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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1 / 2)

>子,不能在国危城陷的时候抛下不管,即使自己的逃亡是为了国家。

轻轻的走进去,借着外屋一点点灯光,他看到妻与子的轮廓。这轮廓

中的一切,他都极清楚的记得;一个痣,一块小疤的地位都记得极正确。这

两个是他生命的生命。不管彩珠有多少缺点,不管小珠有什么前途,他自己

须先尽了爱护保卫的责任。他的心软了下去。不能走,不能走!死在一处是

不智慧的,可是在感情上似乎很近人情。他一夜没睡。

同时,在亡城之外仿佛有些呼声,叫他快走,在国旗下去作个有勇气

有用处的人。

假若他把这呼声传达给彩珠,而彩珠也能明白,他便能含泪微笑的走

出家门;即使永远不能与她相见,他也能忍受,也能无愧于心。可是,他知

道彩珠绝不能明白;跟她细说,只足引起她的吵闹;不辞而别,又太狠心。

他想不出好的办法。走?不走?必须决定,而没法决定;他成了亡城里一个

困兽。

在焦急之中,他看出一线的光亮来。他必须在彩珠所能了解的事情中,

找出不至太伤她的心,也不至使自己太难过的办法。跟她谈国家大事是没有

任何用处的,她的身体就是她的生命,她不知道身外还有什么。

“我去挣钱,所以得走!”他明知这里不尽实在,可是只有这么说,才

能打动她的心,而从她手中跑出去。“我有了事,安置好了家,就来接你们;

一定不能象逃难似的,尽我的全力教你和小珠舒服!”

“现在呢?”彩珠手中没有钱。

“我去借!能借多少就借多少;我一个不拿,全给你们留下!”

“你上哪儿去?”

“上海,南京——能挣钱的地方!”

“到上海可务必给我买个衣料!”

“一定!”

用这样实际的诺许与条件,老范才教自己又见到国旗。由南京而武汉,

他勤苦的工作;工作后,他默默的思念他的妻子。他一个钱也不敢虚花,好

对得住妻子;一件事不敢敷衍,好对得起国家。他瘦,他忙,他不放心家小,

不放心国家。他常常给彩珠写信,报告他的一切,歉意的说明他在外工作的

意义。他盼家信象盼打胜仗那样恳切,可是彩珠没有回信。他明知这是彩珠

已接到他的钱与信,钱到她手里她就会缄默,一向是如此。

可是他到底不放心;他不怨彩珠胡涂与疏忽,而正因为她胡涂,他才

更不放心。他甚至忧虑到彩珠是否能负责看护小珠,因为彩珠虽然不十分了

解反贤妻良母主义,可是她很会为了自己的享受而忘了一切家庭的责任。老

范并不因此而恨恶彩珠,可是他既在外,便不能给小珠作些忽略了的事,这

很可虑,这当自咎。

他在六七个月中已换了三次事,不是因为他见利思迁,而是各处拉他,

知道他肯负责作事。在战争中,人们确是慢慢的把良心拿出来,也知道用几

个实心任事的人,即使还不肯自己卖力气。在这种情形下,老范的价值开始

被大家看出,而成功了干员。他还保持住了二百元薪金的水准,虽然实际上

只拿一百将出头。他不怨少拿钱而多作事;可是他知道彩珠会花钱。既然无

力把她接出来,而又不能多给她寄钱,在他看,是件残酷的事。他老想对得

起她,不管她是怎样的浮浅无知。

到武昌,他在军事机关服务。他极忙,可是在万忙中还要担心彩珠,

这使他常常弄出小小的错误。忙,忧,愧,三者一齐进攻,他有时候心中非

常的迷乱,愿忘了一切而只要同时顾虑一切,很怕自己疯了,而心中的确时

时的恍惚。

在敌机的狂炸下,他还照常作他的事。他害怕,却不是怕自己被炸死,

而是在危患中忧虑他的妻子。怎么一封信没有呢?假若有她一封信,他便可

以在轰炸中无忧无虑的作事,而毫无可惧。那封信将是他最大的安慰!

信来了!他什么也顾不得,而颤抖着一遍二遍三遍的去读念。读了三

遍,还没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却在那些字里看到她的形影,想起当年恋爱

期间的欣悦,和小珠的可爱的语声与面貌。小珠怎样了呢?他从信中去找,

一字一字的细找;没有,没提到小珠一个字!失望使他的心清凉了一些;看

明白了大部分的字,都是责难他的!她的形影与一切都消逝了,他眼前只是

那张死板板的字,与一些冷酷无情的字!警报!他往外走,不知到哪里去好;

手中拿着那封信。再看,再看,虽然得不到安慰,他还想从字里行间看出她

与小珠都平安。没有,没有一个“平”字与“安”字,哪怕是分开来写在不

同的地方呢;没有!钱不够用,没有娱乐,没有新衣服,为什么你不回来呢?

你在外边享福,就忘了家中。。紧急警报!他立在门外,拿着那封信。飞机

到了,高射炮响了,他不动。

紧紧的握着那封信,他看到的不是天上的飞机,而是彩珠的飞机式的

头发。他愿将唇放在那曲折香润的发上;看了看手中的信纸;心中象刀刺了

一下。极忙的往里跑,他忽然想起该赶快办的一件公事。

刚跑出几步,他倒在地上,头齐齐的从项上炸开,血溅到前边,给家

信上加了些红点子。

一块猪肝

大中华的半个身腔已被魔鬼的脚踩住,大中华的头颅已被魔鬼的拳头

击碎,只剩下了心房可怜的勇敢的不规则的尚在颤动。这心房以长江为血,

武汉三镇为心瓣:每一跳动关系着民族的兴亡,每一启闭轻颤出历史续绝的

消息。它是流民与伤兵的归处,也是江山重整的起点。多少车船载来千万失

了国弃了家的男女,到了这里都不由的壮起些胆来,渺茫的有了一点希望。

就是看一眼那滚滚的长江,与山水的壮丽,也足以使人咽下苦泪,而想到地

灵人杰,用不着悲观。

江上飞着雪花,灰黄的江水托着原始的木舟与钢铁的轮船,浩浩荡荡

的向东流泻;象怀着无限的愤慨,时时发出抑郁不平的波声。一只白鸥追随

着一条小舟,颇似一大块雪,在浪上起伏。黄鹤楼上有一双英朗的眼,正随

着这片不易融化的雪转动。

前几天,林磊从下江与两千多难民挤在一条船上,来到武昌,他很难

承认自己是个难民,他有知识,有志愿,有前途,绝对不能与那些只会吃饭

与逃生的老百姓为伍。可是,知识,志愿,与前途,全哪里去了?他逃,他

挤,他脏,他饿,他没任何能力与办法,和他们没有丝毫的分别。看见武汉,

他隐隐的听到前几天的炮声,看见前几天的火光。眨一眨眼,江汉关与黄鹤

楼都在火影里,冒着冲天的黑烟。再眨一眨眼,火影烟尘都已不在;他独自

流落在异乡。身下薄薄的一身西服,皮鞋上裹满各色的泥浆,独自扛着简单

得可笑的一个小铺盖卷。谁?干什么?怎回事?他一边走一边自问。不是难

民!

他自己坚决的回答。旅馆却很难找,多少铁一般的面孔,对他发出钢

一般的“没有房间!

”连那么简单的铺盖卷都已变成重担,腿已不能再负迈开的辛苦,他才

找到一间比狗窝稍大的黑洞。绝对不尊严的,他趴在那木板上整整睡了一夜,

还不如一只狗那么警醒灵动。

醒来,由衣袋里摸出那还未曾丢失的一面小镜来,他笑了。什么都没

有了,却仍有这方小镜照照自己。瘦了许多,鼻眼还是那么俊秀,只是两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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