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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我能在这里混上几年,我敢保说至少我可以积攒下个棺材本儿,
因为我的饷银差不多等于一个巡官的,而到年底还可以拿一笔奖金。可是,
我刚作到半年,把一切都布置得有个大概了,哼!我被人家顶下来了。我的
罪过是年老与过于认真办事。弟兄们满可以拿些私钱,假若我肯睁着一只闭
着一只眼的话。我的两眼都睁着,种下了毒。对外也是如此,我明白警察的
一切,所以我要本着良心把此地的警务办得完完全全,真象个样儿。还是那
句话,人民要不是真正的人民,办警察是多此一举,越办得好越招人怨恨。
自然,容我办上几年,大家也许能看出它的好处来。可是,人家不等办好,
已经把我踢开了。
在这个社会中办事,现在才明白过来,就得象发给巡警们皮鞋似的。
大点,活该!
小点,挤脚?活该!什么事都能办通了,你打算合大家的适,他们要
不把鞋打在你脸上才怪。这次的失败,因为我忘了那三个宝贝字——“汤儿
事”,因此我又卷了铺盖。
这回,一闲就是半年多。从我学徒时候起,我无事也忙,永不懂得偷
闲。现在,虽然是奔五十的人了,我的精神气力并不比那个年轻小伙子差多
少。生让我闲着,我怎么受呢?由早晨起来到日落,我没有正经事作,没有
希望,跟太阳一样,就那么由东而西的转过去;不过,太阳能照亮了世界,
我呢,心中老是黑糊糊的。闲得起急,闲得要躁,闲得讨厌自己,可就是摸
不着点儿事作。想起过去的劳力与经验,并不能自慰,因为劳力与经验没给
我积攒下养老的钱,而我眼看着就是挨饿。我不愿人家养着我,我有自己的
精神与本事,愿意自食其力的去挣饭吃。我的耳目好象作贼的那么尖,只要
有个消息,便赶上前去,可是老空着手回来,把头低得无可再低,真想一跤
摔死,倒也爽快!还没到死的时候,社会象要把我活埋了!晴天大日头的,
我觉得身子慢慢往土里陷;什么缺德的事也没作过,可是受这么大的罪。一
天到晚我叼着那根烟袋,里边并没有烟,只是那么叼着,算个“意思”而已。
我活着也不过是那么个“意思”,好象专为给大家当笑话看呢!好容易,我
弄到个事:到河南去当盐务缉私队的队兵。队兵就队兵吧,有饭吃就行呀!
借了钱,打点行李,我把胡子剃得光光的上了“任”。
半年的工夫,我把债还清,而且升为排长。别人花俩,我花一个,好
还债。别人走一步,我走两步,所以升了排长。委屈并挡不住我的努力,我
怕失业。一次失业,就多老上三年,不饿死,也憋闷死了。至于努力挡得住
失业挡不住,那就难说了。
我想——哼!我又想了!——我既能当上排长,就能当上队长,不又
是个希望吗?这回我留了神,看人家怎作,我也怎作。人家要私钱,我也要,
我别再为良心而坏了事;良心在这年月并不值钱。假若我在队上混个队长,
连公带私,有几年的工夫,我不是又可以剩下个棺材本儿吗?我简直的没了
大志向,只求腿脚能动便去劳动;多咱动不了窝,好,能有个棺材把我装上,
不至于教野狗们把我嚼了。我一眼看着天,一眼看着地。
我对得起天,再求我能静静的躺在地下。并非我倚老卖老,我才五十
来岁;不过,过去的努力既是那么白干一场,我怎能不把眼睛放低一些,只
看着我将来的坟头呢!我心里是这么想,我的志愿既这么小,难道老天爷还
不睁开点眼吗?
来家信,说我得了孙子。我要说我不喜欢,那简直不近人情。可是,
我也必得说出来:喜欢完了,我心里凉了那么一下,不由的自言自语的嘀咕:
“哼!又来个小巡警吧!
”一个作祖父的,按说,哪有给孙子说丧气话的,可是谁要是看过我前
边所说的一大片,大概谁也会原谅我吧?有钱人家的儿女是希望,没钱人家
的儿女是累赘;自己的肚中空虚,还能顾得子孙万代,和什么“忠厚传家久,
诗书继世长”吗?
我的小烟袋锅儿里又有了烟叶,叼着烟袋,我咂摸着将来的事儿。有
了孙子,我的责任还不止于剩个棺材本儿了;儿子还是三等警,怎能养家呢?
我不管他们夫妇,还不管孙子吗?这教我心中忽然非常的乱,自己一年比一
年的老,而家中的嘴越来越多,哪个嘴不得用窝窝头填上呢!我深深的打了
几个嗝儿,胸中仿佛横着一口气。算了吧,我还是少思索吧,没头儿,说不
尽!个人的寿数是有限的,困难可是世袭的呢!子子孙孙,万年永实用,窝
窝头!
风雨要是都按着天气预测那么来,就无所谓狂风暴雨了。困难若是都
按着咱们心中所思虑的一步一步慢慢的来,也就没有把人急疯了这一说了。
我正盘算着孙子的事儿,我的儿子死了!
他还并没死在家里呀!我还得去运灵。
福海,自从成家以后,很知道要强。虽然他的本事有限,可是他懂得
了怎样尽自己的力量去作事。我到盐务缉私队上来的时候,他很愿意和我一
同来,相信在外边可以多一些发展的机会。我拦住了他,因为怕事情不稳,
一下子再教父子同时失业,如何得了。
可是,我前脚离开了家,他紧随着也上了威海卫。他在那里多挣两块
钱。独自在外,多挣两块就和不多挣一样,可是穷人想要强,就往往只看见
了钱,而不多合计合计。到那里,他就病了;舍不得吃药。及至他躺下了,
药可也就没了用。
把灵运回来,我手中连一个钱也没有了。儿媳妇成了年轻的寡妇,带
着个吃奶的小孩,我怎么办呢?我没法再出外去作事,在家乡我又连个三等
巡警也当不上,我才五十岁,已走到了绝路。我羡慕福海,早早的死了,一
闭眼三不知;假若他活到我这个岁数,至好也不过和我一样,多一半还许不
如我呢!儿媳妇哭,哭得死去活来,我没有泪,哭不出来,我只能满屋里打
转,偶尔的冷笑一声。
以前的力气都白卖了。现在我还得拿出全套的本事,去给小孩子找点
粥吃。我去看守空房;我去帮着人家卖菜;我去作泥水匠的小工子活;我去
给人家搬家。。除了拉洋车,我什么都作过了。无论作什么,我还都卖着最
大的力气,留着十分的小心。五十多了,我出的是二十岁的小伙子的力气,
肚子里可是只有点稀粥与窝窝头,身上到冬天没有一件厚实的棉袄,我不求
人白给点什么,还讲仗着力气与本事挣饭吃,豪横了一辈子,到死我还不能
输这口气。时常我挨一天的饿,时常我没有煤上火,时常我找不到一撮儿烟
叶,可是我决不说什么;我给公家卖过力气了,我对得住一切的人,我心里
没毛病,还说什么呢?我等着饿死,死后必定没有棺材,儿媳妇和孙子也得
跟着饿死,那只好就这样吧!谁教我是巡警呢!我的眼前时常发黑,我仿佛
已摸到了死,哼!我还笑,笑我这一辈的聪明本事,笑这出奇不公平的世界,
希望等我笑到末一声,这世界就换个样儿吧!
一封家信
专就组织上说,这是个理想的小家庭:一夫一妇和一个三岁的小男孩。
不过,“理想的”或者不仅是立在组织简单上,那么这小家庭可就不能完全
象个小乐园,而也得分担着尘世上的那些苦痛与不安了。
由这小家庭所发出的声响,我们就可以判断,它的发展似乎有点畸形,
而我们也晓得,失去平衡的必将跌倒,就是一个家庭也非例外。
在这里,我们只听见那位太太吵叫,而那位先生仿佛是个哑巴。我们
善意的来推测,这位先生的闭口不响,一定具有要维持和平的苦心和盼望。
可是,人与人之间是多么不易谅解呢;他不出声,她就越发闹气:“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