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法国杰出的女演员珍妮梦露曾经说过一句豪气万千的话,她说她一生交
往的男友无数,她恨不得能拥有一幢上百个房间的大厦,把她曾经爱过的男人,悉
数豢养在里面。我虽然从未扳着手指和脚趾,仔细数过我的情人们,但是我想在中
国女人之中,我的两性经验算是相当丰富的。然而真正影响我的成长、促使我产生
转化的,严格讲起来只有三位。这三位之中最令我“感恩”的就是《快意恩仇录》
的李伯爵。
李敖与我
自从和李敖离婚之后,他写的书已经引不起我任何的兴趣,但是为了细述我们
之间的陈年往事,还是去买了一本《李敖回忆录》。内容果然不出所料,仍然以一
贯正反思辨的黑白讲和精密的数据来合理化自己幼童般的欲力,到今天他都无法诚
实面对自己的人格失调,令我不禁莞尔。诚如他在回忆录中的记载,我们第一次见
面是在1979年的9月15日,地点是萧孟能先生花园新城的家中。在这之前“李敖”两
个字对我而言早已不陌生,不但不陌生,简直就是中国文人中最令我崇拜的偶像,
而且这股痴迷的崇拜是自小种下的因。
当年李敖的父母住在台中一中的宿舍里,离我们存信巷的老家很近,我时常听
光夏表哥和母亲谈论李敖的奇闻逸事,譬如他不肯在父亲的丧礼中落泪,不依规矩
行礼,甚至还传说他从台北扛了一张床回家送给李伯母。当时我心想:不知道这怪
人的庐山真面目是什么模样。此外我时常看见李伯母穿着素净的长旗袍,头上梳着
髻,手里卷着小手帕,低头沉思地从长长的沟渠旁走过。母亲曾经低声对我说:
“这是李敖的母亲,她一定是去看电影,李敖在文章里提到过她妈妈喜欢看爱情文
艺片。”后来听父亲说他和李敖的爸爸过去是同事,感觉好像更熟悉了一些。
在萧家见到李敖的第一眼,我的心里颇感意外。大学时读他的文章,主观的意
象中,他应该是个桀骛不驯的自由派,没料到本人的气质,完全是个基本教义派的
保守模样——白净的皮肤,中等的身材,眼镜底下的眼神显得有些老实,鼻尖略带
鹰勾,讲话的声音给人一种声带很短的感觉。他的嘴形因为下排的牙齿比较突出,
令我联想起附小的同学简明彦。他看到我们母女,很规矩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
后来母亲告诉我,他那个躬鞠得怪吓人的,这个年代已经没人行这么大的礼了。他
的穿着很保守,两只手臂的比例稍短了一些,手形也比一般男人小,整体看来有点
阴柔的气质。当天晚上我穿了一件淡柠檬绿的棉质长袍,光着一双大脚,连拖鞋也
没穿。李敖一整晚都盯着我的脚看,我以为他在检查什么,后来才知道他有点恋足
癖。他的身边站着他当时的女友,刘会云,娇小细纤的她看起来和李敖相当登对。
整个晚上我都很自在,这证明李敖和我并不是“一见钟情”,否则我不可能轻松得
起来;男女之间的化学反应是颇令人紧张的。后来李敖送了我一本他的新书,书中
他为我签下的那一行字(好像是“正红旗下的梦游者”),令我开始生起了遐想。
过了没多久,有一天李敖约我出来喝咖啡,我们谈到我在《工商日报》的专栏
里为他写的那篇《特立独行的李敖》,以及一些琐事;我发现我们之间真正能产生
交谈的话题并不多。后来他带我到他金兰大厦的家,见识一下他十万册的藏书。他
用深色的木材沿着客厅的墙面做出一整片的书架,地板用的也是深色的木材,整体
看来是个气质严肃的家,然而墙上挂的画,竟然是从《花花公子》杂志剪下的裸女
照;这样的组合令人感觉不搭调。我告诉他裸女照看起来有点“廉价”,破坏了这
个家的气质,他说这些照片和画像都是他最得意的收藏,已经伴随他多年了。我发
现他是一个“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人,别人发展出来的美学和设计理念与他无干,
他开着门自有方圆。当他介绍浴室时,我看见他在浴缸旁装了一个电暖炉,我告诉
他这个构想很仔细,冬天里洗澡出来,感觉一定很舒服。进到卧室,抬头一看,天
花板上贴了一整面的镜子,又是一项出人意料之外的装潢,有点像《花花公子》的
老板海夫纳和某某大文豪都挤在同一个屋檐下。
我们后来坐在沙发上聊天,聊着聊着他突如其来地吻了我。我记得他吻我的方
式,是我这一生从未经验过的——他接吻的时候头摆的角度是笔直的,不知道是不
是大紧张,他竟然忘了接吻头得歪一点才行,否则鼻子怎么处置?我发现他连做这
件事的章法和般人都不同。只见他笔直地冲着我的鼻子压了下来,猛力地吸我的上
唇(因为够不到下唇),我被压得差一点窒息,心想此人也太“土”了一点吧。后
来我去洗手间照镜子,赫然发现上唇和人中之间,被李先生吸出了一圈赭色的吻痕。
我赶快拿出粉饼遮盖,以免回家被母亲发现。那天晚上我们有没有性爱我已经不记
得了,可能是因为他接吻的方式太令人难忘了。
往后的三、四天里,我随时都得补妆,以免露出那一小圈已经“红得发紫”的
吻痕。老母一直没说些什么,但是以她那对闪电眉下的透视眼,不可能察觉不到那
么离奇的痕迹。李敖的“土”令我觉得十分新鲜,他人格中的冲突性更是令我好奇。
我一向有“搜奇”的倾向,愈是矛盾、复杂,愈是像迷团一般的人,我的兴趣愈大。
当然猫通常是被好奇心害死的,但不二论也是这么被发现的。当我们开始进入状况
时,我曾经问李敖他的另一位女友刘会云该怎么办?李敖说了一句令我绝倒的话,
他说他会告诉她:“我爱你还是百分之一百,但现在来了一个千分之一千的,所以
你得暂时避一下。”我听了之后心生疑惑,继续追问李敖什么叫做“暂时避一下”,
李敖说:“你这人没个准,说不定哪天就变卦了,所以需要观望一阵子。我叫刘会
云先到美国去,如果你变卦了,她还可以再回来。”李敖的多疑与防卫虽然令我不
自在,他对女人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也令我不安,但是人在充满着期望与投射时,
通常是被未来的美景牵着走的,这些重要的小节也就用立可白粉饰掉了。
十月中旬我和宝哥(葛小宝)到印尼登台,母亲陪我同行,前后总共二十一天
的时间。我心里百般不愿和李敖分开那么久,但当时的酬劳很高,我和宝哥各唱几
首歌,主持人访问几句,说些笑话,轻轻松松一天可以赚进台币十万元。于是我们
一站又一站地马不停蹄,每到一站我都和李敖通长途电话。二十一天下来,我花了
十万台币的电话费,李敖也打了台币八万元。宝哥每天都问我:“你的敖怎么样啊?”
母亲那时还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阶段,她认为台湾唯一配得上我的男人只有李
敖。
二十一天好不容易熬过了,回到台湾,李敖亲自到机场接我,记者显然守候已
久,看见我们立刻蜂拥而上,当时我们的恋情早已轰动海内外。回到世界大厦的新
家,发现李敖不但帮我们安装了新的热水器,买了新的录影机,同时也打点了楼下
的管理员,他的周到和仔细,令母亲非常满意。母亲只要不阻挠,我们的两性关系
一定顺利些,这一点李敖是非常清楚的。不久我们决定同居,那时李敖已经准备送
刘小姐一笔钱,请她到美国“观望”一阵子。我把衣物都搬到金兰大厦,两个人开
始过起试婚的生活。
当李敖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中,情势很安全的时候,他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宠女
人的男人之一。每天早上我一睁开眼睛,床头一定齐整地摆着一份报纸、一杯热茶
和一杯热牛奶。那时他早已起床(他的生理闹钟每天都按时把自己唤醒),一个人
在书房里集中精神搜集资料、做剪贴,开始一天的写作活动。他的生活方式像一部
精准的机器,在例行公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