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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2 / 2)

我们在哪儿有岗位,夜里有几趟巡逻,都说得详详细细,有滋有味,仿佛我

们比谁都精细,都卖力气。然后,找门窗不甚严密的地方,话软而意思硬的

开始反攻:“这扇门可不大保险,得安把洋锁吧?告诉你,安锁要往下安,

门坎那溜儿就很好,不容易教贼摸到。屋里养着条小狗也是办法,狗圈在屋

里,不管是多么小,有动静就会汪汪,比院里放着三条大狗还有用。先生你

看,我们多留点神,你自己也得注点意,两下一凑合,准保丢不了东西了。

好吧,我们回去,多派几名下夜的就是了;先生歇着吧!”这一套,把我们

的责任卸了,他就赶紧得安锁养小狗;遇见和气的主儿呢,还许给我们泡壶

茶喝。这就是我的本事。怎么不负责任,而且不教人看出抹稀泥来,我就怎

办。话要说得好听,甜嘴蜜舌的把责任全推到一边去,准保不招灾不惹祸。

弟兄们都会这一套,可是他们的嘴与神气差着点劲儿。

一句话有多少种说法,把神气弄对了地方,话就能说出去又拉回来,

象有弹簧似的。这点,我比他们强,而且他们还是学不了去,这是天生来的

才分!

赶到我独自下夜,遇见贼,你猜我怎么办?我呀!把佩刀攥在手里,

省得有响声;他爬他的墙,我走我的路,各不相扰。好吗,真要教他记恨上

我,藏在黑影儿里给我一砖,我受得了吗?那谁,傻王九,不是瞎了一只眼

吗?他还不是为拿贼呢!有一天,他和董志和在街口上强迫给人们剪发,一

人手里一把剪刀,见着带小辫的,拉过来就是一剪子。哼!教人家记上了。

等傻王九走单了的时候,人家照准了他的眼就是一把石灰:“让你剪我的发,

×你妈妈的!”他的眼就那么瞎了一只。你说,这差事要不象我那么去当,

还活着不活着呢?凡是巡警们以为该干涉的,人们都以为是“狗拿耗子多管

闲事”,有什么法子呢?

我不能象傻王九似的,平白无故的丢去一只眼睛,我还留着眼睛看这

个世界呢!轻手蹑脚的躲开贼,我的心里并没闲着,我想我那俩没娘的孩子,

我算计这一个月的嚼谷。

也许有人一五一十的算计,而用洋钱作单位吧?我呀,得一个铜子一

个铜子的算。多几个铜子,我心里就宽绰;少几个,我就得发愁。还拿贼,

谁不穷呢?穷到无路可走,谁也会去偷,肚子才不管什么叫作体面呢!

十一

这次兵变过后,又有一次大的变动:大清国改为中华民国了。改朝换

代是不容易遇上的,我可是并没觉得这有什么意思。说真的,这百年不遇的

事情,还不如兵变热闹呢。

据说,一改民国,凡事就由人民主管了;可是我没看见。我还是巡警,

饷银没有增加,天天出来进去还是那一套。原先我受别人的气,现在我还是

受气;原先大官儿们的车夫仆人欺负我们,现在新官儿手底下的人也并不和

气。“汤儿事”还是“汤儿事”,倒不因为改朝换代有什么改变。可也别说,

街上剪发的人比从前多了一些,总得算作一点进步吧。牌九押宝慢慢的也少

起来,贫富人家都玩“麻将”了,我们还是照样的不敢去抄赌,可是赌具不

能不算改了良,文明了一些。

民国的民倒不怎样,民国的官和兵可了不得!象雨后的蘑菇似的,不

知道哪儿来的这么些官和兵。官和兵本不当放在一块儿说,可是他们的确有

些相象的地方。昨天还一脚黄土泥,今天作了官或当了兵,立刻就瞪眼;越

糊涂,眼越瞪得大,好象是糊涂灯,糊涂得透亮儿。这群糊涂玩艺儿听不懂

哪叫好话,哪叫歹话,无论你说什么;他们总是横着来。他们糊涂得教人替

他们难过,可是他们很得意。有时候他们教我都这么想了:我这辈大概作不

了文官或是武官啦!因为我糊涂的不够程度!

几乎是个官儿就可以要几名巡警来给看门护院,我们成了一种保镖的,

挣着公家的钱,可为私人作事。我便被派到宅门里去。从道理上说,为官员

看守私宅简直不能算作差事;从实利上讲,巡警们可都愿意这么被派出来。

我一被派出来,就拔升为“三等警”;“招募警”还没有被派出来的资格呢!

我到这时候才算入了“等”。再说呢,宅门的事情清闲,除了站门,守夜,

没有别的事可作;至少一年可以省出一双皮鞋来。事情少,而且外带着没有

危险;宅里的老爷与太太若打起架来,用不着我们去劝,自然也就不会把我

们打在底下而受点误伤。巡夜呢,不过是绕着宅子走两圈,准保遇不上贼;

墙高狗厉害,小贼不能来,大贼不便于来——大贼找退职的官儿去偷,既有

油水,又不至于引起官面严拿;他们不惹有势力的现任官。在这里,不但用

不着去抄赌,我们反倒保护着老爷太太们打麻将。遇到宅里请客玩牌,我们

就更清闲自在:宅门外放着一片车马,宅里到处亮如白昼,仆人来往如梭,

两三桌麻将,四五盏烟灯,彻夜的闹哄,绝不会闹贼,我们就睡大觉,等天

亮散局的时候,我们再出来站门行礼,给老爷们助威。要赶上宅里有红白事,

我们就更合适:喜事唱戏,我们跟着白听戏,准保都是有名的角色,在戏园

子里绝听不到这么齐全。丧事呢,虽然没戏可听,可是死人不能一半天就抬

出去,至少也得停三四十天,念好几棚经;好了,我们就跟着吃吧;他们死

人,咱们就吃犒劳。怕就怕死小孩,既不能开吊,又得听着大家呕呕的真哭。

其次是怕小姐偷偷跑了,或姨太太有了什么大错而被休出去,我们捞不着吃

喝看戏,还得替老爷太太们怪不得劲儿的!

教我特别高兴的,是当这路差事,出入也随便了许多,我可以常常回

家看看孩子们。

在“区”里或“段”上,请会儿浮假都好不容易,因为无论是在“内

勤”或“外勤”,工作是刻板儿排好了的,不易调换更动。在宅门里,我站

完门便没了我的事,只须对弟兄们说一声就可以走半天。这点好处常常教我

害怕,怕再调回“区”里去;我的孩子们没有娘,还不多教他们看看父亲吗?

就是我不出去,也还有好处。我的身上既永远不疲乏,心里又没多少

事儿,闲着干什么呢?我呀,宅上有的是报纸,闲着就打头到底的念。大报

小报,新闻社论,明白吧不明白吧,我全念,老念。这个,帮助我不少,我

多知道了许多的事,多识了许多的字。

有许多字到如今我还念不出来,可是看惯了,我会猜出它们的意思来,

就好象街面上常见着的人,虽然叫不上姓名来,可是彼此怪面善。除了报纸,

我还满世界去借闲书看。

不过,比较起来,还是念报纸的益处大,事情多,字眼儿杂,看着开

心。唯其事多字多,所以才费劲;念到我不能明白的地方,我只好再拿起闲

书来了。闲书老是那一套,看了上回,猜也会猜到下回是什么事;正因为它

这样,所以才不必费力,看着玩玩就算了。

报纸开心,闲书散心,这是我的一点经验。

在门儿里可也有坏处:吃饭就第一成了问题。在“区”里或“段”上,

我们的伙食钱是由饷银里坐地儿扣,好歹不拘,天天到时候就有饭吃。派到

宅门里来呢,一共三五个人,绝不能找厨子包办伙食,没有厨子肯包这么小

的买卖的。宅里的厨房呢,又不许我们用;人家老爷们要巡警,因为知道可

以白使唤几个穿制服的人,并不大管这群人有肚子没有。我们怎办呢?自己

起灶,作不到,买一堆盆碗锅勺,知道哪时就又被调了走呢?再说,人家门

头上要巡警原为体面好看,好,我们若是给人家弄得盆朝天碗朝地,刀勺乱

响,成何体统呢?没法子,只好买着吃。

这可够别扭的。手里若是有钱,不用说,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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