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出来;双手提着,抖了几抖,落下几小片花生米的红皮;然后把黄而无神
的眼珠定在手绢中心的一滩黄稠的汁儿上。叹了口气。把手绢折好送回,口
袋里的的确确还只有二十枚的一张破钱票,象个多足的小虫儿在袋角团团
着。
小孙的脸上严肃了些,把那些笑纹全集中到鼻子上,眼中放出很复杂
的神情来。他可怜小陈,同时又有些自傲,甚至于是幸灾乐祸;为掩盖这两
种情感,他想拿出十分知己的神气,使小陈不至感到难堪;可是自己所要向
小陈报告的又是很有价值的事,随便说就减了自己的威风,严重的语调又足
以引起小陈的反感,他自己又觉得不大得劲儿,鼻上那堆皱纹有些发僵。“小
陈,告诉你,*Y,”他凑过小陈来——非凑过来不可,可是分明的感到这是
屈就了小陈,本来这是要教小陈闻所未闻,自己倒落了个上赶着递殷勤,不
大合理,但是不告诉小陈,自己心中又发痒,而且没有小陈来帮忙助胆,这
件事是不易作到好处的。心中的混乱,使他不能决定怎样行动;象要惊走脑
门上一个苍蝇似的,他摇了摇蒜形的头。“小陈,告诉你,他妈的!”
小陈自己的忧郁必须先由口中流泄出来:“你就说倒霉不倒霉:昨儿个
晚上,好容易弄下两号买卖,费他妈的牛大的劲才弄了四块二毛钱。小鬼子
他妈的精多了,先尝后买;告诉你,我心里直扑腾;好,万一他翻脸不给钱,
系上裤子就走,我找谁去?他们一走,我怎对付那俩娘们?”小陈的长脸上
红起两小块来,很小很红,在腮峰上,象俩红痣似的。“总算万幸,他们算
是吃入了味,照数给了钱;俩娘们还跟我抢了一阵,才他妈的弄到四块二!”
“俩小娘们可真不错!”小孙虽然急于说出那件事来,可是无法扼制住
心中的妒恨:“我要是有日本鬼子的腰里那么多的金戒指,我要不包下她们,
我就不姓孙!尤其是小春那对眼睛,一想起来——甭说了!”他又摇了摇那
头蒜。“天好,好出朵花儿来,也得给太爷钱!”小陈拍了拍胸膛。“姓陈的
不是能教眼睛看软了的人!还告诉你,小孙,对娘们,你越狠,她越佩服你!
说不上,在没买卖的时候,她还请你过过瘾呢。请是请,记清楚了!你要是
不狠心,豆腐似的随着她摆弄,瞧着吧,她连正眼都不给你一眼;你信不信?”
小孙无可如何的点点头。在理智上,小陈是一点也不错的。
“四块二,”小陈的心折了个跟头,翻到原处,“加上前天的八块七—
—×,真他妈的邪!日本人都在街上开了烟馆,张三那孙子还不敢出门;几
个烟泡,教我敲了他八块多,他妈的你当是天下大乱没好处呢,——十二块
九。都是妈的丁九那小子,非拉着我上艺术馆去不可;他赢了五块,我干进
去十二;心里一懊,又喝了八毛;三十枚的烟;这不是,还剩他妈的不折不
扣的二十枚!”他摸了摸衣袋,摸到那张破票,可是没有往外拿。
小孙看朋友已把一肚子难过泄尽,开始预备说那件事;顶好先给他个
甜头,引起他的高兴与希望,才能顺利进行——小陈这小子顶不好摆弄!“告
诉你,我又看出点俏来!
咱俩和和气气的商量着办,准保天天有买卖!”
“哼!”小陈永远不肯轻易承认别人的计划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可是
他含而不露的愿意听一听;听完,由他自己寻思一遍,加以批评与修正,那
计划的所有权便属了他,倒仿佛他是发动者似的。“我他妈的跟日本鬼算打
够了交道了。要又是他们的事,没我!”
小孙从心里笑了出来:“这回准保不吃东洋饭!”
“哼!”小陈表示不妨听一听,哼的声音轻微而活动。“清明池的小五
对我说的,”小孙笑了一下,为是使话语显着热闹,“你猜怎么着,赶情日本
鬼子带着娘们一块去洗澡!”小孙的眼皮连连眨巴,等着小陈表示惊异。“带
着咱们的娘们?”小陈一点也没有惊异。
“不,东洋娘们。”
“盆堂池堂?”
“先也洗过池堂,近来都洗盆堂了。”
“啊,”小陈点了点头。
“咱们要是弄俩娘们,在澡堂子去应活;唉,你说!”小孙拍了小陈的
肩膀一下,眼睛发出些贼光。
小陈的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象挂着一部历史似的那样沉着严肃。
“咱俩,”小孙把“俩”说得分外的有力,期望能打动小陈,“一面去
跟澡堂子的掌柜说好,一面去拉人;盆堂单间原是四毛钱一位;有娘们陪着
呢,咱们就把价钱包过来,看人行事,十块也好,八块也好;收过钱来,通
通由咱们开账:娘们,交柜,茶钱。。每一号买卖至少咱们也剩它三块五块
的!一天还不弄上三两号?准保有买卖,又新鲜,又暖和,又干净,又挂点
东洋味儿。你说。。”小孙用胳臂肘顶了小陈一下。
小陈板着脸,身子左右摇晃了两下,然后,满不在乎的,轻描淡写的,
不大耐烦的,说:“用不着和澡堂掌柜的商议。咱们找了娘们,找了客人,
硬往单间走。日本鬼那么办了,他还拦得住别人?说翻了,弄俩高丽棒子砸
他一顿就是了,*Y!”“对!对!要不我怎么得先跟你商量呢!我会发起,你
会改良;两下一凑合,事情就算成了!”小孙说得非常的亲切,心中可真有
点害怕:话是已对小陈讲了,要是不死拉住他,他也许独自去办,自己弄个
有冤无处去诉。
“我去找娘们,”小陈的眼成了两道细缝,仿佛已决定好为这路买卖应
找哪些妇女,比如:必须身上有肉,皮肤要白,好镇得住澡堂子里的房间;
面貌如何倒居其次,必须是天足。。不过,这些都用不着对小孙讲。“你去
拉客人。澡堂子要是耍刺儿,不许进去,是我的事。客人到时候不掏钱,是
你的事。客人约好,你往天顺打个电话,我同着娘们去。”小陈的脸板得更
紧了些:“咱们的账是四六成,我六成,你四成;一句话,不用磨烦!”
小孙有好些话都塞在心里,脸上减去了一层光彩。不便默然,他问:“找
谁去好?”
小陈笑了笑。“四成,还便宜着你呢;怎这么笨!”他的脸忽然又板起
来。“两种人可以找,穿马褂的和穿洋服的。对穿马褂的不必提日本鬼,光
说有地方洗澡,娘们陪着;一提日本,他们就哆嗦。对穿洋服的必得提出日
本鬼,他们爱挂洋气——你若是告诉他们,日本鬼洗完澡把水喝了,他们都
得照方儿办,甭说玩娘们了。”
“好吧,”小孙点了点头。“平分账不行?”
“不行!你拿四成就不少!”
“好吧!我要是一趟拉来好几个人,你有那么些娘们吗?”“那是我的
事!”
A A
清明池的杜掌柜有点发慌:日本鬼子带着娘们——不管是老婆,还是
野鸡——来洗澡,已经够丧气的了,现在又添上中国娘们了!东洋娘们到底
是洋玩艺,或者不至于把财神爷冲跑,他妈的中国娘们。。怎么办呢?
要打算拦住中国娘们,就得先拦住东洋娘们。没法拦住日本,人家有
枪!那也就没法拦住别人,在这天下大乱的时候。小陈小孙都不是什么好惹
的;哼,得罪了他们,他们也许夜里来偷偷的放一把火。不行,别得罪他们;
有好多事还得仗着他们给办呢。天下大乱,无理可讲;要吃饭,就得对坏蛋
作揖,没法儿!
可是这到底有点蹩扭!自古至今,可曾见过男女一块儿洗澡的?老杜
干这行生意已不是一年了,在同行里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不过,
事已至此,还讲脸面?整个的北平都落在鬼子手里,自己有什么蹦儿呢?倒
不如从事实上来讲,既能保住买卖,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