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王八日的看我不跪,由后面给了我两枪靶子,哼,心里说,你俩小子还
差点目的,太爷不是这么容易打倒的。见我不倒,一个王八日的,也就是象
你离我这么远儿,托起枪来,瞄我的胸口,我把胸挺出去。拍!响了。连我
都纳闷了,怎么还不倒下呢?那些王八羔子们笑起来,原来是空枪,专为吓
吓我。王八羔子们杀人,我告诉你,春子,决不痛痛快快的,他们拿你当个
小虫子,翻来覆去的揉搓你,玩够了再杀;所以我看见他们就生气,他们狠
毒,又坏!”老人不笑了,连那只小一点的眼也瞪起来,似乎是从心里憎恶
那些王八羔子们。“那个狗娘养的又传了圣旨,”老人接着说,“带回去收拾,
反正早晚你得吃上一颗黑枣。我还是不言语,我研究好了,就是不出一声,
咱们谁得手谁杀,用不着费话;是不是,春子?”杜亦甫点了点头,没有话
可说。
“出了大门,”老人又说下去:“他们还好,给我预备的大汽车,就上
了车。还抱着刀,我挺着腰板,教他们看看,太爷是没得手,没能把刀切在
你们脖子上,好吧,你们的枪子儿我也不怕!你们要得了我的命,可要不了
我的心气;这是一口气,这口气由我传给我的儿子孙子,永远不能磕膝盖儿
着土!我这么研究好了,就看他们的瞄准吧!
到了个什么地方,黑灯瞎火的我也没看清是哪里。这里听不见别的,
齐噔咯噔的净是皮鞋响。他们把我圈在一间小屋里,我就坐在地板上闭眼养
神,等着枪毙。我没有别的事可想,就是恨我的刀没能出鞘。他们人多,枪
多,我不必挣蹦,白费力气干吗。我等着好了,死到临头,我得大大方方的,
皱皱眉就不算练过工夫。是不是,春子?”
杜亦甫又点了点头。
“待了不知好久,”老人又搓起双手来,仿佛要表演出那时怎样的不耐
烦。“他们把我提到一间大厅上去,灯光很亮,人也不少,坐的是官儿,立
着的是兵。他们又教我跪下,我还是不出声,也不跪。磨烦了半天,他们没
有了主意,刺刀可就又戳在我胸口上,我不动,纹丝不动,眼皮连抬也不抬;
哼,杀剐随便,我就是不能弯腿!慢慢的,刺刀挪开了,他们拿出一张字纸
来教我看,我闭上了眼。我那天夜里就说了一共这么三个字:‘不认字!’他
们问我那些字——他们管它叫什么‘言’呀,我记不清了——什么意思?我
不出声。又问,那是我画的押,签的名,不是?我还是不出声。我心里说,
这回真该杀我了,痛快点吧!我犯了什么罪?没有。凭什么他们有生杀之权?
没道理。
我就这么寻思着,他们无缘无故的杀了我,我的儿孙以后会杀他们,
这叫作世仇。我一点也不怕呢,我可就怕后辈忘了这点事儿。俗语说的好,
冤仇应解不应结,可那得看什么事,就这么胡杀乱砍呀,这点仇不能白白的
散了!这并不是我心眼小,我是说,人生在世不能没骨头,骑着脖子拉屎,
还教我说怪香的,我不能!你看,果然,他们又把枪举起来了,我看见过,
甭吓*~谁!他们装枪子,瞄准儿,装他妈的王八羔子,气派大远了去啦。其
实,用不着,我不怕,你可有什么主意呢?比画了半天,哼,枪并没放。又
把我送回小屋里去了。什么东西!今个天亮的时候,他们也不是怎么,把我
放了,还仿佛怪客气的,什么玩艺儿!我不明白这是哪一出戏,你来的时候,
我还正研究呢。一句话抄百总吧,告诉你,春子,咱们得长志气,跟他们干,
这个受不了!我不认字,不会细细的算计,我可准知道这么个理儿,只要挺
起胸脯不怕死,谁也不敢斜眼看咱们!去泡壶茶喝好不好?”
杜亦甫点了点头。
我这一辈子
一
我幼年读过书,虽然不多,可是足够读七侠五义与三国志演义什么的。
我记得好几段聊斋,到如今还能说得很齐全动听,不但听的人都夸奖我的记
性好,连我自己也觉得应该高兴。可是,我并念不懂聊斋的原文,那太深了;
我所记得的几段,都是由小报上的“评讲聊斋”念来的——把原文变成白话,
又添上些逗哏打趣,实在有个意思!
我的字写得也不坏。拿我的字和老年间衙门里的公文比一比,论个儿
的匀适,墨色的光润,与行列的齐整,我实在相信我可以作个很好的“笔帖
式”。自然我不敢高攀,说我有写奏折的本领,可是眼前的通常公文是准保
能写到好处的。
凭我认字与写的本事,我本该去当差。当差虽不见得一定能增光耀祖,
但是至少也比作别的事更体面些。况且呢,差事不管大小,多少总有个升腾。
我看见不止一位了,官职很大,可是那笔字还不如我的好呢,连句整话都说
不出来。这样的人既能作高官,我怎么不能呢?
可是,当我十五岁的时候,家里教我去学徒。五行八作,行行出状元,
学手艺原不是什么低搭的事;不过比较当差稍差点劲儿罢了。学手艺,一辈
子逃不出手艺人去,即使能大发财源,也高不过大官儿不是?可是我并没和
家里闹别扭,就去学徒了;十五岁的人,自然没有多少主意。况且家里老人
还说,学满了艺,能挣上钱,就给我说亲事。
在当时,我想象着结婚必是件有趣的事。那么,吃上二三年的苦,而
后大人似的去耍手艺挣钱,家里再有个小媳妇,大概也很下得去了。
我学的是裱糊匠。在那太平年月,裱匠是不愁没饭吃的。那时候,死
一个人不象现在这么省事。这可并不是说,老年间的人要翻来覆去的死好几
回,不干脆的一下子断了气。我是说,那时候死人,丧家要拚命的花钱,一
点不惜力气与金钱的讲排场。就拿与冥衣铺有关系的事来说吧,就得花上老
些个钱。人一断气,马上就得去糊“倒头车”——现在,连这个名词儿也许
有好多人不晓得了。紧跟着便是“接三”,必定有些烧活:车轿骡马,墩箱
灵人,引魂幡,灵花等等。要是害月子病死的,还必须另糊一头牛,和一个
鸡罩。赶到“一七”念经,又得糊楼库,金山银山,尺头元宝,四季衣服,
四季花草,古玩陈设,各样木器。及至出殡,纸亭纸架之外,还有许多烧活,
至不济也得弄一对“童儿”举着。“五七”烧伞,六十天糊船桥。一个死人
到六十天后才和我们裱糊匠脱离关系,一年之中,死那么十来个有钱的人,
我们便有了吃喝。
裱糊匠并不专伺候死人,我们也伺候神仙。早年间的神仙不象如今晚
儿的这样寒碜,就拿关老爷说吧,早年间每到六月二十四,人们必给他糊黄
幡宝盖,马童马匹,和七星大旗什么的。现在,几乎没有人再惦记着关公了!
遇上闹“天花”,我们又得为娘娘们忙一阵。九位娘娘得糊九顶轿子,红马
黄马各一匹,九份凤冠霞帔,还得预备痘哥哥痘姐姐们的袍带靴帽,和各样
执事。如今,医院都施种牛痘,娘娘们无事可作,裱糊匠也就陪着她们闲起
来了。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还愿”的事,都要糊点什么东西,可是也都随
着破除迷信没人再提了。年头真是变了啊!
除了伺候神与鬼外,我们这行自然也为活人作些事。这叫作“白活”,
就是给人家糊顶棚。早年间没有洋房,每遇到搬家,娶媳妇,或别项喜事,
总要把房间糊得四白落地,好显出焕然一新的气象。那大富之家,连春秋两
季糊窗子也雇用我们。人是一天穷似一天了,搬家不一定糊棚顶,而那些有
钱的呢,房子改为洋式的,棚顶抹灰,一劳永逸;窗子改成玻璃的,也用不
着再糊上纸或纱。什么都是洋式好,耍手艺的可就没了饭吃。我们自己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