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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老总竟比我先到了。透过肯德基宽大的玻璃窗,我看见了老总那头极其醒目的白发。
我看到老总已经买好了吃的东西,一个辣鸡腿汉堡,一份薯条,还有一杯咖啡。我在老总的对面坐下来,老总就将全部的食物推到我面前,并说他已经吃过饭了。
我一点食欲都没有,一个丧失了食欲的人,其他的欲念就更谈不上了。我根本没看那些食物,直把目光停留在老总那头白发上。我突然感觉到,衰老和死亡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就是说一个人衰老并不意味着接近死亡,死亡的出现就像爱情一样,是突如其来的,你根本无法想象它到来的途径,和它为什么来的原因,死亡和爱情一样,来和去都像是一阵风、一道彩虹,至于它们走后剩下什么就难说了。
老总用一种哀求的口气让我吃一点,由此我体会到一种父亲般的关爱,这种陌生的感情一时并未能感动我,更多的却是一种新鲜。我说还是少吃为好,听说癌细胞得饿着,要是吃得太饱它们就疯狂生长。老总将信将疑,我说不准他是对我刚才这番话有所怀疑,还是怀疑我究竟得没得癌症。
我说是真的,我真得了癌了,不信我可以给你我的化验报告单。说着我翻包找我的病历,然后将那张明确写着癌的化验单递给老总。老总忙着从他的包里掏老花镜,我接着说我的:
“而且最新医学研究表明,癌细胞的生命力极强,充足的养分真的会促进生长。”
老总看清了化验单,神情严肃地将其认真折好,放在桌子上,还轻轻拍了两下,然后若有所思地道:
“人不吃东西会饿死的,人一死癌细胞也就死了;人不死,癌细胞就会生长。有没有一种万全之策,人不死的前提下,癌细胞死,或者,癌细胞的生长比正常健康的细胞要慢得多……”
“您说的事情正是医务工作者们梦寐以求的,可惜现在还做不到。”我用两个手指拈起一根薯条,沾一点番茄酱放进嘴里,我真正体会到味同嚼蜡的意思。
周围的气氛越来越热闹,来的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肯德基喂大的一代。我感觉到老总有些不自在。
第一部分21克爱情 3(3)
老总告诉我原来杂志社买的医疗保险还没有过期,我的医药费不用担心。我说到底治不治还没考虑好,或者我会实现一些人的患病理想: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了此残生。要不就像电影里演的,拒绝所有亲朋好友的关怀,冷面最后的人生,直至死亡来临。我听到不少人跟我说过他们如果得病以后的理想,就像一个还没来得及走上社会的年轻人谈他们未知的人生道路,脸上一样显露出神往。
可那真的只是一种理想而已,就像五八年的国人幻想虚无的共产主义,虽然美好,变为现实却是不可能的。其实,一个生活在城市里、社会上的人,几乎没有按自己意志办事的可能性,在后来我生病以及治疗的短短一年零八个月的时间里,除了我对于张同那复杂而可怜的爱情以外,我的一切的一切,包括我吃饭喝水上厕所,都渐渐的丧失了完全的支配能力,都要听从医生护士以及家人的吩咐和接受他们的有偿或无偿的帮助。
此刻老总听我那么说,脸色变得又冷又苍白。他咳了一声,以缓解我们之间那种近乎绝望的空气,然后下意识地掏烟,看了看四周,又停住手。
“你这么想不好……”
老总说了这句极其无力的话以后就一直沉默着。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没有上班,没有去单位同任何人告别,直至我一年零八个月后的昏迷。现在想起来,那一个星期是我精神上垂死挣扎的七天,那个恐怖的过程想起来都让人心悸。就像一初戏,分序幕、开场、高潮和结局,我的挣扎一开始却是绝望和恐惧,对于自己即将逝去的生命的恐惧,一个念头反复地在我的脑子里翻腾:上帝为什么会首先选中了我?
我在坠落,两只手高高地举起,试图抓住什么,哪怕是一根稻草。
我决定发泄,发泄我心里死亡将至的绝望和恐惧。我他妈的再也不想高尚了,其实我平时的那种所谓“高尚”都是装出来的,比如我向文蔷高尚地让出了我的丈夫,又比如梁雨……
那种所谓高尚都是我自诩的,具体的表现无非是逆来顺受,男人的意愿都是上帝默许的,关女人什么事。但谁让他们跟我有过关系呢?这世界上人和人的关系,是最复杂不过的,因为它无形。
电话先打给我的前夫,接电话的竟是文蔷那小贱人,声音还那么娇滴滴的,让我嫉妒,心火腾空而起。
“找我前夫!”我的声音又粗又硬,足够她受的。
文蔷有些惊慌失措,“他不在……”娇滴滴已经被我一扫而光。
我说那你告诉他,他的前妻,就是蓓蓓她妈得了癌症了,快死了。说完,我就“砰”一声挂掉了电话。
我坐在沙发上想象文蔷一定握着话筒发愣,一种快感在我的身体里荡漾。但没过几分钟,那种快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又拿起话筒,就像战士握着武器一样,拨梁雨的手机号,梁雨竟然关机!我摔电话,然后把电话机旁边那摞半尺高的报纸杂志什么的,一下子推到地上,再然后就是摔摔打打,以发泄胸中的闷气,比如,我把茶几上那只工艺烟灰缸,上面有一只翘鼻子小象,死命地摔到地板上,小象被摔断了一条腿,躺在地上痛苦地颤抖;我又成心碰掉了一只放在窗台上的玻璃花瓶,我看着它从窗台上掉下来的时候,我的心也同它一起坠落。我记起那是在我过三十七岁生日的时候,蓓蓓特意为我在王府井工艺美术商店买的,还用一张紫红色的闪光的礼品纸包好,扎了一朵藕荷色的花。
在那只玻璃花瓶落在地上粉碎的一刹那,我的心一阵颤抖,它的生命要比我脆弱得多;如果它有生命的话。它对于毁灭却是那样的默然,充满宿命的感觉。
小姑在门外大声地喊我的名字,并用力敲我的门,让我开门。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门打开了。
我一眼就看见小姑的脸上化了淡妆,还穿了一件我从未见过的白色高领羊绒衫,愈发显得健康有魅力。这让我醋意大发,对于她的健康和越来越精致的生活。
我转回身朝里走的时候,成心踢了一脚地上的玻璃茬儿,有几块碎玻璃被踢到了床底下。
小姑站在门口,她说她全都知道了,张文正告诉她的。
我怒火万丈,我说那你是来嘲笑我的,看我的热闹的?
小姑坐在沙发上,仰头不解地看着我,几秒钟之后,用一种比我的声音高出好几倍的音调冲我喊到:
“我嘲笑你什么!?看你什么热闹!?不就是得了癌吗,得癌的人多了,已经死了、快死了的多了,你以为你跟别人有什么不同啊,没什么不同,普通人一个!”
我躺在床上,眼泪顺着眼角涩涩地流下来。我心里明白小姑的良苦用心,她是想用另一种方法来激起我活下去的勇气,不至于像一条癞皮狗似的被死神从活人堆里拖出来,至少要像洪常青似的,做出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