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脆回去睡觉吧。〃
〃为什么?〃
马力把自己的谱子写好了,把兜里的烟全掏出来留给〃懵懂〃。
〃懵懂〃并不抽烟,她把烟一根接一根地点燃。看着它们一根一根地消耗,然后闭着眼睛把十种方案每种抽出一句凑成一首歌,配上钢琴伴奏。那是首哪句和哪句都没关系,横竖全没关系的曲子。她毫不客气地让人声跨了三个八度,精心设计了一个谁弹起来都会痛苦不堪的钢琴伴奏。第二天早晨五点钟,她把谱子交给石白,石白还坐在钢琴旁,研究自己的文字注解是否有光彩。然后她把铅笔、橡皮、尺子和余下的谱纸统统从窗户中扔出去了。
这是个空气清新的早晨,阳光已经柔和地照在她那张发青的脸上,她想让自己精神起来,可就是不行。她使劲揉眼睛,按太阳穴,太阳穴两边就象有两个铅砣在夹击她。她觉得满脑子都是那十种方案赶也赶不走,并且随便一凑就又是一首蹩脚的旋律。她只好开始跑步,想把它们甩开。但没跑几步,她就睡着了。一下子跪在地上,然后就趴在那儿进入梦乡,直到天又重新黑下来,作曲系课堂里传来放得很响的迪斯科音乐。
十
作曲系课堂迪斯科放得山响。全体同学都凑在这里庆祝考试结束。森森醉醺醺地凑到李鸣面前,说他最近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音响,名字叫〃原始张力第四型〃。
〃原始张力第四型?〃
〃就是把所有可能的有力度的音型都叠在一起,分成四十八个声部,还可以变成复调。〃森森说得唾沫星乱飞,比手挥脚,直立的头发直抖。李鸣边喝着啤酒边说:〃你行行好,让我把这首迪斯科听完。〃〃猫〃突然跳过来,抓住森森的后脖领子,把他抓到跳舞的行列里去了。
〃这算什么音乐?这算什么音乐?〃小个子有点儿坐立不安。
〃你说的是森森还是迪斯科?〃
小个子没回答,咕嘟咕嘟地喝啤酒。
森森象个原始人一样扭动着身躯。孟野边跳边找机会倒立。他们谁也不跟着拍子,有时比拍子快,有时慢,有时让脚步老和音乐差半拍。他们疯狂地扭动旁若无人,气喘吁吁,汗流满面。突然,〃懵懂〃在他俩中间出现了,她一出现,全场都喝起彩来,因为她把自己打扮得象个非洲土著,精确地踏着节奏,使三人的舞姿一下就溶成一体了。
〃嘿!〃聂风和管弦系的男生女生突然闯进来。〃乌拉!〃作曲系的人眼睛一亮。管弦系的女孩子一个个光彩夺目,每人手里还拿着一份作曲系写的谱子。〃你们的谱子太难啦。〃〃我再也不拉了。〃〃真见鬼了。〃〃可是真带劲!〃她们把谱子纷纷扔在地上,然后她们围着它们跳起舞来。管弦系的男生拿着铜管,聂风手一挥,突然,一个震天动地的和弦使全屋的人都痛苦不堪。当这声音结束时,长号手抱歉地对森森说:〃对不起,我们没吹出你要的力度来。〃〃猫〃跳过来,冲着森森喊道:〃你写的东西都象臭狗屎!我一辈子也没听过这么讨厌的音响,简直讨厌透了!要是你变成一把琴弦,我一定把它折断!〃森森边跳边说:〃何必,何必!〃然后冲着地上的谱子哈哈大笑。孟野正躺在地上,把谱子往自己的身上盖。
小个子还在咕嘟咕嘟喝啤酒。
〃你可喝得太多了。〃李鸣提醒他。
〃你最好别管我。〃
〃你这个糊涂虫。〃
〃你这个懒虫。〃
〃好,你喝吧。〃李鸣又给他拿来一瓶啤酒。
孟野自从躺在谱子下面后再没动,外面的世界已经和他无关了,谁要是翻动一下谱纸,他就会骂一声:〃滚,臭猪!〃于是谁也不理他了。他闭起眼睛听着震天响的迪斯科,跳舞的人把尘土都踢起来了,楼板也随着节奏抖动。他突然感到一阵烦躁,他必须去看看女朋友了。
她比他大两岁,是个神经质并患有歇斯底里症的女人。也许是由于这种特殊的素质,她擅长文学写作,在一所文科大学里上学。不知是他们谁更崇拜谁,使他俩一见如故,然后就发誓〃白头到老〃。她喜欢戏剧性,什么事都想追求戏剧化。比如她看了部爱情片,在电影院哭一场还不够,出电影院门后还要耸着肩模仿片里的女主角走路,而且整整一天都要陶醉在女主角的气氛里。那时你要是和她搭一句话,保你背过气去。
〃你饿吗?〃孟野问她。
〃为什么?为什么??!〃她肩膀一耸,眉毛挑起来,眼睛露出绝望的神色。
孟野只好在心里背总谱。
假如在孟野的音乐会上,她必得四处周旋,出人头地,象收入场券的招待员一样忙个不停。假如在同学聚会时,她必得满口成语地滔滔不绝,使作曲系的学生深恨自己没文化。假如她笑,她必得大睁着眼睛,不会使眼睛也随着肌肉抽动而小下来。假如她坐着,只要不是在上课,她必得把两腿扭向一边,使身体侧卧倾斜,显出线条来。
总之,她是个非凡的女性,是个女才子。能从诗经一直背到郭沫若,而且还在背下去。她不能容忍孟野轻易地和〃懵懂〃跳了舞,拍了照,和那么一个头脑简单的东西。
〃你爱她?〃
〃不。〃
〃你爱她。〃
〃没有。〃
〃你爱她!〃
〃我不是。〃
〃世界如此黑暗,人是如此轻薄,你爱她你不承认,卑鄙,卑鄙,卑鄙,卑鄙。〃
她把照片用剪子剪碎,扔进马桶里冲了。
她喜欢用剪子这个工具,它可以把任何东西在一会儿时间就毁掉。自己看不上的手稿、男性的情书、新做的连衣裙、还没冲出来的胶卷。。。。。。
每次一看到她哆嗦着用亮闪闪剪子咔嚓咔嚓地破坏这一切时,孟野就想晕过去。剪着剪着,她已经从气愤变成一种专心致志的工作,最后看看一堆碎片,她就得意起来了。孟野一想到说不定哪天他也会出现被一剪刀一剪刀地剪成这样,一想到剪他时她脸上可能会出现的表情,他真想晕过去。
〃远岸收残雨,雨残稍觉江天暮。拾翠汀洲人寂静,立双双欧鹭。〃那次他俩一起旅游,她紧紧挽着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肩上,〃刚断肠,惹得离情苦。。。。。。〃她抬眼看看孟野,孟野眼神迷茫地看着远处。〃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她又看看孟野,孟野仍望着远处。〃我们结婚吧。〃她冲着孟野的耳朵轻轻地说。
〃你说什么?〃孟野好象吓了一跳。
〃你真没听见?〃
〃真没听见。〃孟野一脸诚实。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最近的作品已经不能使我满意了,在下部作品里我得抛弃那种手法。〃
〃呵?你原来在想这些?你原来爱音乐胜于爱我,我恨你的音乐!恨你的音乐!〃她用手撕着书包。
又有人在揭谱纸。
〃孟野在想那位…文学家?〃
〃音乐,音乐,再大点儿声。〃
〃这音乐永远也不要停。〃
〃音乐…音乐…音乐…〃
〃再喝吧。〃
〃音乐…音乐…音乐…〃
〃干杯!〃
〃音乐…音乐…音乐…〃
十一
自从李鸣躲进宿舍不打算再去琴房,他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其中最大的理由是他觉得自己生了病,病症之一是身体太健康,神经太健全。这使他只能躲在宿舍里躺着。在宿舍里没人会使他想起他的神经太健全,没人会使他想起乐谱与疯狂的竞争,没人会使他想起关于有调性与无调性、三和弦与空五度的争执。在宿舍他可以什么都忘掉,忘掉功能的走向,忘掉作品分析时的错误,忘掉乐器配置法,忘掉九度三重对位引起的神经错乱。什么都忘掉了,可就是忘不了马力。马力在那次考试后,回家探亲让塌方的窑洞给砸死了。
〃小力子!〃他娘一定这么叫。
〃我的儿!〃他爹一定哭得象个稻草人。可是他什么也不会听见,早就变成一团血肉,甚至直接就变成了一堆黄土。马力,马力,一声不吭,站在那儿象个黑塔的马力,可就是不爱吭声,象个空五度在一个极沉闷的音区撞了一下就再没发展下去。他的床和铺盖原封不动地放在这儿,似乎生怕人把他忘掉。没人来搬它们,这样李鸣就只有想着马力。想马力不用考虑和声,不用考虑结构,你可以无休无止地想下去,没人会说你对错,说你该不该终止。这比去教室面对那个大功能圈要好受得多。
功能圈已经被人正式用镜框挂在了墙上,挂在黑板的正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