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以后的动作都十分温柔。窗外,探照灯把铁轨拉得长长的。白色的轻雾在星空中缓缓消失。克洛埃放在玻璃上的两只手很美。
他从来没有紧紧地搂抱过她。不抱她也不抱任何人。只要用手捏他的皮肤,就如同一种暴力要把他置于死地。战争使他与过去判若两人,这是他所不愿意的,但尽管他不情愿,事实却明摆着。他成了一个又要女人,可又不允许她们拥抱他的男人,他不得不摧毁爱情的冲动,摆脱、回避、逃避感情的宣泄。不久前他是一个艺术家,但现在既无画笔又无调色板。他是一个战士,背部被拙劣地施行过外科手术,可当他来到某个地方准备过夜的时候,却立即要用目光寻找哪儿可以绑住自己以便睡觉,如果找不到,就只得溜之大吉;如果能找到,就先做他的爱情游戏,这种时候需要尽量向前弯腰,尽管因为刀疤被撑开而疼痛难忍,却只能默不作声,然后尽可能温柔亲切地推开想取代费利克斯紧贴他胸脯的女人,他自己则心痛欲裂,因为他渴望爱情,他渴求的只是爱情。
女人们不紧贴着他睡觉。当她们发现这会使他痛苦万分的时候,她们往往提议缠住他的脚,他也不愿意。他们各自进入梦乡,内心若有所失,空空荡荡,而对他来说还不仅如此,当听到旁边的呼吸越来越趋于平稳的时候,这使他从一种为他人的担忧中摆脱出来,然而他自己眼前却出现了丑恶的幻象,听到可卑的嘈音,看到一辆停在瓦万街的出租车,战争中带回并藏在约瑟夫一巴拉街的口袋,以及一个因永恒的遗憾而绝望挣扎的人越来越无生气、越来越缓慢的动作。
黎明时,一个摆脱不开的念头使他苏醒过来,这是有关克洛埃的。在他的脑海里,他在画一个女人,她具有年轻姑娘克洛埃的身体,但却是另一个女人的脸。他既看不见他的模特儿的线条,选看不见她的衣服。只是他自己在往国有上涂抹色彩。此时,他还有点沾沾自喜。
他试图画她。克洛埃听凭他的要求。她甚至对此兴致勃勃,这令人觉得对她来说这是一种游戏。她穿着他选择的衣服,摆着他要求的姿势,也就是他将长期要求他生活中的所有女人、其他女人以及妓院的姑娘摆的姿势:戴着或不戴纱巾;坐在一个椅子上,就像那个坐在出租车里的女人那样;或是站着,从门口通过,胳臂伸在一个看不见的男人胳臂下,脖子和肩膀半坦露着;要不就是正在看书,食指放在脸颊上,中指滑到嘴唇上。
〃就像你第一次出现时那样。〃他对克洛埃说。
〃但为什么是我呢?〃她叫起来。
他不知道。
〃其中肯定有原因!找一找啊!〃
他的白天和一部分黑夜就是这样度过的。脑袋里反复构思罗通德咖啡馆的这张油画,就是他从前线回来的那天呈现在他面前的那个场景。为什么克洛埃在他身上燃烧起了这股瞬间的激情?
〃我的手?〃
他摇了摇头。
〃我的腿?〃
她把腿伸直,在地板上做脚尖立地的动作,接着在他眼前做个大劈叉。
〃我的鼻子?〃
她摆出侧面姿势。
〃我的头发?〃
她显示发髻、发络、发辫。
〃我的脖子?〃
他们去了罗通德、多姆以及其他一些咖啡馆。她坐在桌子边,手里拿一本书,而他就处在第一次观察她的角度,力图找回当时的激情,但是却没有找回来。
他们又走出咖啡馆。
他把她带到德鲁奥大厦、瓦万街交叉路口,从前,就在那路口,费利克斯总在他的出租车里等待乘客。列夫和克洛埃好几次坐上一辆汽车,她坐在前排,他坐在后排,画本放在膝盖上。
可什么感觉都没有。
一天晚上,克洛埃问他:
〃你至少知道你为什么总是画变色龙吧?〃
他说他知道。他说这甚至是他所能解释的唯一事情。
〃那么回答我。为什么?〃
〃明天告诉你。〃他嘟哝道。
由于她坚持,他补充了一句:
〃我不需要说。你应该看。我会给你看……〃
她要求他信守诺言。他答应了。
当天夜里,他被一种他立即辨认出来的声音弄醒,这声音突然把他带回到战争中。
一只猫。一只发情的猫正在檐槽里喵喵地叫。
一切都历历在目。腿被缠住,绝对无法动弹,他注视着天花板,好像是一片天空,从那儿突然出现射击前引信划出的耀眼的长长痕迹。他又回到了交通壕,在那里有逃窜的耗子、疾病、叫喊、命令、哭泣。接着便是喧嚣和爆裂。这是从防线的另一边猛烈发射过来的炮弹。费利克斯和他,他们听到它过来了,那时他们已经明白笑声是假的,并且正在树木中间跑。他们凭一声尖锐的呼啸就已经知道,这是冲着他们而来的,紧接着便是末日的来临。列夫肚子朝下扑倒在地。通常当炮弹飞来时,人们就不跑了。人们看见自己五马分尸,喷出鲜血、脑浆,四肢挂在铁模蘸上,从本能上说,人们更习惯于想象一个完好的躯体,连着应该长在原位的两条腿、两条胳臂和一个脑袋。不可能设想自己在战场上四分五裂地散落在血染的凹陷的土地上。
〃你试试看。〃猫把她也吵醒后,他对她说。
他让她闭上眼睛,以便更好地想象。要看她自己而不是另一个人两条腿飞出去了,躯体成了碎块,没有任何东西覆盖它们,没有衣服,也没有肉,肚子开了膛,眼睛注视着这一切:内脏,肠子,更远的地方还有某些零散的东西也是自己的,比如一只脚,从这只脚可以辨认出整体,它将变成一个人,但这是一个看来陌生、又异乎寻常亲近的人,他永远地走了,什么都替代不抛,除了这只令人恐惧地流淌着眼泪般鲜血的残肢。
趴着是为了不看。也是因为人们总是保护最充满活力的部分:感官和表情,嘴巴,鼻子,眼睛。人们把它们托付给土地,紧紧抓住大地如同婴儿抓住他的母亲一样。尽管这是…个身上挂满武器、皮肤粗糙的男人,但是当他即将死去的时候,他落入了母亲的怀抱中,他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他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他呼唤他的母亲。在战场上,当大炮掀翻大地的时候,倒下的士兵哭喊着要他们的母亲。
在战场上,当必须撤退和抛下伤兵员的时候,人们能听到这些士兵的喊叫。侥幸活着的人堵住耳朵,关闭心扉,不让这可怕的哀鸣传到他们内心,他们的同伴像吃奶那样正在吮吸土地。
那天夜晚,当发情的猫发出恐怖的叫声时,列夫正和费利克斯在一起。但这个垂死的男人叫唤的不是他的母亲。
炮弹呼啸如同发情的猫。
早晨,列夫翻开被子,看着克洛埃睡觉。他用眼睛在为她画画。他需要看她的皮肤,她的背,她的臀部。他希望它们同上前线打扫战场的人一样把他从洞里挖出来。他期待着生活的现实擦去凄切的黑暗。他期待着大炮呼啸声在耳边消失,它们敏捷而欢快地向他们飞驰而来,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把他们送向死亡。他还记得在此刻之前,即在大炮发射前听到的声音。为了说明白,必须要有另一种声音,而这种声音是不能以画笔在画布上滑过的声音来描绘的。需要话语。那天早上,在正熟睡的克洛埃家里,当猫在檐槽里唱歌的时候,列夫为自己朗诵了几句纪尧姆·阿波利奈尔的诗句:
炮弹呼啸,爱情将被埋葬消失的爱情比任何情爱都更温馨弹如雨,恋人啊,弹如雨,鲜血将滴尽炮弹呼啸,请听我们的人在歌唱为血染的爱情欢呼,是垂死者的心声在回荡炮弹呼啸如同发情的猫
第二天半夜,列夫守在离约瑟夫一巴拉街的楼房有一定距离的地方等候。当楼面的所有灯火都熄灭的时候,他就进入门厅,爬上楼梯直达画室。他轻轻地打开门,钻进房间,又急促地把门关上。他在黑暗中待了几分钟,凝神注视着一个毫无生气的场所中摆放的物体,以及感觉这里的气味,他对这地方几乎已经不熟悉。然后他点亮了放在那里的唯…一盏油灯,着手开始工作。
他本打算锯一些木头把他战前的画商没有带走的、装在画框上的油画烧掉。但他换了一种做法,这使他费了很大的劲:他逐个把画刮掉,然后再用刷子把它们一个个覆盖上。
他花了两天时间把这项工作做好。这两天中,他闭门不出,不见任何人,除了安娜苍白的面容和明亮的眼睛,这就是他自己家乡的那位年轻姑娘,由于和他的所有作品一样被覆盖上了,所以她显得更加白净。最后要涂掉的是一张费利克斯的油画。这是列夫在他的出租车前面为他画的肖像,车当时停在观象台花园附近。这张画上的费利克斯面容严峻,同他在圣玛丽一奥米纳看到的表情一模一样,两个人十分偶然地被编在同一个部队里。把出租车换成指挥车的司机,神情总是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