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沉沉睡去。
她年少的路走得实在太辛苦,以至于她能这样沉睡的时候并不多。
楚翩翩站在宁千辰身后,眼里有很复杂的表情。
他是她的儿子,但其实她却不是那么了解他。
她总觉得这孩子的感情似乎比常人淡薄得多——他对他母亲的爱也总是含蓄内敛的。
然而现在,即使只是从背影,也能看出他胸中起伏的情感。
她浅浅地笑了,眼里是满满的慈爱,他终于有了难舍与牵挂的东西,这真是令她开怀。
“七宝琉璃盒子已放在你的包袱里了,”楚翩翩柔声道,“真的不用等这孩子醒来和她道别吗?”
宁千辰回过头,阳光照亮了他的眼睛:“不了,娘,请您好好照顾她。”
楚翩翩微笑颔首:“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这女孩子,我一看见她心里就很是喜欢。只是……”她温柔的眼里忽然有了莹莹的泪光,“太可怜了。”
宁千辰起身走到楚翩翩面前,扶住她的肩道:“娘,一切都会好起来。请您把她当成……您的女儿。”
他转身看了沉睡中的慕无颜一眼,从母亲手中接过殷泪,大步走出了房门。
他不愿意回头,他只怕回了头,心里的不舍会更浓,更浓。
慕无颜睁开眼,又合上,再睁开。
窗外很明亮,她知道一定是下雪了。
她神思有些恍惚,只是睁眼闭眼的一瞬间,怎么就过去了十年?
她起身穿衣,丫鬟小袄儿端着洗脸水走进来。
“小姐,山庄里披红挂绿的,好不热闹呢。”清秀的小丫头聪明贴心,所以起了这个名字。
“是吗?”她故意淡淡道,掩饰心里的狂喜。
“嗯,”小袄儿边在柜子里上下搜罗边接着道,“夫人说,让小姐今天穿身鲜艳些的衣服,这才喜庆。”
“知道了,衣服我自己找,你去告诉娘亲,我待会儿就过去请安。”
鹅黄色罗镶刺绣花边短袄,雪白的罗印花褶裥裙,安静地躺在柜子的最深处。
慕无颜雪白纤长的手指缓缓滑过崭新的衣裳,很轻很软的质地。
这是一个月前在城里最著名的绮罗坊做的,她还记得她从那里出来的时候,不知多少少女羡慕的眼光追随在她身后。
她听得见她们细碎的语声:“那是御剑山庄的表小姐呢,听说是个绝色的美人,所以那张脸总是用纱罩着,怕惹麻烦。”
绝色的美人儿?她苦笑了。
她的屋里没有镜子,她恐怕已经忘记了自己的长相。
唯一留下的一点印象,只是年少时一张模糊而遥远的脸。
她抬手抚摩着自己的脸颊,一层轻纱隔断了手指与肌肤的接触,这纱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的另一张脸。
衣裳很合身,越发显得腰身纤弱如柳,月白缎子的小头绫鞋,前面缀着两颗明珠。伸手挽一个松松的发髻,簪一支鎏金空心雕花银钗。
不用对着镜子,多少年了,已经习惯。
踏出房门,一阵清爽的气流袭来。白雪映红梅,好一个粉妆玉琢的琉璃世界。
慕无颜望着眼前的景致有些发痴,红梅浅浅的香飘浮在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他最喜欢的气味。
宁哥哥,她默默地念,心头忽然涌上一阵酸涩的温暖。
这是他留给她全部的想念,他是她心尖上最柔软的一点,轻轻一触,酸楚与疼痛就蔓延开来。
然而她情愿。
楚翩翩挽着宁九天的手缓缓走来。慕无颜的身影正好落入他们眼中。
梅树下纤弱的少女,仿佛乘风而来。她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但那清丽的绝世风华,却令人自惭形秽。
乌发如云,眉如远山。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那双明眸里温柔的眼波,已令人心碎。
“颜儿。”
宁九天慈爱的嗓音打断了慕无颜的思绪。
“爹爹,娘亲。”她柔声道,声音婉啭动人。
“又准备下山去接千辰了么?”楚翩翩伸手理了理慕无颜垂在胸前的秀发,心疼道,“穿得这么单薄。”
“娘亲,我不冷。”慕无颜靠过来依偎在她肩头,心里满是感动。
十年了,她象疼爱自己的至亲骨肉一般地疼爱她。
“还是不要爹陪你去么?”
“是,”她顿了顿道,“我还是希望能是全家第一个接到宁哥哥的人。”
楚翩翩解下肩头的披风替慕无颜系上,含笑道:“去吧,他一定也想第一个瞧见你。”
冬日的夜总是来得特别地早。
宁千辰纵马奔驰在白雪皑皑的路上,头顶一轮洁白的月。
在这种天气里骑马本是件很危险的事,何况是奔跑。
然而他必须奔跑,否则就无法在年夜饭前赶回家。
最重要的是,他真的很迫切地渴望看到那个静静站在雪地中等候他归来的人。
过去的岁月,她总是风雨无阻地在那里等候,然后挽着他的手一起爬上盘旋的石阶。
她轻盈的脚步来来回回,每一步都是踏在他的心上。
马蹄虽然轻快,他的心却是沉甸甸的。
身上的七宝琉璃盒子仍是空的,他终究还是带不回龙竹雪蟒的内丹。
十年了,他的足迹不知踏遍了多少人迹罕至的山川,结果还是徒劳而回。
他该怎样面对她那双清澈的眼?每一次,她的眼光都那么空灵悠长,似乎是在安慰他一般。
他看不到她的脸,更勿论是她脸上的神情了。
然而她那一对剪水双瞳会说话一般,时而波光潋滟,时而幽静深远,常常令他不知不觉中就已沉醉。
“宁哥哥。”
她唤着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清亮,只是多了几分少女的娇羞和心事。
宁千辰嘴角上扬,浅浅地笑了,有如小酌了一杯清醇的酒,似醉非醉间,满怀的欢欣荡漾。
道路两旁的树木飞快地后退,马蹄卷起飞舞的白雪,有如撞击在岩石上白得耀眼的浪。
一条黑影闪过。
宁千辰眼中有冷芒一闪。
宝剑护主,腰畔的殷泪早已铮铮鸣叫。
要不是刚才沉醉在以往美妙的回忆中,他早该发现的。
宁千辰忽然猛地勒住了坐骑,沉声道:“什么人?”
一片沉寂,明月冷冽的清辉照耀在雪地上,泛起幽幽的蓝,仿佛夜色中平静的海面。
“若不出来,休怪宁某宝剑出鞘了!”
“龙竹雪蟒的内丹,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东西吧?”一个阴冷的声音在林间回荡,由远及近,虚无飘渺。
宁千辰心里微微一惊:“你说什么?”
“我说你一心想要找到龙竹雪蟒的内丹给那丫头治脸,却次次都无功而返,对不对?”
声音忽然变得清晰,好象就在身旁不远的地方。
宁千辰猛一转头,一个黑色的身影立在夜色中,一动不动。
宁千辰忽然笑了:“你知道的到不少。”
那影子冷哼了一声:“这是自然,御剑山庄的少主,一举一动都是别人关注的话题。我若还想在江湖中混,又怎么能不知道你的事情?”
宁千辰剑眉一扬,冷冷道:“爱管闲事的人,通常都不会活得太久。”
影子楞了楞,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夜枭般的笑声在幽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他笑到最后忽然变成了抽搐一般,枯瘦的身子一阵痉挛。一种野兽一般的喘息声在他喉咙间回转,似乎正极力地压抑着某种兴奋。
他喘息着道:“不错,你要杀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过,我保证你不会那么做……”
他话音未落就已呆住。
他不过觉得是风卷起了一片雪花,但宁千辰冰冷的剑鞘已经抵住了他的咽喉。
宁千辰淡淡道:“通常情况下,我还是比较喜欢自己掌握主动权。”
黑影颤声道:“我不过是想告诉你,你想要的东西在哪里可以找到。”
宁千辰微微侧过头,月光正好照上他明亮如星的眼睛:“你的目的我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我究竟该不该相信你?”
黑影勉强笑道:“我的答案总不至于使你失望的。”