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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想。我看不清他的脸,更甭说表情了,但我能猜出他想跟我说什么,无非是劝我死在医院里。
我“砰”一声关上门,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股莫明之火在我身体里乱窜。我打定主意不吃饭了,一个有家庭的人不吃饭,在这个家里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其他的人一定想方设法劝他(她)吃,他(她)在这个家庭里的价值就通过别人的劝慰体现出来了。
我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尽量体现我的价值,所以我不吃饭,让我身体里的癌细胞一起挨饿。十二点半的时候,我的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透着谨慎和畏惧,大姑父用一种臣子对待国王的声调恳请我去吃饭,并强调有我喜欢吃的清炒山药片。我像真正的国王似的傲慢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大姑父问能不能进来,我用沉默表示反对。
到一点钟的时候我的肚子“咕咕”叫起来,我的胃和那些疯狂的癌细胞都需要食物。这时院子里有人大声地说话,老总来了。我只得站起身开门,老总手里提着两只大塑料袋,里面装满了食品,我客气着,怎么还劳驾您来看我呢。接过塑料袋就势翻腾起来,从里面拿出一包卡迪那通心脆,撕开一个口一根接一根地吃起来。
“还是应该住院治疗的,不要任性,耍小孩子脾气,大家都为你担心。”
老总一说话就满面笑容,并不是因为高兴,只是习惯。我想他要是给我开追悼会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就差点劲,所以就从这时我打定主意死后不开追悼会,像一切大人物死后的遗言那样:一切从简。这在当时只是一个想法,至于我死后活着的人是怎样为我料理后事的那就是活人的自由了。
老总的话像水管里的水似的,绵绵不断。他是我面对的亲戚朋友阵营里的代表,他反复地申明主题:我得了病,并且是不治之症,必须去医院治病(其实就是等死),那里会有医生照料我,用现代化的医学救治我。
说一千道一万,我就是不能死在家里,只能死在医院里。而且到底治不治病,我没有选择的权力,尽管那是我的病。我没有自由了,连治病的自由都没有,我感觉到丧失自我的悲哀。我周围所有健康的人都不存在我的问题,他们想干吗就干吗,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搞女人就搞女人,想玩男人就玩男人,自由得就像水里的鱼,比水里的鱼还自由,鱼的行为还需要水的控制,而他们只要空气就行了。因此我悟道:一个人想要有基本的自由,那你就得健康,否则甭说自由,连尊严都谈不上了。这一点在我“被迫”住进了医院以后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梁雨是在晚饭过后来的,他进门以后我就伸着头朝他的身后看,他当然知道我在看什么,他说别看了,小凌今天看球去了,国安对申花。
梁雨坐在他通常坐的沙发的位置上,两只手抱着头,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
我成心伤人,疾病让人无比歹毒,我说:你别假装痛苦了,这不正是你盼望的吗?这回你称心如意了,你可以跟她无忧无虑地过你们的幸福生活了。
梁雨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我,用一种近乎请求的口气要我不要这么说,这让人心里很难受……
我透过梁雨眼睛里那层世俗的泪水,看到一个悲痛的男人的脆弱不堪的心。他是在为我即将丧失的生命悲伤么,那他的眼泪就充满了怜悯;还是在庆幸自己及时离开了一个即将死去的女人,喜极而泣。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个歹毒的女人,疾病能唤起人的恶,想象一个疾病缠身的城市,它的恶将是一道风景。可我不能因为梁雨流泪,不能因为他表现出来的软弱和悲哀,我就放下我精神上的武器,向健康的人投降,与他们握手言欢。我要在我与健康人之间的那道沟里栽上一片接一片的荆棘,让我与他们永远是敌人,因为我已经被健康无情地抛弃了。
我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快十一点了。我用一种极其冷漠的声音先“咳”了一声,然后提醒一直保持痛苦的两手抱头姿势的梁雨该走了,我要休息了。梁雨像是没听到我的话,凝固得似一尊雕像。我看着这个痛苦(无论怎样他都是痛苦的,我不想以为他的痛苦完全由于我,我怀疑我有这种能力)的男人,心就像受了潮的纸,只要有一丝轻风的袭击就会断裂。我走到梁雨的身旁,伸出手抚摩他的头发,也就抚摩着已经远离我的爱情。
梁雨抓住我的手,拉到他的唇边吻着,他的唾沫冰凉,但我还是感觉到一种不易察觉的温馨。我半蹲下来,梁雨便顺势搂住了我的脖子。我的精神已经脆弱不堪,而肉体是附属于精神的,所以我就像一滩泥似的瘫倒在沙发上。刚才那个泪眼蒙蒙、悲痛欲绝的梁雨已经变成了一头欲望的雄师,我猜他早将我是个癌症患者这档子事忘得一干二净。
梁雨把我压在沙发上,嘴唇慌乱而无目的地在我的上半身上像一头猪似的乱拱,一只手顺着我的身体朝下一路地摸去。我突然想起了小凌,那个比我年轻得多的女人此刻正在工人体育场看一场足球赛,而她的男朋友正同他的前任女朋友——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女人,而且是个癌症患者在沙发上胡搞。我接受了昨晚同余利的教训,没把自己的想法顺口说出来,而是将小凌埋在我的意识的深层,好让梁雨专心致志地对待我。我觉得我有点卑鄙,可有的时候你要是一点都不卑鄙的话,你在这个卑鄙比比皆是的世界上就什么也得不到。
第一部分21克爱情 4(2)
我已经感觉到梁雨的身体硬起来,唤起了我对于性的渴望,一个垂死的人渴望性,近乎一个乞丐渴望豪华别墅,是一种不切合实际的奢望,简直可以说成痴心妄想。我记得有一位医学专家就病人与性的问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主题就是人一旦生病能不能向往性生活,和能不能有性生活。当然他的文章里是从人道、人文的立场出发,主张病人有性欲、有性生活。这位专家的看法和观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是既高尚又符合人文精神,但他忽略了实际情况,那就是一个人一旦有了病尤其是不治之症,别说性生活,连普通的生活都难以保障
,比如他(她)如果想去逛街,家人一定会百般阻挠,说你现在的免疫力很差,如果去公共场合会感染病菌。他(她)的家人会十分小心地像供奉一个怪物似的供奉他(她),只供给他(她)必须的生存所需,至于其他的想都别想。话说回来,凡事都有例外,有的时候那种痴心妄想并非完全不能实现,比如现在我,就被我的前男友,一个比我小七岁的男人压在沙发上,我当然感觉到他的强烈的欲望,对于我的。
但我还是感觉到了梁雨的犹豫,虽然只是几秒钟。我拿不准他是在想小凌,还是意识到了我身体里那些有毒的细胞。那种说不清楚的犹豫(人的犹豫有时候可能是下意识的,一般都为道德因素)很快就消失了,在我面前晃动着一张年轻而充满激情的脸,它带着我进入快乐的门槛。我的身体渐渐地随着梁雨的身体起伏波动,为的是攀登那个看不见的高峰。
作爱的时候梁雨一般都是沉默寡言,他将此解释为做事专心致志。我反问他难道情话和呻吟不是作爱的一部分吗?那是方式。他解释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方式,而他看重的是行动。他突然笑了笑,至于呻吟好象是你们女人的专利吧。
从沙发上起身的时候,梁雨的脸色十分苍白。我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坦白说早晨跟小凌干了两次,体力消耗的太大了。
我想让梁雨喝一袋牛奶,他摇头,说这几天胃不太好。我有点后悔,这来源于我还没有被癌细胞杀死的同情心。我坐在梁雨身旁,一只手摩挲着他的后背,像一个母亲抚爱她的孩子。
“求你了,住院吧,别用这种方式惩罚你周围的人了;再说,我们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梁雨说话的时候并不看我,我猜他是不敢看我,一个健康的人对一个身患绝症的人提出生活的要求,这本身就近乎“苛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