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社记者的物欲挣扎:狼狈生活(全文)》
一 子夜的电话(1)
坐在返回联川市的飞机上,丁冲霄微合双眼,脑子却一直在回想这几天的采访过程。
周二是他们记者团随同国家环保总局、国家发改委和监察部等国务院部委组成的全国环保专项行动督查组去西南地区的盘海市采访的第二天,在市政府的多功能厅,督察组的成员刚一落座,就开始了对盘海市官员问询。
“我们督察组这次来,想了解一下在盘海的一级水源保护区内,是否已经按照国家有关规定的要求,取缔了所有排污口?”督察组郑组长问道。
“请督察组放心,在我们盘海市的水源保护区,没有工业企业,也没有污水排放。”没等盘海市环保局局长说话,盘海市黄副市长就保证。
“你们煤化工企业污染治理的情况怎么样?”郑组长接着问。
“请调查组放心,我们没有煤化工企业。”黄副市长保证。
但是在随后三天督察组的实地调查中,他们发现有好几家正在运行的发电厂项目并没有经过国家发改委核准,环评报告也没有得到国家环保总局批准,脱硫设施建设滞后。而且多家煤矿和洗煤厂仍在排污。
副市长竟然在督查组面前说瞎话,这让新闻感觉敏锐的丁冲霄出乎意料。在采访结束的当天,他立即和报社时政部杨主任联系,征询自己可否以“副市长当众欺骗环保督察组”为题写一篇通讯。半个小时后,杨主任经过和总编商量,给了丁冲霄肯定的答复。
很久没有写大稿的丁冲霄将三千多字的文章一气呵成,无论结构和措辞他都很满意,这让他对自己的写作能力依然充满信心。现在他人虽然在飞机上,但是他知道,今天的联川快报已经刊登了这篇文章。
“到了。”隔壁乘客的话让丁冲霄睁开了眼睛。
“冲霄,今天这稿子真够来劲的。你可把那黄市长整惨了。”下了飞机直奔单位的冲霄刚进报社电梯,一位同事就对他说。
“大老虎打不着,咱也打打小老虎。”丁冲霄开玩笑。
这次去盘海出差多少有些偶然。这两年,丁冲霄一直在时政部当夜班编辑,出差前因为部门里有同事病假,他连续上了12天的夜班,累得像一头拉磨的驴,正要申请休息几天,不料报社的总编办公室给部门安排了去盘海的任务。时政部和报社其他部门一样,编辑和采访两个工种有所区分,编辑一般只管编稿子,记者一般只管写稿子。出差写稿的事情按说轮不到丁冲霄去,不过杨主任考虑到他前一段时间夜班太辛苦,派他一趟差也算是一种福利。
“原本以为让你去盘海轻松一下,没想到你还抖出一堆猛料。”杨主任见到丁冲霄很高兴,说总编已经口头表扬冲霄了。
这篇解气的稿子被各大门户网站挂在首页,虽然丁冲霄并不觉得稿件在网站首页上挂着是多么了不起的事,不过看到自己的文字就这样迅速地被全国人民浏览,他还是心中窃喜。
“冲霄,这下子报社各大领导可要狠狠地表扬你了。”下午,在法治部工作的陈洋给冲霄打来电话,“哥们,你这个稿子发表的时机恰到好处啊!”
“怎么恰到好处了?”冲霄问。
“马上就要竞聘了呀,你这稿子是趁热打铁啊”。
“嘿,我可没这么想啊,你不要用卑劣的动机来侮辱我的人格。”丁冲霄打趣道。五年前,丁冲霄和陈洋、邹采薇、叶闪雷四个人同时从联川大学新闻学院研究生毕业,并且一同进入联川市最有影响力的都市报联川快报,当时四个同班同学进入快报的消息在学院里绝对是一条新闻——要知道,别说四个人同时进来,就是其中一个进快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们三男一女也被戏称为“四人帮”。五年过去了,邹采薇和叶闪雷已经分别是报社广告部和文化部的副主任。
“说真的,时政部那几个记者这么长时间也没写出什么像样的稿子,你是不出马则已,一出马就吓人一跳。”陈洋的吹捧水平极容易让人头脑犯晕。
一 子夜的电话(2)
“夸张夸张,这也是误打误撞。”丁冲霄说。
这样的夸奖电话一直到晚上丁冲霄回到自己家中——说是家,其实是他租的房子——仍然没有停歇。丁冲霄已经当了两年的夜班编辑,偶尔写个稿子却一不小心成了被表扬对象。两年前做编辑的时候他还没有“编辑是为人作嫁衣”的深刻感受,但两年来,他有一个明显的体会,当编辑的成就感确实比自己原先刚进报社当记者时的成就感差很多。报社马上要进行两年一度的新一轮竞聘,丁冲霄已经想好了,如果这次能聘上个副主任干干,就继续做编辑,如果没聘上,他就准备回去当记者。“好歹要留下点作品。”丁冲霄心里想。
丁冲霄租了一个两居室的房子,他和弟弟丁冲天各住一间。冲天从江西老家的一所民办高校读了个市场营销专业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上半年来到联川,说是要在联川发展,可是半年过去了,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也没干出什么名堂。冲天有时候晚上不回来,经常在外面的朋友家过夜。冲霄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他总说“哥,你别操心,我挺好的”。
快12点的时候,丁冲霄的手机又响了。在寂静的夜里,响亮的铃声容易让人产生不安的感觉。丁冲霄一看号码,是老家人打来的。
是家乡表姐的电话。这一天最后的一个电话竟然给丁冲霄带来一个坏消息,冲霄的父亲吃晚饭的时候突然摔倒,还好家离县医院不远,表姐他们立刻把父亲送到医院急诊室。经过诊断,是典型的脑梗塞,父亲虽然没有什么大危险,但好像脑子有一点“短路”,前几天的事情记不大清楚。表姐说她想了好久,觉得还是应该告诉冲霄。
接完电话,冲霄愣了半天。父亲已经60出头,自从继母去世后,他平常就一个人在老家,自己种点地。还好隔壁是姑姑家,平日里还能有个照应。
冲霄和姐姐冲云是村里人教育子女的样板。姐姐丁冲云毕业于北方一所著名大学的国际贸易专业,在国内工作了几年后,8年前去了美国,现在丁冲云在洛杉矶的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做得有声有色,只是已经8年多没有回过国。冲霄偶尔会和姐姐通电话,但是因为太久没有相见,冲霄有时需要很久才能把姐姐的模样在脑子里还原,8年,抗战都结束了,也不知道姐姐的容貌改变了多少。
丁冲云和丁冲霄的母亲是濮江的知青,当年支援江西农村和父亲结的婚,后来掀起回城潮,母亲和父亲平静地分手,独自一人离开了江西。母亲离开的时候,丁冲霄还不到两岁,如今丁冲霄已经31岁,所以在他的印象中,已经完全不记得母亲的长相了。
后来听人说母亲再婚了,并且没有待在濮江,而是到联川来生活了,这也成为丁冲霄高中毕业时为什么要到联川上大学的原因之一。母亲走后,丁冲霄的父亲也结了婚,继母生下了弟弟冲天,冲天从小调皮,念书不如哥哥姐姐。冲云和冲霄出去读书后,父亲原指望冲天能在老家找个事情做,这样至少有个儿子在身边,但年轻人总是难以抵挡外面世界的诱惑,何况姐姐和哥哥都出去了,丁冲天更是没有留在父亲身边的想法。
继母对冲霄姐弟很好,但是三年前继母在家乡的小河里洗衣服意外被冲走,后来村里人在下游十几里处找到她,一家人哭得不成样。自那以后,父亲的精气神就很糟糕,平日里最爱念叨“冲云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听了叫人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