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不多老在下边裁纸递纸抹浆糊,为的是可以不必上“交手”,而且可以
低着头干活儿,少吃点土。就是这样,我也得弄一身灰,我的鼻子也得象烟
筒。作完这么几天活,我愿意作点别的,变换变换。那么,有亲友托我办点
什么,我是很乐意帮忙的。
再说呢,作烧活吧,作白活吧,这种工作老与人们的喜事或丧事有关
系。熟人们找我定活,也往往就手儿托我去讲别项的事,如婚丧事的搭棚,
讲执事,雇厨子,定车马等等。我在这些事儿中渐渐找出乐趣,晓得如何能
捏住巧处,给亲友们既办得漂亮,又省些钱,不能窝窝囊囊的被人捉了“大
头”。我在办这些事儿的时候,得到许多经验,明白了许多人情,久而久之,
我成了个很精明的人,虽然还不到三十岁。
三
由前面所说过的去推测,谁也能看出来,我不能老靠着裱糊的手艺挣
饭吃。象逛庙会忽然遇上雨似的,年头一变,大家就得往四散里跑。在我这
一辈子里,我仿佛是走着下坡路,收不住脚。心里越盼着天下太平,身子越
往下出溜。这次的变动,不使人缓气,一变好象就要变到底。这简直不是变
动,而是一阵狂风,把人糊糊涂涂的刮得不知上哪里去了。在我小时候发财
的行当与事情,许多许多都忽然走到绝处,永远不再见面,仿佛掉在了大海
里头似的。裱糊这一行虽然到如今还阴死巴活的始终没完全断了气,可是大
概也不会再有抬头的一日了。我老早的就看出这个来。在那太平的年月,假
若我愿意的话,我满可以开个小铺,收两个徒弟,安安顿顿的混两顿饭吃。
幸而我没那么办。一年得不到一笔大活,只仗着糊一辆车或两间屋子的顶棚
什么的,怎能吃饭呢?睁开眼看看,这十几年了,可有过一笔体面的活?我
得改行,我算是猜对了。
不过,这还不是我忽然改了行的唯一的原因。年头儿的改变不是个人
所能抵抗的,胳臂扭不过大腿去,跟年头儿叫死劲简直是自己找别扭。可是,
个人独有的事往往来得更厉害,它能马上教人疯了。去投河觅井都不算新奇,
不用说把自己的行业放下,而去干些别的了。个人的事虽然很小,可是一加
在个人身上便受不住;一个米粒很小,教蚂蚁去搬运便很费力气。个人的事
也是如此。人活着是仗了一口气,多*褂械闶露。。。。颜饪*气憋住,人就要抽
风。人是多么小的玩艺儿呢!
我的精明与和气给我带来背运。乍一听这句话仿佛是不合情理,可是
千真万确,一点儿不假,假若这要不落在我自己身上,我也许不大相信天下
会有这宗事。它竟自找到了我;在当时,我差不多真成了个疯子。隔了这么
二三十年,现在想起那回事儿来,我满可以微微一笑,仿佛想起一个故事来
似的。现在我明白了个人的好处不必一定就有利于自己。一个人好,大家都
好,这点好处才有用,正是如鱼得水。一个人好,而大家并不都好,个人的
好处也许就是让他倒霉的祸根。精明和气有什么用呢!现在,我悟过这点理
儿来,想起那件事不过点点头,笑一笑罢了。在当时,我可真有点咽不下去
那口气。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啊。
哪个年轻的人不爱漂亮呢?在我年轻的时候,给人家行人情或办点事,
我的打扮与气派谁也不敢说我是个手艺人。在早年间,皮货很贵,而且不准
乱穿。如今晚的人,今天得了马票或奖券,明天就可以穿上狐皮大衣,不管
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还是二十岁还没刮过脸的小伙子。早年间可不行,年纪身
分决定个人的服装打扮。那年月,在马褂或坎肩上安上一条灰鼠领子就仿佛
是很漂亮阔气。我老安着这么条领子,马褂与坎肩都是青大缎的——那时候
的缎子也不怎么那样结实,一件冯褂至少也可以穿上十来年。在给人家糊棚
顶的时候,我是个土鬼;回到家中一梳洗打扮,我立刻变成个漂亮小伙子。
我不喜欢那个土鬼,所以更爱这个漂亮的青年。我的辫子又黑又长,脑门剃
得锃光青亮,穿上带灰鼠领子的缎子坎肩,我的确象个“人儿”!
一个漂亮小伙子所最怕的恐怕就是娶个丑八怪似的老婆吧。我早已有
意无意的向老人们透了个口话:不娶倒没什么,要娶就得来个够样儿的。那
时候,自然还不时行自由婚,可是已有男女两造对相对看的办法。要结婚的
话,我得自己去相看,不能马马虎虎就凭媒人的花言巧语。
二十岁那年,我结了婚,我的妻比我小一岁。把她放在哪里,她也得
算个俏式利落的小媳妇;在定婚以前,我亲眼相看的呀。她美不美,我不敢
说,我说她俏式利落,因为这四个字就是我择妻的标准;她要是不够这四个
字的格儿,当初我决不会点头。在这四个字里很可以见出我自己是怎样的人
来。那时候,我年轻,漂亮,作事麻利,所以我一定不能要个笨牛似的老婆。
这个婚姻不能说不是天配良缘。我俩都年轻,都利落,都个子不高;
在亲友面前,我们象一对轻巧的陀螺似的,四面八方的转动,招得那年岁大
些的人们眼中要笑出一朵花来。我俩竞争着去在大家面前显出个人的机警与
口才,到处争强好胜,只为教人夸奖一声我们是一对最有出息的小夫妇。别
人的夸奖增高了我俩彼此间的敬爱,颇有点英雄惜英雄,好汉爱好汉的劲儿。
我很快乐,说实话:我的老人没挣下什么财产,可是有一所儿房。我
住着不用花租金的房子,院中有不少的树木,檐前挂着一对黄鸟。我呢,有
手艺,有人缘,有个可心的年轻女人。不快乐不是自找别扭吗?
对于我的妻,我简直找不出什么毛病来。不错,有时候我觉得她有点
太野;可是哪个利落的小媳妇不爽快呢?她爱说话,因为她会说;她不大躲
避男人,因为这正是作媳妇所应享的利益,特别是刚出嫁而有些本事的小媳
妇,她自然愿意把作姑娘时的腼腆收起一些,而大大方方的自居为“媳妇”。
这点实在不能算作毛病。况且,她见了长辈又是那么亲热体贴,殷勤的伺候,
那么她对年轻一点的人随便一些也正是理之当然;她是爽快大方,所以对于
年老的正象对于年少的,都愿表示出亲热周到来。我没因为她爽快而责备她
过。
她有了孕,作了母亲,她更好看了,也更大方了——我简直的不忍再
用那个“野”字!世界上还有比怀孕的少妇更可怜,年轻的母亲更可爱的吗?
看她坐在门坎上,露着点胸,给小娃娃奶吃,我只能更爱她,而想不起责备
她太不规矩。
到了二十四岁,我已有一儿一女。对于生儿养女,作丈夫的有什么功
劳呢!赶上高兴,男子把娃娃抱起来,耍巴一回;其余的苦处全是女人的。
我不是个糊涂人,不必等谁告诉我才能明白这个。真的,生小孩,养育小孩,
男人有时候想去帮忙也归无用;不过,一个懂得点人事的人,自然该使作妻
的痛快一些,自由一些;欺侮孕妇或一个年轻的母亲,据我看,才真是混蛋
呢!对于我的妻,自从有了小孩之后,我更放任了些;我认为这是当然的合
理的。
再一说呢,夫妇是树,儿女是花;有了花的树才能显出根儿深。一切
猜忌,不放心,都应该减少,或者完全消灭;小孩子会把母亲拴得结结实实
的。所以,即使我觉得她有点野——真不愿用这个臭字——我也不能不放心
了,她是个母亲呀。
四
直到如今,我还是不能明白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所不能明白的事也就是当时教我差点儿疯了的事,我的妻跟人家跑
了。
我再说一遍,到如今我还不能明白那到底是怎回事。我不是个固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