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嚣叫:“你看到没?这片沙官已经松了,这么重的切菜板搭在
它上面,不久就会把它压垮,板子从十二楼掉到地面有重力加速度,如果这时刚好
有路人走过,他的脑袋一定被砸出脑浆来,那我们就要赔大钱了。”他的话令我目
瞪口呆,我心想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于是收拾收拾衣物,拎着箱子又回世界
大厦了。如此来来回回地往返于“世界”和“金兰”之间,不知有多少次。
有一天我很沮丧地走出金兰,李敖的邻居看到我的神色不对,便好意地对我说,
他们和李敖做了几年的邻居,可能比我更了解他一点,他建议我不要以常人的标准
要求他,应该把他视为一个需要帮助的坐过牢的病人,可能还容易相处一些。经过
旁观者的提醒,我确定李敖是需要帮助的。然而,我不是医生,他又那么强硬,我
能帮到什么程度呢?从那天之后,我开始学习以冷静的态度面对李敖,我发现他确
实有一些反常的身心现象。譬如他非常怕冷,冬天一到,他身上穿的衣裳多到令我
笑弯了腰——他通常要穿两件卫生衣加一件毛背心,再加一件棉袄外加一件皮袍,
头上还得戴一顶皮帽。台湾的冬天哪有这么冷啊,这身行头到东北还差不多。我问
他为什么需要全副武装,他说老天爷会暗算他。后来他告诉我,他在受预备军官训
练时,大伙儿有一回行军,在坟堆里夜宿,清晨快天亮时,他突然被一股寒气冻醒,
冷得浑身哆嗦,自此以后每到冬天,他都严阵以待地怕被老天爷暗算。我最近读他
的回忆录,其中一段写到他就读北京新鲜胡同小学的事:“二年级一天上课的时候,
我坐在教室左后角的最后一个位子上,突然全身似为鬼迷,神智清楚,可是不能动
弹,好一阵子才过去,至今记忆犹新。三十年后,我睡在警总军法处地板上,半夜
忽醒,又有此一现象,我知道这是一种‘梦魇’经验而已。我生平不信怪力乱神,
但新鲜胡同小学的许多教室倒颇有一股阴气,有时令人发毛。”
从上述这段文字,回想他当年的“寒冷恐惧”,令我不禁怀疑,他根本是灵学
和超心理学中所说的“灵媒体质”。也就是说他先天是个极度敏感的仲介体,一般
的男人敏感度低,很难感应到无形的能量,只可惜他的科学程度还停留在“五四”
时代“赛先生”的阶段,否则他对自己的敏感和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可能以截然不
同的神秘主义的观点加以转化,而不是以强制的二元对立予以封锁、压抑或逃避。
多年之后我发现自己就是灵媒体质,而且透过生物能医学的仪器检验证实了这一点。
李敖除了有“寒冷恐惧”之外,还有“绿帽恐惧”,占有欲和嫉妒是人之常情,
但李敖的占有欲是超乎常人的。我和他生活在一起,他的歇斯底里总令我神经紧张,
我记得曾经在一个星期之内,全脸密密麻麻地爆满了青春痘。我和他很少有户外活
动,有一天我需要出去慢跑,促进一下血液循环。慢跑了一个小时之后,我回到金
兰,李敖问我出去做什么,我据实以告。他听了很不开心地说,我出去慢跑一定会
跟路上的男人“眉来眼去”,所以不准再跑了。
有一天,我在他的抽屉里无意中翻到一本旧的笔记本,字迹狭小而歪斜,内容
看起来是一个感情受到重创被女友抛弃的人,所发出的仇视女性的怨言。虽然李敖
后来练就了一手“胡适体”的好字,但我猜想那个旧笔记本上的字,应该是他早年
写的。不久我找到一个机会询问他的友人,有关他早期情感经验的真相。他的朋友
告诉我,李敖在台大时曾经为“罗”姓女友的离去,服过三次安眠药自杀,但都被
同学发现送到医院洗肠获救。我看他的回忆录,这段往事他倒是如实写出,不过只
提到一次的自杀经过。他坦言自己有三、四年之久,未能成功地靠新情人取代旧的
来转化最大的困境。我认为李敖在初恋所受的创伤,严重地影响了他日后对待女人
的态度。其实他和我一样,在初恋之后,都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问的上瘾症:“唐璜
情结”就是最典型的上瘾范例。
我愈是了解他的成长背景,就愈能以冷静的心情面对他的歇斯底里。有一回他
和我吵架,他拿出一把大剪刀,把我刚买来的一件古董上衣,卡喳卡喳便剪成了两
半,我为了制止他继续闹下去,很快地抢下那把剪刀,用刀锋对着自己的心脏,他
见势马上冷静下来。但是长夜漫漫,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于是
趁他不注意,光着脚溜出了大门,在路上拦计程车时,路人纷纷投以好奇的眼光看
着我的脚。
还有一次我和他坐在车里,正要开车上复旦桥时,我告诉他我想和他分手,他
扬言要撞安全岛和我同归于尽,我不动声色地坐着,他看见我没有反应,便打消了
同归于尽的念头。
他的精神展现,使我认清人的许多暴力行为,都是从恐惧、自插和无力感,所
发出的“渴爱”的呐喊。我来来回回地搬出搬进,其实就是想再努力一次,看看有
没有办法包容他、安慰他。给他一些快乐,然而后果总是令自己失望。
我很气馁自己的有限、狭隘和无法宽恕,但我真的是自身难保,尽力了,还是
自身难保啊!
从结婚到离婚
和“世界”缔结“金兰”本来已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再加上老母的阻挠,事情
就更复杂了。话说李敖拿了一笔钱给刘小姐,请她到美国Stand ty一阵子,但一阵
子过后,李敖突然心疼起这一笔钱来。有一天老母在金兰和我们聊天,李敖话锋一
转面对老母说:“我已经给了刘会云两百一十万,你如果真的爱你的女儿,就应该
拿出两百一十万的‘相对基金’才是。”老母一听脸色大变,撂了一两句话转头就
走,李敖的脸色也很难看。第二天我回世界大厦,母亲斩钉截铁地对我说:“李敖
已经摆明了要骗我们的钱,你可是千万不能和他结婚啊!”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
当初举双手双脚赞成的人是你,现在举双手双脚反对的人也是你,我又不是你们之
间的乒乓球,嫁不嫁该由我决定才对。本来对这件婚事心里是很犹豫的,现在为了
争取自主权,反倒意志坚定地非嫁不可了,于是穿着睡衣跷家回到金兰大厦。五月
六日的早上在客厅里,由高信疆和孟绝子证婚,我的新娘服就是那身睡衣,婚礼的
过程中,还得派人紧盯着门眼,怕老母半路阻挠。婚后所发生的事,李敖又运用了
他高度选择性的记忆力,只记得我父亲请我们吃了一顿友善的晚餐,却忘了结婚证
书在当天下午就被我撕成两半的“不友善”举动。
事情是这样的,当我们决定结婚时,李敖答应了我一个条件:结婚的当天下午,
由干爹陪同我们回世界大厦,与老母重新建立良好关系。我不可能有了丈夫,便从
此不与母亲往来,如果要往来,关系得维持和谐才行,否则我不又成了夹心饼,两
面不是人。没想到婚礼结束,余纪忠先生请我们吃完了午饭,回到金兰后不久,李
敖坐在马桶上要我给他泡一杯茶,嘴里得意洋洋地说:“你现在约已经签了,我看
你还能往哪儿跑,快去给我泡茶喝!”我起初以为他是闹着玩的,后来看他脸上的
表情非常认真,我想这个人真的是有问题,于是到抽屉里把结婚证书拿出来,站在
他面前“刷”的一声就把“合约”撕成了两半,然后对他说:“你以为凭这张纸就
能把我限制住吗?”没多久干爹来访,李敖很不客气地对干爹说,他怎么可能去跟
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太婆陪不是,干爹气得脸都服红了,于是我陪着干爹返回世界大
厦。过了几天李敖打电话来谈判,他说如果他愿意站在我家门口挨胡老太的骂,骂
足一个小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