活军那里传来了呵斥声,有些人走到主席台上,手里一样拿着一个喇叭,喊道,“慌什么,没见过灯么!”
夜灯哪里是这个样子的!
在座的观众虽然以本地人为主,但却也不乏王举人、雷郎中这样多少见过世面的读书人,此时却也都和旁人一般瑟瑟发抖,雷郎中甚至揪住组长连翘的衣袖,每亮一盏灯便战栗一下,待十余盏灯都亮全了,校场中央被照得宛如白日,那些兵士滑下旗杆,这才颤声问道,“这……这灯烧的是什么火?我没看见蜡烛,难、难道烧的是六姐的仙力?”
他不算是问得非常没有见识,也不是没见过夜晚亮如白昼的样子,在泉州城里,那些豪商年节下开晚宴时,也是重灯叠火大放光明,在这个年代,照明也是极宝贵的资源,没有足够的家底是开不起夜宴的。每一次足够光亮的夜宴,背后都是寻常百姓很难想象的照明花销,蜡烛是一笔钱,灯笼是一笔钱,还要有充足的人手在各处随时剪烛花、换灯油盏,以免引起火灾。
但即便如此,哪怕是千灯之宴,都难以比拟此处的孤灯光华,一盏灯便可照亮方圆二三十米(米也是新学的度量),十余盏灯叠加,这偌大的校场宛如白昼,便解答了另一个疑惑:大阅兵也好,大宴请也罢,都没有晚上的,便是因为没有什么光亮能照耀这么大的校场,大部分人都笼罩在黑暗中根本无法成事,除非……
除非像买活军这样拥有仙术,拥有这样的神灯!
如果能有一盏小神灯,夜里是不是就能抽出时间来学习了?初时的惊讶之后,第二个念头便顺理成章地冒了上来,只是雷郎中初来乍到,寸功未立,怎好开口?只好眼巴巴地望着连翘,忽又发觉自己揪着她的衣袖,脸上一红,便慢慢放开了。
连翘似乎看穿了他心里的想法,摇头道,“这个不是仙术,是太阳能转化成电力……一次只能亮三四个小时,小的也不是没有,但只有立了大功才能承蒙赏赐,连我都没有,更何况你们。若是你成功种出了牛痘,或许还有指望。”
雷郎中还没说话,他身旁不远处已有人激动地说道,“能将阳光储存下来,待到晚上放出,还说不是仙术?!”
这是王举人的声音,他一家子此刻都沐浴在光辉里,一旁是瞠目结舌的于县令一家人,不远处坐着金县尉——虽说大家是随便乱坐,但阶级意识依然是根深蒂固,从前的官老爷身边自然围着一些自觉能和他们坐在一起的人。他们的表现也和远处的平民不同,虽然惊异但还能自持,此时的阶梯看台上,最初的惊愕过去以后,许多人已开始自发跪地膜拜,口中颂扬六姐神威。
“这不是……哎!和你们说不清!”连翘的嘴翘起来了,但面上却还做出无奈的样子,矜持地道,“待你们将课本继续学下去就晓得了,这便是仙术,也是人人都可以掌握和复现的仙术。”
看来彬山人对六姐的神力已经很熟悉了!甚至还有这样大逆不道的认识,这般的仙术如何能够复现?雷郎中几乎想握住连翘的嘴,让她不要再胡言乱语下去了!但还没出手便被连翘瞪了一眼,他身边的王举人倒是越发激动了,差点没合身扑过来,双眼灼灼地看着连翘,“可以掌握,如何掌握?如何掌握?!”
“好生为六姑做活,待买活军占下更大的地盘,有了更多的人手,可以营造印刷厂了,便会把更多的课本刊发出来,到时你们便可从课本上学到这些。”
连翘的回答……平实得让人意外,众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王举人还要细问时,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只见有几个人影走到校场尊位的高台之下,其中一人明显便是谢六姐,她们陆续登上高台,走到灯光底下,谢六姐手里还举着个喇叭状的东西,举起来拍了拍,喊道,“喂喂喂?能听见吗?”
铁皮喇叭众人都是见熟了的,但这喇叭却和铁皮喇叭不同,后头又带了个什么,能将声音扩得如此之大,在校场中嗡嗡回荡,众人不免又是一阵骚动,谢双瑶也不解释,将手一挥,喊道,“买活军临城县驻军新年检阅,现在开始!”
当下便听得脚步震天,从校场入口处走进了一支队伍,看得人瞠目结舌,王举人这一次是真的坐不住,听到买活军喊的口号,脚一软,当真从阶梯上滑落了下去。
第38章 震慑
买活军——虽然叫做买活军, 但这只是对这支新兴政治势力的统称,像是王举人这样的外来人口,大多数时候接触到的还是买活军中的行政人员, 真正的军队,对他们来说依然还是陌生的,当然,买活军也看守城门, 轮换着执勤,夜里也巡逻,每天早上还晨练, 下午在校场操练……临城县大概有两三百名专职军人,王举人是有概念的, 但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太多的交叉。在王举人的想象中,买活军集结在一起, 应当是要比他见过的那些兵痞军户要更加严整一些,但因为他的预期值实在是太低,此时此刻见到的景象几乎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要不是雷郎中一把抓住他,王举人真的要掉到下个台阶去了。
有见识的诸暨举人都是如此了, 更遑论其余草民?他们对军队的全部认识就是十余年前那些衣衫褴褛、手执利器、浑身恶臭、杀人放火的恶鬼, 还有平时在城门外破衣烂衫懒洋洋站着的兵丁。买活军的兵——平日里当然是常接触的,自然也是和所有士兵都不同, 他们壮实高硕, 衣衫严整洁净——甚至比老百姓还要更干净,谢六姐一开始兴建澡堂就是为了给买活军服务, 现在兵营里也有买活军专用的澡堂。他们谈吐文雅, 个个能说会算, 不像是平日里走投无路低人一等的军户,反而处处都要比老百姓优越太多,在接触间展现出的那种待人接物、处断诸事的能耐……百姓们早知道买活军的兵和别处不同,但却是此刻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不同。
这是怎样的一支军队!人数虽然不多,有高有矮,有男有女,但步数却是如此严整,那整齐的脚步声仿佛跺在了心尖上,足音重叠着被放大成了震撼人心的雷鸣一般,数百个买活军——人数多到一百以上其实就不容易估计了——从校场外走了进来,口中喊着号子——他们身边没有击鼓的传令官,而王举人从未见过能离开鼓点走齐步的队伍,他曾去过省会武林,见过武林府出兵,哪怕传令官鼓点直敲,旗号揺得都要断了,那些兵丁照旧是懒洋洋三五成群往前走去,像乞丐多过于像兵。
这样军容严整,个个膘肥体壮的队伍,这样的队伍……
“一二一、一二一!”
兵士们喊着口号,踢着又高又齐的步伐,在灼热的白光照耀之下,踢出的腿从侧面看来便好似海中的微波——虽然还有些微的起伏不平,但已很接近一条直线了,他们的脚步在地上跺出雷音,让整座校场哑然无声,连孩儿都忘了啼哭,大张着嘴出神地望着黑压压的人头从眼前经过,来到主席台前,“稍息——立正!”
领头的并不是谢二哥,而是陌生将领,他举手在额前敬了一礼,喊道,“买活军临城县驻队在此——”
兵士们跟着齐声喊道,“请兵主检阅!”
谢六姐——众人也时常见到的,今晚也穿着一身威风凛凛的新装,上衣下裤,在灯下呈现深绿色,肩线展翘似乎垫了东西,下着黑色皮靴,在高台上垂手肃立,买活军的一举一动都和旁人不同,他们站立时并不叉手,而是双手平贴在身体两侧,垂手肃立。这种站姿更加挺拔,谢六姐平日里看起来很平易近人,但今天肃容站着,隔远了看也有一股气势,她回了一个敬礼,从身旁随从手上接过喇叭,“兄弟姐妹们辛苦了。”
四五百人齐声喊道,“为兵主效死!”
兵营外鸟雀都被这声响惊得乱飞,看台上众人早惊得一片肃静,谢双瑶又道,“这一年吃得好?”
“好!”
“穿得好?”
“好!”众军士的回答几乎是咆哮。
“学得好?”
“好!”
买活军对兵主的崇拜,从这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回应中便可尽窥,王举人、于县令、金县尉这些有见识的乡绅都是双手微颤,反倒是坐在下两节台阶下的马百户面不改色,他被谢双瑶俘虏过多次,早就尝遍了买活军的厉害,只是众人未有眼见,他再怎么渲染也是无用,只会觉得他是胆怯避战,此时见众人都是色变,反而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实在不是他孬种,而是敌我之间强弱太明显,这样的一支精兵,若是放开了打,半年内说不定都能打到省城去!
“刘老弟,你这也是眼见的,我就对你照实说罢。”他拍了拍身旁那精悍汉子的肩膀,“这样的兵,彬山还有五六百人,和这几百人是一模一样的,没个高下之分,全都奉六姐如神,宁死也不会背叛买活军。你便自己想想,别说许县了,就是州府,能和他们打么?”
他口中的‘刘老弟’,便是徐地主去许县卖货时,坐在小旗刘阿七身边的那个精悍汉子,他是刘阿七的族兄,也姓刘,众人多以刘老大称呼,也只有马百户这样的身份,可以叫他一声刘老弟。因为刘老大在两县中行走,非得把马百户打点好不可,两人间强弱之势很明显——这个刘老大,便是原本行走在周围五六座县城之间的私盐贩子,也是这几个县城所属的延平州做的最大,在本地最为根深蒂固的一家。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可以自己劈,米可以自己种,油可以自己熬,但盐无论如何是很难自产的。在敏朝的贸易流通中,盐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以盐商的起落,便可觑见王朝的兴衰,因为人人都要吃,且并非村落或部族可以自产,是以便有了官府专营的前提——也就有了私盐流行的土壤。
在王朝初期,官盐价格虽然高昂,但杂质少,咸味纯正,并不太苦,民间多以官盐为主,私盐只是以价廉取胜,但往往到了王朝后期,官盐不但价格高昂,而且混杂泥沙无法入口,沦为强行摊派给民间百姓的另类税收,甚至有意混了杂质,逼得老百姓只能去买私盐,此时的私盐价格虽也不便宜,但质量总是要比官盐好上那么一点。
民间没有办法,只能忍耐这两层盘剥,而本地的私盐贩子也一洗王朝初年东奔西走的狼狈模样,逐渐挂靠上本地的名门望族,甚至自己也买了官身,成为县里的名流,只要好处到了,和县中的积年吏目肝胆相照,便是上头派人下来彻查,都很难撼动这样根深蒂固的势力。各地的殷实家族,不乏有私盐出身的,到了天下大乱的时节,这样的家族还比纯粹的书香门第更容易存活,因私盐贩子手中的盐丁,往往要比本地官兵都更健壮勇猛,对景了就是一方豪强,将来不论是投靠更大的武装势力,还是偏安一隅,至少都还有个进退从容的余地在。
刘家便是如此,刘老大是私盐贩子,刘阿七是小旗,最末等的武官。他们是许县最值得注意的势力之一,虽然许县的煤矿把持在张家手中,但三省通衢之地的私盐买卖,刘家能吃下八成以上!
许县的官兵只有五十人,长期缺衣少食,操练敷衍塞责,根本不值一提,需要注意的两支武装力量便是张家和刘家,张家的矿丁——其实矿丁倒罢了,都是卖命的苦哈哈,许多是被张家掠夺来做工的,未必会实心为他们征战,主要是平日里看管矿丁做活的工头打手,一个个好吃好喝、如狼似虎,那也是穷凶极恶,对人命压根麻木不仁的凶徒。毕竟人下到了矿里,那命就不是命了,煤矿一年也不知要葬送多少矿丁在里头,能做这份工的,不是狠心人也变狠心人了。
矿上大约能凑个一百多人,张家连这些打手带自家族里的青壮后生,还有家里的那些佃户,五百多人也是能凑得出来的。这才是县里最提得上的武装力量,其次便是刘家私底下的私盐贩子们,这些贩子成群结队,经年在县、村、镇中奔波,搬运携带的又都是能当钱使的盐,除了经验老道、心明眼亮之外,悍勇之气也是必不可少,要有必要时能拔刀杀人,和山贼土匪短兵相接的勇气,才能在江湖绿林中站稳脚跟。刘老大自己心里有数,手下这些兄弟们收拢起来,三百多人是有的,而且个个都比马百户手下的那些兵能打,虽不如张家,但也不差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